第25章
相比早些日子承乾宮裏禦醫進進出出的景象,坤寧宮這裏就冷清多了。
桑枝跟着董鄂妃進去,發現皇後身邊只有一位老态龍鐘的禦醫在把脈,乍一看還有些面熟,才想起來上次在承乾宮時這位老禦醫也在其列,好像是太醫院的院使,首席禦醫。清初太醫院院使一般為官居一品的太醫,其次有二品禦醫,三品醫士,四品醫生。日前在承乾宮,去得都是二品以上的禦醫,掌管太醫院的太醫院使自然也得親往。
“臣妾見過皇後。”董鄂妃連忙行禮,桑枝本該跪下,可她心中焦急,竟匆匆跟着董鄂妃福了一禮,就直直地望向皇後。
皇後眉頭緊皺,面色顯然是不正常的發紅,安靜地躺在床上。聽見董鄂妃的聲音看向她們,一眼就看到失禮的桑枝,一時間唇角不經意地勾出了然的笑意,雖然轉瞬即逝,卻也被董鄂妃捕捉到眼睛裏去了。然而皇後卻道,“姐姐怎麽來了,不過是發燒罷了,不礙事的。姐姐身子不好,快請坐。”
她雖然是看着董鄂妃說這話的,可桑枝總覺得她好像在跟自己說話一樣。
董鄂妃道,“皇後抱恙,臣妾心中憂慮,實在不放心。”就問一旁眉頭緊皺的老人家,“馮太醫,皇後娘娘的病情如何?”
太醫院使卻猶豫片刻,看得桑枝緊張地恨不能去揪他胡子讓他快說,就聽老人家道,“皇後娘娘……是發燒。”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董鄂妃加重了聲音,“馮院使掌管太醫院,這都分不清嗎?”
馮太醫頓時吓出一身冷汗,他當然想得到不久前太醫院衆多二品以上禦醫在承乾宮,因為沒能救榮親王而喪命的事情,如今對董鄂妃老太醫心底發憷,趕緊跪倒在地,“回娘娘,确是發燒。”
董鄂妃道,“知道是什麽病症就好,皇後的病,你們可不敢有半點怠慢。”
這話裏有話的讓馮太醫一身老骨頭都快吓癱了,老人家官居一品,家大業大,在宮中謀事雖然榮華富貴至極,但稍有不慎只怕連累全家老小。馮太醫越老越謹小慎微,不敢妄言,忙道,“老臣身為太醫,對任何病人都不敢有絲毫慢待。”明裏暗裏地辯解他并非沒有盡心救治榮親王。
董鄂妃扯動嘴角笑笑,“那最好不過。”又問,“皇後現在燒退了嗎?”
“一時半會兒……還不見得。”馮太醫哆嗦道,“稍等片刻,想必就該退了。”
董鄂妃坐在皇後身旁,放輕了聲音,“那本宮就等着。”
桑枝站在董鄂妃身側,望着皇後燙紅的臉頰,心急如焚。皇後面上竟露出淺笑來,輕聲道,“不必擔心。”她沒帶稱謂,看似是對董鄂妃說話,可桑枝這會兒确信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頓時心中百感交集,想說話卻又知道不太合适,只得咬唇默默等着。
董鄂妃豈會不知道皇後用意!心裏驀地湧上一股怪異感,莫名覺得有哪裏不對,但她一時也想不清楚,卻不得不接着皇後話茬道,“皇後退熱了,臣妾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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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點點頭,伺候在旁的蔡宛芸不住給皇後換帕子敷額頭。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等了大約半個鐘頭,皇後臉色反而越發紅了,而且情況看起來越發不好,初時還能清醒地說些話,現在已經閉口不言雙目緊閉。
董鄂妃第一個站起來,“太醫!”
她高喝一聲,馮太醫吓得腿一軟,連忙到床邊來,“貴妃娘娘!”
“皇後的病再治不好,你就等着誅九族吧。”皇貴妃撂下這句話,馮太醫頓時兩腿一哆嗦,跪倒在地,“老臣……老臣一定竭盡所能!”
偏這時,董鄂妃一陣頭暈目眩,桑枝和綠莺連忙一左一右扶住她,桑枝道,“娘娘,您已經接連好幾天沒好好休息了,不如先回去吧?”
綠莺也道,“是啊娘娘,您本來就未痊愈,這陣子又一直睡不好,便是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董鄂妃扶額望一眼皇後,卻突然悲從中來。病中的皇後讓董鄂妃物傷其類的同時,心裏卻略過一個讓她驚懼的念頭。她神思大傷,只覺得渾身都沒力氣,更不願意再待在坤寧宮了。一時間,她十分懼怕太醫治不好皇後。因為,如果皇後也治不好的話,那她這些日子以來的一切思慮都證明全是錯的!但皇後治好了,她的懷疑難道就完全可信了嗎?
董鄂妃亂了心思,費力抓住馮太醫的肩膀,一字一頓道,“必、須、治、好、皇、後!”
馮太醫吓得幾乎說不出話,“老臣領旨!”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皇上駕到”的聲音,順治帝竟然來了。
坤寧宮裏頓時跪倒一片。
皇帝說了聲“平身”就去扶董鄂妃,問太醫道,“皇後病了?”那語氣極淡漠,像是順口一問。
馮太醫看見皇帝過來,老人家險些沒暈過去。前些日子皇帝才因為榮親王的事情責罰了整個太醫院,他身為太醫院院使自然罪責更重,如今皇後又病了……所以順治帝一過來,馮太醫幾乎想要以死謝罪,顫巍巍道,“回皇上,皇後娘娘有些發燒。”
皇帝“嗯”了聲,“好好治。”又掃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朕的太醫院可不養廢物。”
馮太醫五體投地叩首,“老臣遵旨!”
皇帝卻握住董鄂妃的手,“回去吧。這裏病氣重,你自己身子也不好。”
董鄂妃沒有心思說話,依着他就走。綠莺連忙跟上去,桑枝頓了頓,卻怎麽都擡不起腳。
剛走了幾步的董鄂妃突然停下腳步,也不看桑枝,“你就留下吧。”她由綠莺攙扶着回了承乾宮。
桑枝心中既感激又不是滋味。
已是夜半子時。
皇後的病情卻還是沒有好轉。馮太醫給皇後把脈時喃喃道,“奇怪,奇怪,明明就是發燒的脈象,并無不妥,可怎麽……”說着手已經開始發顫,他忙招來随從,“再去找兩個禦醫來。”
不多時又從太醫院過來兩個禦醫,輪流給皇後把脈,馮太醫一問,大家的結論都是一樣的。他更加疑惑不解了。
可是桑枝快擔心死了。
皇後突然開始呓語,“熱……熱……”她臉頰上已經布滿充血的紅,看起來甚是可怕。
太醫院的禦醫們卻只敢用溫和中藥緩慢去火,這些禦醫們常年浸淫在後宮中,稍有不慎就要喪命,便都養成了中庸治病的毛病,誰也不敢亂開口,誰也不敢亂用藥,只采取最保守的治療。
可顯然,太醫們對皇後的治療也并未見效。
蔡宛芸也急的滿頭大汗,皇後額上的帕子一塊接一塊地換,額頭卻越來越燙。
桑枝大步跨出,走到蔡宛芸身邊接替她取帕子,蔡宛芸一看換了人正要說話,桑枝先她一步開口,“現在皇後最重要。”蔡宛芸一愣,遂閉口不言。她雖然對桑枝心中不滿,可眼下桑枝是承乾宮的紅人,她也不好得罪。而且眼下确實皇後的病情最為要緊。
桑枝從蔡宛芸手裏接過一個手帕,忽然一頓,問道,“你一直用熱手帕給她敷?”
蔡宛芸不鹹不淡道,“這是太醫的囑咐。”
“這有什麽用!”桑枝焦心不已,臉色陰沉,“坤寧宮裏有酒嗎?”
蔡宛芸很生氣,“這種時候要什麽酒!”
“你只說有沒有?”
蔡宛芸很不耐煩,“沒有。”
“怎麽可能沒有!”桑枝搶過她的帕子,“這樣敷根本沒用!得用酒精!用酒精擦拭皇後全身,尤其手心、腳心和腋下。”她聲音焦急,面色也掩不住擔憂。
蔡宛芸愣了愣,“這是什麽法子?”
桑枝繞過她,看向馮太醫,“太醫,你說,這法子可行不可行?”
“這……”太醫神色為難,反問桑枝,“姑娘可是學過醫術?這法子雖然老臣聽說過,但……沒有用過。皇後娘娘身份尊貴,怎能……”
“你就說行不行!”桑枝氣惱地打斷他的話。這些太醫為明哲保身,從不敢采用不“正統”的治療方法。
馮太醫面色猶豫,不肯開口。
桑枝急的不再理他,只看蔡宛芸,“我爹是有名的大夫,醫術高超,我雖然沒有繼承家學,但耳濡目染也絕不會出差池,蔡嬷嬷,相信我!”
蔡宛芸卻遲疑了。這個罪責,她也擔不起。
一時間,坤寧宮裏沒人敢看桑枝。有法子卻不敢用,因為沒人敢擔這個責任。
夜色越發深沉,桑枝又氣又急。直到蘇麻喇姑聞訊匆匆趕來看望皇後病情,桑枝才看到了希望。她撲通一聲跪在蘇麻喇姑面前,“蘇麻大姑姑!”又把前面的話說一遍。
蘇麻喇姑問問情況,知道皇後一直高燒不退也攏起眉頭,卻問桑枝,“你的法子确定有效嗎?”
桑枝頓了下,她并不能确定,但只知道這是降體溫的有效辦法。
蘇麻喇姑見狀,立即變了臉色,“皇後之事豈能兒戲,你若沒有把握,怎敢妄言!”
桑枝急火攻心,“可是如果不試試,難道任由皇後發燒嗎?”
沒人敢跟蘇麻喇姑頂嘴。桑枝話一出,連蔡宛芸都吓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深深叩首。
蘇麻喇姑深深地望着桑枝,沒待說話,外面傳來腳步聲,竟是靜妃孟古青來了。
“這是怎麽了?”她先給蘇麻喇姑打招呼,“蘇麻姑姑也在。”
蘇麻喇姑雖然輩分極高,但再怎麽說也是個奴才,就給靜妃動作極小地福一禮。靜妃也沒去扶她,一般沒人敢讓蘇麻喇姑行禮,就是皇上見着蘇麻喇姑也要禮讓幾分,偏就靜妃因為心裏對皇太後有怨,并不遵這個禮。
靜妃徑自走到皇後面前,見皇後還在高燒,頓時面色不那麽好看了,“皇後還病着,你們在幹什麽?”
“回靜妃娘娘——”蔡宛芸就把事情說了一遍。
靜妃聽罷,看看蘇麻喇姑,又看看桑枝,她反倒上前扶起桑枝,對蘇麻喇姑說,“既然禦醫們束手無策,桑枝有辦法為什麽不用她的?”靜妃冷冷地掃一眼跪地的三個禦醫,“這些禦醫們什麽德行,想必蘇麻大姑姑比本宮清楚。”就高聲道,“來人哪,把這裏所有的酒全都拿過來!”
靜妃的性子是沒人敢惹的,便是蘇麻喇姑也無可奈何。何況蘇麻喇姑也只是對桑枝不放心,她并不知道桑枝幾斤幾兩,但她對皇後的關心确實不假。偏偏靜妃是個膽大妄為的,又清楚桑枝對皇後的情誼,再加上實在別無他法,就完全依着桑枝來。
桑枝這會兒簡直要對靜妃感激涕零了。
蘇麻喇姑嘆氣,她只是奉命來看看情況,皇太後那邊還走不開呢。況且蘇麻喇姑知道,靜妃雖然行事果斷,但并非沒有分寸。于是只待了會兒,便徑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