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桑枝幾乎一夜沒睡,昏昏沉沉時已聽到響起晨梆。她頭疼得緊,渾身都已經被汗水浸透。懷中的素勒唇色幹裂,面上仍帶着幹紅,倒像是睡得沉。
感受到她略顯粗的平穩呼吸,桑枝不放心,又輕輕用手背探她額頭,還是有些微燙。不過終歸不像昨夜那樣嚴重。可真讓人擔心!桑枝暗嘆一聲,愁眉不展,心中總隐隐有不好的預感,有什麽東西在腦海裏一閃即逝快得抓不住。
不過天未亮她就得起身,不然被人看見可不是小事。正想着,屏風外間傳來蔡宛芸一聲極輕地咳嗽,桑枝心裏明白,蔡宛芸這是在提醒她。于是便輕手輕腳地松開搭在素勒腰上的手,剛往後撤,素勒就嘤咛一聲,帶着極重的鼻音睜開眼睛,“桑枝姐姐……”
她就在桑枝懷裏,小臉還不正常地幹紅着,喑啞地一聲“姐姐”讓桑枝心都被融化了,卻不敢動作,只輕聲道,“醒了?”
素勒“嗯”了聲。
“我去給你倒杯水。”桑枝就要起身,素勒卻順手撈住她的腰,竟似帶着幾分撒嬌的口吻,“姐姐……”
桑枝整個人都僵住了。她可不像素勒那樣心中坦坦蕩蕩,一時間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有點無措。只幸好隔着一層裏衣,素勒摸不到她背後的鞭傷。而且整個房間裏酒氣不輕,掩蓋住桑枝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素勒卻低聲道,“一定是老天憐憫,把你送到我身邊。”她又把桑枝拉到自己身邊,“姐姐,謝謝你。”
沒人能明白素勒此時的溫柔心情。她原就不是沉悶的女子,只是宮廷深深讓她不得不如此。入主中宮為後,高處不勝寒,她唯一的寄托本該是她的丈夫,可偏偏所托非人。皇帝心中不僅沒有她,甚至還對她深感厭惡。這麽多年來,她處處循規蹈矩,生生把一個活潑少女磨成了木讷的皇後。後宮之中,無人可全然信任,也無人能讓她說說話。四年來,小皇後的日子就像一口枯井,日益荒蕪着,了無生趣。
尤其這次她重病在床,除了桑枝之外,身邊竟無一陪伴之人。她的丈夫不屑一顧,皇太後也不過是遣人來看看罷了,她的姑姑也只是略盡綿力。終歸在這深宮中,從始至終她都是孤身一人。幸而有個桑枝。
人的精神力量有多強大,這個不可估量。只是素勒這次生病,卻絲毫不覺得懼苦。她甚至很喜悅,身邊有人全心全意陪伴,還不是以奴才對主子的身份的陪伴,讓素勒滿心歡喜。那病痛竟似變得無足輕重不值一提了。她需要一個親人,一個朋友,一個……桑枝這樣的人。
桑枝耳聽着她的話,眼眸中頓時柔情化作水波微漾,心裏卻不免暗嘆。病中之人總是最脆弱的,少許柔情蜜意便能打開病人心扉。素勒如今對她說這番話,本該是好事,可桑枝卻覺得心疼。想素勒這些年到底是怎樣過來的啊!她希望素勒對她不一樣,又怕素勒對她不一樣。畢竟,素勒這個名字背後,還有一個身份是皇後。桑枝心中百味陳雜,垂眸掩去心緒,伸手替素勒斂好額前青絲,低聲道,“我去給你倒水,另外着人燒水給你沐浴。”
素勒笑地很乖順,“好。”
桑枝起身,給她掖好被褥,卻不敢看素勒笑盈盈的眸子。忍不住想,如果她不是皇後該多好。不,桑枝咬唇,如果不是在這個時代認識她,該多好。
聞得裏面動靜,蔡宛芸終于帶人進來,伺候素勒洗漱。桑枝将茶水遞過去,蔡宛芸接過來喂皇後喝了。安靜地忙碌間,婢女們已經準備好熱水。從蔡宛芸進來開始,桑枝就一直默默站在旁邊。伺候皇後洗漱諸事,是蔡宛芸等人的本分,桑枝插不上手,也不敢僭越。這房間裏一旦多了旁人,不再只有她和素勒時,桑枝就變成了奴婢,而素勒便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後,其中隔着何止千山萬水不可逾越的距離。
一夜未睡,還出了一身汗,桑枝穿好衣服沒站一會兒,突然就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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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裏一衆人都還在圍着皇後團團轉,卻在這時,被衆人簇擁着的皇後開口,“桑枝,你莫不是過了本宮病氣?”
桑枝眼神越過隔在兩人中間的婢女,笑道,“無礙。我……奴婢向來身強力壯。”
皇後卻道,“讓禦醫看看。”她說着話,蔡宛芸等人還在忙着給她梳妝。皇後的衣飾非常繁瑣,即使是準備沐浴,程序也極為複雜。半天時間,才給她換好沐浴的衣物,梳妝好,蔡宛芸一揮手,浴桶很快準備穩妥。
除了皇後,這裏都是奴婢。奴婢天生該伺候主子,所以沒有人把桑枝當成例外。殿內沒有外人,蔡宛芸便伺候着皇後到浴桶旁,重又為她褪去衣衫,也不嫌麻煩。然而這便是宮規。
桑枝原本好好站着,這會兒定睛一看,霎時間臉色幾乎成豬肝,連忙低頭,心裏砰砰亂跳地局促不安。
然而卻聽到皇後的聲音,“桑枝——”
“啊!”桑枝下意識擡頭,就看見皇後已經在浴桶裏,雪膩的圓潤肩頭在氤氲的熱氣裏若隐若現,桑枝頓時面色更漲得通紅,趕緊低下頭。
皇後皺了眉頭,“過來。”
“……”桑枝眼皮一跳,心跳如鼓卻挪不動腳步,低着頭嘀咕道,“不要了吧……”
不過可沒人聽她這個,蔡宛芸見她不搭理皇後,心想那還了得!便提高聲音道,“桑枝姑娘,皇後娘娘召你!”
聽到外人的聲音,桑枝才猛地回神,暗自怪自己亂了分寸,便趕忙碎步移過去。卻還是離浴桶五步遠,眼觀鼻鼻觀心地不往素勒身上看。
“太遠了。”素勒聲音有些不滿,“到本宮這裏來。”
桑枝一直低着頭,這會兒臉上的表情可謂五彩缤紛。她想,果然就是素勒這樣完全沒有其他心思的人,才能做得如此不避諱。簡單來說,直會撩……又出了一身汗,這會兒是為難的。然而皇後已經開口,她焉能不從?便低垂着頭一直走到浴桶旁,視線一直鎖在自己鼻尖。
不料聽得嘩啦啦水聲,竟是浴桶中的素勒擡起手臂把她往跟前拉了拉。
只見一節雪藕般玉臂伸到自己腕間,桑枝眉心一跳,居高臨下一瞥,就看見皇後在浴桶中若隐若現的身子,唬地她心都要跳出來,趕忙扭過頭去,直覺得臉上滾燙。
素勒蹙眉,“你怎麽了?”
桑枝艱難地發出聲音,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因為緊張而下意識地咽口水,“沒……沒事。”
“你……”素勒還想說話,忽然一頓正色道,“你們先下去吧,讓桑枝伺候本宮。”
蔡宛芸聞言看了桑枝一眼,應聲“是”就要退下,桑枝急道,“不行!”
此言一出,素勒和宮女都驚訝地望着她。素勒就不說了,蔡宛芸才是真真一張臉簡直要發綠。這個桑枝太放肆了!
桑枝也心知自己所做不合規矩,忙道,“回皇後娘娘,奴婢笨拙,蔡嬷嬷是知道的。從來沒有伺候過主子沐浴,只怕做不好。”
“又不是……”素勒話頭剛到這裏就頓住。她本想說“又不是真要你伺候”,可突然意識到桑枝其實是在推托,根本不是伺候的問題。皇後臉色收斂起來,端正道,“也是。”又道,“蔡嬷嬷留下吧。”
桑枝根本沒擡頭,不過雖然看不見素勒的臉色,但聽聲音也猜出素勒怕是不高興了。可她該怎麽解釋呢?她對素勒動心,素勒卻無此心。她看見素勒的一舉一動心中皆生愛憐,又因愛生欲,可素勒絕不會有此念想。可是,難道她能因為素勒不知情,就自己暗自占她便宜嗎?她心中已有女女之別,那和男女之防并無區別。
後宮女子是沒有*可言的,主子奴才都一樣。女人都是男權的玩物,身子更是不屬于自己,皇後也不出此列。一個主子十多個奴才,沐浴更衣皆假他人之手,主子不把奴才當成一樣的人,因而也無所顧忌。可桑枝對此十分反感,然而素勒早已習以為常,一時根本沒往別處想,只當桑枝心有顧慮。她嘆息一聲,待這裏只剩下三人時才道,“你不要怕。”
桑枝愣住,看向蔡宛芸。此刻蔡宛芸俨然一個無知無覺的木頭人,只一心盡着奴才的本分。蔡宛芸的身份是坤寧宮的掌事嬷嬷,生死榮辱都和坤寧宮息息相關,可以說是坤寧宮的肱骨之臣。皇後娘娘雖然不能對她推心置腹,但信她還是可以信的。見桑枝的眼神,素勒道,“蔡嬷嬷不是外人。”
桑枝嘴角抽了下,應道,“是。”
見她這樣,素勒也無法,嘆道,“你臉色怎麽這樣紅?是不是病了?”
皇後不問還好,這樣一問,桑枝整個人都不好了,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
倒是蔡宛芸輕聲道,“桑枝姑娘年紀不大,想是……怕羞吧。”宮女們宮規極為嚴厲,更是對性極盡嚴苛。像桑枝這樣沒有受訓能夠直接貼身伺候主子的,幾乎沒有。女兒家都易腼腆羞澀,在宮女中乃是常事。蔡宛芸自己頭一次受訓伺候主子時,見着一個姑娘家裸裎相待,心中也會蒙生羞意。不過時日久了,她們都早已習慣這些場面。
然而這話一出,素勒卻跟着臉上一紅,“雖說都是女子,原也無妨。不過既然你難為情,還是……先出去吧。”敢情害羞也會傳染。
桑枝沒想到還有這個說法,倒大大松口氣,“奴婢告退。”她急急往外走,剛出內殿迎面一陣冷風,凍得她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外面禦醫們已經在候着,天色漸明。桑枝剛站定,遠遠就見綠莺朝她走來。頓時心裏有些奇怪,這麽早綠莺來幹什麽?莫不是奉皇貴妃之命前來查探?
正想着,綠莺已經到她面前,問道,“皇後娘娘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