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董鄂妃貌端态嚴,娉婷而立時卻又因着體弱多病偏生出一股弱不禁風的風流之态。

桑枝跟着宮女出去,遠遠地望見董鄂妃的身影映在坤寧宮殿門的空曠背景中時,驀地有一陣恍惚。那董鄂妃确實體态婀娜美如畫,不接近時讓人不由生出可遠觀不可亵玩的敬畏感。桑枝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從永壽宮回來那次,那個不起眼的一天其實發生了多少能影響她一生的事情。就連素勒,也是在那個平平無奇的日子裏,悄無聲息地走進她的生活。而她自己,更是因為被永壽宮暗中下毒命懸一線,那時候是素勒先救她一命,回到承乾宮後,董鄂妃也無意中救她一把。

也許董鄂妃早就不記得了。可桑枝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她頭昏腦漲痛苦之極的時候,恍惚中看到的人影——是董鄂妃出言問她狀況,還在她昏迷的時候給她找來禦醫。這份恩情,桑枝從未說出口過,但心頭時刻不忘。也因此才對着董鄂妃生出不少憐惜,即便如今董鄂妃屢次相逼,桑枝也只是對她恐懼,而不是厭惡。以小見大,她心底始終認定董鄂妃并不是心腸歹毒之人,實際上,如果不是桑枝的天平偏在最先認識的皇後身上,那麽她并不認為董鄂氏如今的所作所為有什麽可以指摘的。

謀生而已。人而已。

董鄂妃擡頭看見桑枝,卻發現桑枝目光悠遠,好像陷在回憶裏。董鄂妃望着她從坤寧宮內殿走出來,忽然間覺得自己做錯了——錯在不該讓桑枝留在坤寧宮,錯在不該不早點發現這個婢女。

然而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董鄂妃此時并不能采取更好的辦法。桑枝這個宮女,要麽留在自己身邊,要麽——如果留,要讓桑枝全心全意地忠于她。

桑枝觸及董鄂妃眼神,立刻回過神來,暗嘆一聲壓着心底不安給她行禮。

“不必多禮,”董鄂妃扶住她,面色溫善,“皇後娘娘現在如何了?”

桑枝下意識地看一眼綠莺,答道,“正如奴婢跟綠莺說的那樣,皇後仍然不大好。”

董鄂妃眉頭一皺掃向綠莺,卻沒說話,只對桑枝嘆道,“你可要盡心。”

“奴婢不敢辜負娘娘厚望。”桑枝低着頭,不經意間發生綠莺雙手緊緊握拳,竟似有些微發抖。她奇怪地看綠莺,綠莺雙唇緊抿,對董鄂妃道,“娘娘,這幾天天氣越發冷了,娘娘您身子不适,跑腿問話請交給奴婢吧。奴婢今早特地前來看情況,還沒容禀報,娘娘您還是過來了。”

董鄂妃目光轉向綠莺,打量着她笑道,“皇後抱恙,身為妃子焉有不來之理。”

綠莺面露不甘,“只怕娘娘一片好心,有人不領情。”

“大膽!”董鄂妃厲聲呵斥,綠莺吓得跪倒在地,戰戰兢兢。董鄂妃道,“本宮屢次嚴申宮規,綠莺,你都忘了嗎?”

綠莺深深叩首,“奴婢該死!奴婢知罪!求娘娘饒命!”

桑枝心知綠莺犯了董鄂妃大忌,唯恐董鄂妃重責,連忙道,“娘娘!綠莺侍奉您從來盡心盡力,絕沒有半點懈怠。如今不過替娘娘您不平,心疼您,才言語不察出了差錯,還望娘娘大人大量,恕她冒犯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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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鄂妃卻道,“後宮之中,最是舌頭根子處好生事,本宮向來最厭這個,怎得竟去不了你們這等惡習?”她長嘆一聲,“一向宮裏都有這些個婆子婢女,專愛挑撥是非颠倒黑白。見着比自己好的,面上幾句奉承,私底下總巴不得雞蛋裏挑骨頭揪出人家的錯處來。倘若這人真有錯處倒還省事,怕就怕沒有錯處,那便要捕風捉影無中生有也要捏出錯來。各個心黑嘴毒,巴不得人人都比自己過的差才開心。”說着就看一眼桑枝,“所幸你向來纰漏甚多,板子挨得多,如今後宮裏哪個不知道你在辛者庫的‘美名’?這是你的大幸,她們盡可以揪着你的過錯讓自己舒坦度日。倘若你行為端正無可挑剔,然而身為女子便是你最大的錯處。若你是個兒郎,各個必巴不得對你抛媚使嬌,可你是同她們一樣的女子、奴婢,她們嫉恨于你,便能想盡法子将你抹黑,偏不要任何證據,只憑兩片嘴唇一口唾沫,就足以将你置于死地。桑枝,你如今為她求情,是不知這後宮之中,舌頭底下殺死過多少人。”

“……”桑枝聽得心驚肉跳。她沒有往回看,一時不知宮裏還有這些個惡心事兒。但只要稍一細想,董鄂妃所言難道有假?莫說這後宮,便是她前世,文明已然相當進步的社會,不也是有這麽無事生非的一幫三姑六婆嗎?只不過不同的是,在後宮裏三公六婆是不分年齡的。所有宮女唯一的關注點便是主子,主子的一言一行都在她們眼皮子底下,更與她們的生死榮辱息息相關,所以這八卦和惡毒也就遠非前世社會能比。到底董鄂妃是久居深宮深谙宮中諸事的皇貴妃,比桑枝要看得多懂得更多。

一番話說得桑枝喉嚨發幹,看向綠莺時心情極為複雜。她縱然心裏把綠莺想得與別的宮女不同,但究竟綠莺也是衆多宮女的一員,或許高明一些,但宮女們的惡習又豈能毫無沾染?而且聽着董鄂妃的意思,絕不像要輕饒綠莺的意思。綠莺擡頭,目露祈求之色,桑枝心中不忍,仍是艱難開口,“娘娘,請念在綠莺初犯——”

“就是初犯才要重罰,”董鄂妃打斷她的話,“她是本宮身邊人,倘若第一次輕饒了她,以後她便要以為只要求情就可以躲過去。況且只怕宮中人以為本宮偏私,只要讨好本宮便可以任意作惡,這還了得?”董鄂妃臉色嚴厲,把綠莺吓得求饒的話都沒敢說出口。

桑枝見董鄂妃态度堅決,心知說什麽也沒用,便只好閉口不言。但到底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偏盡落董鄂妃眼中,董鄂妃掃她一眼,搖頭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後宮之中沒有小事,婦人之仁害人害己。”說着,握住桑枝的手道,“桑枝,你可懂?”

不知怎的就親昵地重重握住了自己的手,董鄂妃突然作出此舉,讓桑枝一時茫然。正不明所以時,對上董鄂妃意味深長的眸子,桑枝才忽然渾身一震,明白過來——董鄂妃的重點不止是在說綠莺,更重要地是警示自己“婦人之仁害人害己”!

瞬間桑枝心尖都顫抖起來,這最後一番話明明就是對她的暗示和警告,讓她不要忘記自己身上的任務!董鄂妃眸色深沉,桑枝呼吸有點不穩,強自壓住心緒道,“奴婢謹遵娘娘教誨。”

董鄂妃這才滿意地拍拍她的手,目光深深地看看她,随後帶着綠莺離去。

桑枝已然後背被冷汗浸濕。直到董鄂妃和綠莺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她還覺得心口都嗖嗖地直灌冷氣。正出神,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這個皇貴妃真不是善茬。”

桑枝又受到驚吓,身子一僵,連忙穩住心神回頭去看,竟是蔡宛芸。

蔡宛芸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卻道,“不過話卻說得透。”她上前一步,望着桑枝道,“桑枝姑娘貴為承乾宮的大紅人,到坤寧宮來服侍,豈不委屈?”那眼神中分明是毫不掩飾的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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