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桑枝忽然覺得極累。董鄂妃步步緊逼,在坤寧宮也舉步維艱,她到底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的?問題出在哪兒?蔡宛芸還目光咄咄地望着她,她卻兀自出了神。
桑枝這番神态,惹得蔡宛芸心中惱怒,只當她目中無人。蔡宛芸上前逼近一步,壓低聲音道,“收起你的惺惺作态吧,你主子和你什麽樣,別人不清楚,我可是清楚得很。”
蔡宛芸目露兇狠之色,把桑枝逼得後退一步。桑枝踉跄一下,擡頭就看見蔡宛芸唇角噙了一抹不屑。她卻恍然大悟,問題出在她一直是被動方!
承乾宮董鄂氏一逼再逼,卻因為是要桑枝殺人,所以讓桑枝完全亂了陣腳。她困在董鄂妃給她造成的這個危局裏爬不出來,究其根源是因為她陷在對殺人的恐懼和抗拒中,竟忘記反抗。
反抗者得永生。
桑枝心裏松一口氣,知道自己被眼前困境迷惑住,思路反倒亮堂起來。她勾起唇角望着蔡宛芸,笑道,“蔡嬷嬷對皇後娘娘的忠心,奴婢也清楚得很。”
蔡宛芸皺眉,這個桑枝越發讓她心裏沒底。原以為自己這樣逼迫,一個小小的桑枝要麽吓得求饒,要麽急忙表忠心,可桑枝的反應卻完全在她意料之外。桑枝沒有懼怕,也沒有阿谀奉承撇清關系,卻如此鎮靜自如地評價她,蔡宛芸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頓了頓才冷笑道,“你既然知道,就該清楚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是什麽下場。”
蔡宛芸也是宮女出身,一步步爬上來的。她的手段可與李應容比肩,而李應容,哪個宮女不知道辛者庫的李應容嬷嬷是個最惹不得的人物!宮女們幾乎沒有不出身于辛者庫,即便她們離開那裏,李應容帶給她們的恐懼和可怖早就印在她們心底,想起來都是噩夢。李應容是宮女們心中抹不去的恐怖之源。與此同時,宮女們幾乎都知道李應容嫉妒蔡宛芸,當初這兩個嬷嬷都是下層宮女,可惜蔡宛芸粗通文墨,而且出身要好。作為那一時間最優秀的兩個宮女,蔡宛芸和李應容出辛者庫的時候,蔡宛芸直接被提拔到坤寧宮做姑姑。李應容卻被當時的辛者庫掌事看中,留下了。不出兩年,蔡宛芸成了坤寧宮的嬷嬷,李應容做了辛者庫的掌事,二人雖然品級相同,可辛者庫那等烏煙瘴氣的地方豈是能和坤寧宮相比的?只不過坤寧宮太不受寵且屢被刁難,這才讓李應容心裏好過點。
桑枝自然也知道這兩位嬷嬷的事情,因而也十分明白蔡宛芸并不是善茬。所以她才不會跟蔡宛芸硬碰硬,連忙行禮道,“嬷嬷的教誨,桑枝銘記在心。只不過奴婢一心是伺候皇後娘娘的,絕不敢有半點逾矩。”
一時竟讓蔡宛芸挑不出差錯來。蔡宛芸目光變換,卻也只能冷哼一聲,“最好如此。”
桑枝無奈一笑,眼光一錯卻發現正從裏面走過來的素勒。
“你們在幹什麽?”素勒鎖着眉頭,目光掃過蔡宛芸,最終落在桑枝身上。
蔡宛芸對主子的畏懼之情,讓她既不敢說謊話,又不敢如實告訴皇後自己在為難桑枝,霎時吓了一跳,正要跪下請罪,卻聽到桑枝說,“說你呢。”
蔡宛芸臉色一僵,看向桑枝時雙眼幾乎噴出火來,哪有奴才敢背後議論主子!她剛想辯解,素勒挑眉道,“說我什麽?”
桑枝已經朝皇後走過去,“說你這個病人,怎麽不知道好好休養,大冷的天跑到外殿來,讓人操心死了。”邊說邊給素勒收緊披風,“蔡嬷嬷可是時時刻刻滿心念着你呢,忠心可鑒。”
蔡宛芸面色複雜,驚愕地看一眼桑枝,桑枝卻沒看她,只對素勒說,“快進裏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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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也沒個忌諱,像你這樣的宮女這宮裏可真沒第二個了。”素勒被她推着往裏走,笑着埋汰她。
桑枝感到驚訝,“我又說錯什麽了?”
素勒看她一眼,“本宮正在病中,你卻在坤寧宮說個‘死’字,嗯,”素勒假裝認真思量一下,“該掌嘴呀。”
“……呸呸呸!”桑枝大囧,連忙自打嘴巴,“怪我怪我!不過沒事,我是說我,跟你無關。”
素勒橫她一眼,“可真該掌嘴了。”
“饒命……”桑枝壓低聲音,站得離她近,湊到她耳邊輕聲祈求。
素勒忍俊不禁,輕哼一聲,“看本宮心情吧。”
早已瞧見素勒唇角的弧度,桑枝悄悄問她,“那你心情怎麽樣啊?”
“不好。”素勒收了笑意,正色道,“想打人嘴巴。”
說着話,已經回了裏屋。
“……”聽到她這話,桑枝臉上五彩缤紛。待看到已然坐在床邊的素勒,她走過去蹲在素勒身邊,抓着她的手道,“那只打一下好不好?”
桑枝只是順着她,心中寵溺,那望着素勒的眸子就被心意染得溫軟之極。素勒看着她的眼睛,一時怔住,竟情不自禁地擡起左手撫摸桑枝眉尾,“桑枝,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一句話讓桑枝回過神,眼神一閃便斂去情緒,淡淡笑道,“因為你值得啊。”
“值得?”素勒收回手,不解道,“為什麽?”
桑枝暗嘆一聲,起身輕笑說,“你簡直像十萬個為什麽。”
“什麽?”素勒睜大眼睛,“那又是什麽?”
桑枝啞然,怪自己搬了石頭砸自己腳,遂解釋道,“就是十萬個問題。”
“十萬個?”素勒皺眉想一想,忽然瞪她,“你是嫌我問題多嗎?”
“當然不是!”桑枝掩不住唇角笑意,“其實是誇你。”
素勒哼一聲,顯然不信。
“你不知道,通常只有小孩子才能問出十萬個問題,才會對世界充滿好奇心和熱愛。人啊,一旦長大了,眼睛能看到的東西就越來越少了。看花就是花,看草就是草,可在小孩子眼中,花不止是花,草也不僅僅是草,花花草草萬事萬物都是有生命有秘密的寶貝。”桑枝聲音不急不緩,“所以,能保持一顆童心,不管有多少年齡和閱歷,能始終對世界有好奇和愛,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啊。”她眨眨眼,“素勒,你就是啊。”
素勒沉默一會兒,喃喃道,“熱愛?”
桑枝點頭,素勒露出茫然來,“我……很早就已經不……”
桑枝心裏一疼,柔聲道,“還記得那晚我走前說要告訴你的事情嗎?”
素勒“嗯”一聲,“你說要告訴我一個好玩的法子,讓我不覺得累。”素勒笑了笑,“我可一直記着呢。”正是那日素勒剛被禁足時,桑枝求着靜妃帶她到坤寧宮後說的話,讓素勒心中有了不一樣的期待。雖然總覺得桑枝那不過安慰她的謊話,可素勒也忍不住想,萬一桑枝是說真的呢?畢竟桑枝這麽奇怪,好像一個永遠挖不完的寶藏。
“正是到娘娘收賬的時候了。”桑枝打趣道,“我來還債。”
素勒眸中透出笑來,“快說!”
“嗯……”桑枝沉吟了下,“素勒,你對漢人的東西知道多少?”
“嗯?”素勒奇道,“跟你要說的事情有關系嗎?”
桑枝鄭重點頭。素勒就抿唇道,“只知道一點點。當初要入宮前,阿瑪說皇後為天下之母,如今這天下不僅有滿人也有漢人,所以讓我學了漢話。不過,我漢話學得也不好,至多能跟人說說話,要是再多一些我就不懂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強自補充道,“漢話很難……”
桑枝面帶微笑地聽她說,這時忍不住唇角笑意擴大,偏叫素勒看到,惱得素勒将她揪到身邊來,“你笑我!”
“沒有!”桑枝連忙收斂笑意,可唇角卻隐隐有壓不住的弧度。
“還說沒有!”素勒惱羞地戳她唇角,“都快翹上天了!”
桑枝撲哧一聲笑出來,悶笑不已。
素勒被她笑得鬧個大紅臉,氣的握拳捶她背,“不許笑!”
桑枝反而放肆地笑出聲來,倒在了素勒床上。素勒又惱又羞,索性身子傾過去,捂住她的嘴。只是掌心裏是桑枝呼吸的熱度,素勒莫名覺得手心一麻,又松開了。
桑枝看素勒臉都紅了,才強自壓住笑意,正色道,“好素勒,我沒有笑你。漢話确實很難。”
素勒氣得不理她。
桑枝坐起來,湊過去道,“我笑,是因為你實在太可愛了。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女孩子……”最後一句是桑枝壓低聲音的自語,可素勒耳聰目明,聽到這話耳根都紅了,便不知所措地推了桑枝一把,“油嘴滑舌!”
雖然被她推開,但見素勒已經沒有生氣的意思了,桑枝心裏才安定下來。這時目光不經意間掠過素勒耳垂,發現面色通紅耳根也通紅的素勒,就像一個尚未熟透卻極為誘人的蘋果,那玉面蘊紅,嬌嫩可愛,水靈靈的模樣讓桑枝下意識地咽口水。素勒聽到這細微的聲響,奇怪地轉頭看她,桑枝一驚,連忙轉過臉去,卻驀然間一張臉也紅了個透,滾燙滾燙地熱。
桑枝心跳地厲害,像是吓到,又像是……不該有的心跳。她低着頭,不知道該說什麽。素勒不解地望着桑枝,也沒有說話。
剎那間,兩人竟奇異地同時安靜下來,只是空氣裏莫名地流動着讓人心慌意亂不知所措的氛圍。
素勒十分不安,她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經歷,便急切地想要打破這奇怪的氣氛,輕聲道,“桑枝……”
“嗯?”桑枝立刻給她回應。
素勒小聲道,“奇怪……”
“什麽?”桑枝收斂好情緒,揉了揉自己的臉頰,那熱度已經慢慢退下。她才望向素勒,“怎麽了?”
素勒張張口,卻發現自己并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搖頭道,“你還沒說到底是什麽呢。”
“噢,這個,”桑枝道,“你們滿人有史書嗎?”
素勒猛地看向她,“我們滿人?!”
桑枝心裏一咯噔,“我的意思是說,滿人貴族。”她強行解釋道,“像我這樣的,都是包衣子女,所以自然不敢跟你們相提并論。只是一時口誤……”
素勒狐疑地看她一眼,“你漢話很好嗎?”
桑枝想了想,“因為我是包衣奴才,所以接觸的人比較多而雜,因而認識的漢人就要多些。也因此對漢人的東西有一定了解。”
也不知道素勒信不信,素勒只是目光深了深,卻沒糾纏這個話題,只道,“史書是有的,只不過很少。我們在草原上遷徙,很難有安定的時候,便連滿文也都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懂。”
意料之中。桑枝心想,衣食足而知榮辱,倉廪實而知禮節,游牧民族在草原上生存艱難,溫飽尚是問題,能分給文化的精力自然就更少了。不然也不會有那麽多邊陲民族想要入主中原,畢竟中原地區物産豐富土地肥沃,且水草肥美,最宜居住和種族繁衍。于是問,“你能讀漢人的書嗎?”
素勒面露難色,搖了搖頭。
“我教你。”桑枝道,“你應該能拿到史書吧?”
素勒遲疑道,“教我讀史書?”
桑枝點頭,“從《史記》開始。歷史都是一樣的,是非成敗轉頭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多讀史書,你就會明白,眼前這一切其實早在以前就不知道發生過多少遍了。”她溫婉一笑,“就能懂得,什麽是真正重要的,什麽是水中月鏡中花。”
素勒聽得似懂非懂,眸子卻變得嚴厲起來,“桑枝,女子無才便是德。”
不料竟聽到這麽一句,桑枝一怔,随即忍不住輕笑一聲,“素勒,我們來打個賭吧。”
“賭什麽?”
桑枝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從現在開始,一年內,你別再讀什麽《女德》《烈女傳》之類的東西,只讀《史記》。一年後的今天,”桑枝放低聲音,“倘若你還會說,女子無才便是德。那麽,我保證,以後再不提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