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教人讀史這種事,說着容易做起來可就沒那麽輕松了。只是對桑枝來說,要教的對象是素勒,那便一切阻礙都不是阻礙。她耐心變得出奇的好,盡管素勒幾乎一個字都看不懂,桑枝也樂得一字一字講給她聽。午後,飄飄揚揚小半月的雪花終于退下去,日頭冒出來,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桑枝在坤寧宮殿前擺了兩張椅子,鋪好暖殿,拉着素勒坐在那裏。

所幸坤寧宮如今實在冷僻沒人來,宮女們自然不敢對主子的行為有微詞,素勒也就由着桑枝,和她一起坐在殿前一邊曬太陽,一邊聽桑枝講故事。為了便于素勒理解,桑枝先把文言故事大致給她講解一遍,遇到素勒實在不能理解的具體字句就讓她跳過。反正只是讀史為鑒,又不是訓诂,素勒起初還不太樂意學,但也許因為陽光實在溫暖,曬太陽的慵懶實在惬意,又或者因為桑枝的聲音實在溫柔,那含笑的眸子太過讓人無法拒絕,素勒到底是專心聽起來。

殿前兩張軟椅之間原本隔着一只手臂的距離,但因為素勒時不時發問,所以桑枝索性把兩張椅子并在一處,就倚在軟椅上半躺素勒身邊。素勒有問題,她好方便睜眼就能回答。兩人湊在一處,素勒漸漸起了興致,問題越來越多,已經不局限在詞句了。不過一下午兩個多時辰,素勒就已經将卷一開篇《五帝本紀》讀了一遍。雖然前提是桑枝對着古籍,先把文本梗概大致講過,但素勒這個速度也着實讓桑枝驚詫不已。要知道,以素勒的水平,就相當于一個目不識丁者在一下午就能讀完開篇,桑枝看着她,啧啧贊嘆。

素勒既得意又有些羞赧,“其實還有不懂的地方,我們晚上再讀。”

桑枝搖頭,“晚上不行,傷眼睛。而且你還病着,不宜操勞。”

素勒正在興頭上,哪裏肯依!只眼巴巴地望着桑枝,雖未開口請求,但殺傷力遠比開口大多了。桑枝根本架不住她這渴望的眼神,心裏軟成一灘水,到底扭過頭去說,“那就不看書,你想問什麽我回答你什麽就是了。不過不能太晚,要早點休息。”

“好!”素勒開心起來,眸子笑成兩汪泉水,像是藏了一片星海。

桑枝慨然而笑,心想這姑娘畢竟與衆不同。素勒雖然不大通漢學,但出身教養皆上乘,底子就遠遠高出一般人。而且學問這個東西其實是一通百通的,關鍵在于找對方法。素勒身為皇後,是滿人翹楚。曾經學的艱難,漢字都學不好,多半是因為老師沒選好。現在換了個桑枝,講故事一樣的讓她學,還故意在說故事的時候留下關鍵問題不提,讓素勒自己在書中找答案,便讓素勒興致勃勃興趣大起。尤其桑枝不擺老師的架子,回答又極有耐心還有趣,最重要地是桑枝就待在素勒身邊,讓她無論有什麽想問的随時就能問到,素勒也就學的輕松惬意,問題都多得不行,幾乎真成了十萬個為什麽。但還真沒有一個能難得住桑枝。

桑枝的博學,讓素勒看她時的眼神越來越亮,也越來越深。只是桑枝自己假裝看不見,唯恐素勒追問。沒教素勒讀史以前,還能蒙她說是因為見識的漢人多,現在她展現給素勒的就遠不是簡單一兩句話可以糊弄過去的了。不過所幸素勒對此只字不提,從未多說一字。

但有一點,素勒十分不滿意。因為她在病中,禦醫囑咐飲食要清淡,所以桑枝十分嚴格地控制她的飲食,已經快連着十天讓她吃素了。素勒本就不是個茹素的人,在草原時哪有食素這種東西!何況身為皇後,也是山珍海味供着,吃素這種事情對素勒來說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可奇怪的是,桑枝讓她吃素,她幾度抗議無效後,竟然也就乖順地服從了。愣是讓這些日子來默默看在眼裏的蔡宛芸一口氣憋在胸膛,吐不出咽不下,再看桑枝時眼神都變得恭敬起來。桑枝跟皇後說的那些東西,蔡宛芸倒是知道一些,但畢竟她也是旗人,對漢學所知不多,但正因為有所涉獵所以才越發感到桑枝的與衆不同。

桑枝倒沒有太關注蔡宛芸對她态度的變化,她一顆心撲在素勒身上。眼見着素勒雖然仍舊時不時發燒,但到底沒有越來越嚴重的跡象,她才不那麽擔心。可終究素勒一日病不好,她便不能徹底安下心來。然而令她安慰地是,素勒雖然會鬧些不痛不癢的小情緒,但終歸很乖巧識大體,知道桑枝是為她好,所以眼巴巴撒嬌沒用,便也不再多微詞。

這樣的素勒落在桑枝眼裏,讓桑枝感到既愛憐又心疼。素勒這種乖巧不争的性子,是專門為大清皇後而養成的啊!身為皇後,最大的特點就得是不争,就得是大度識大體,畢竟皇後居于後宮之中,三宮六院皆在她掌控下,還要為自己的丈夫選秀,協調後宮諸位“姐妹”的關系。桑枝默默看着乖順地素勒,忽然心中一動——她要讓素勒學會反抗!

對于素勒來說,最難的大概就是一直要吃素。本來桑枝都已經覺得可以适當加些适宜溫養的葷食,但為了逼素勒反抗,她就一直讓素勒吃素。除非有朝一日素勒自己能反抗——就像反抗吃素一樣,反抗任何她自己不想要的生活和對她不利的人。

已經快小半月了,眼見着二月就要過去,素勒還是一直在吃素。病情倒也一直穩定,時有反複卻并不嚴重。桑枝心中有着自己的盤算,她想董鄂妃執意要自己殺人,不過是認定那個博爾濟吉特氏害了榮親王。可如果不是呢?如果證明尚未被封妃的那位博爾濟吉特氏和此事無關,那麽為什麽還要殺人家呢?

桑枝遂想暗查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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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時候,無論天氣好壞,她都會跟素勒在一起,陪素勒讀書給她講解。要是有太陽,自然就搬出兩張軟椅來,一邊曬太陽一邊讀書。要是陰雨,那就更适合讀書了。坤寧宮裏常有炭火,一點都不冷。窗外雨雪紛紛,殿內她和素勒安靜地讀史說事,也無人打擾。只有陰沉沉的時候不大好,空氣悶遭遭的,素勒便顯得病怏怏,提不起精神來。桑枝就不讓她讀書,反倒會學些草原的小曲兒唱給她聽,或者講些無傷大雅的小故事,總歸能把素勒逗樂。

這樣的日子讓桑枝流連忘返。她想,要是能一生如此,夫複何求?

物資豐富,無人打擾。素勒不是皇後,她也經常會忘記自己到底來自哪裏。曾經是什麽,未來怎麽樣好像都不重要了。這樣的每一天都讓人心滿意足。只可惜天不遂人願,桑枝身不由己。縱然她貪戀這種快樂,可心底到底壓着另一座叫做董鄂妃的山。說到底,素勒是大清的皇後,而她桑枝只不過是個任人魚肉的奴婢罷了。

于是每每趁素勒午睡的時候,或者天黑入睡後,桑枝就要離開坤寧宮。她的另一個身份在此時幫了大忙——如今後宮誰不知道承乾宮正當紅的宮女叫桑枝!所以除了皇太後和乾清宮處,她不敢去,也絕不會去,其餘地方簡直如入無人之境一般自由。人人都恨不能巴結奉承她,桑枝雖然十分不适應,但也不得不笑臉相對,臉都笑僵了。

可令人失望的是,桑枝并沒能查出什麽端倪來。榮親王患病當日,除了桐兒之外沒有任何人未經允許去過承乾宮殿內。桑枝暗自思量,覺得桐兒也實在可疑,以她那膽小的性子,竟然敢未經通傳擅自偷偷跑去內殿,這點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便連桑枝也不由得心中懷疑,但桐兒的理由是去找桑枝,桑枝便心裏十分不是滋味。她雖然十分想親自去探問桐兒,但董鄂妃對此諱莫如深,桑枝如果這個時候敢去找桐兒,無異于火上澆油。所以只好曲線救國,詢問原來儲秀宮的人。而且她還不能大張旗鼓地查問,畢竟承乾宮裏處處都是董鄂妃的耳目,就只能旁敲側擊裝作閑聊。如今她身份與以往截然不同,故而宮女們也便都願意和她說話,幾乎沒人不與她親近,桑枝問一句,她們能答出十句來。只是桑枝曾經也在這些人中間待過,知道宮女們的話最多只能信半分,連一分信度都不能給。因為宮女太監們慣會添油加醋無中生有,一件捕風捉影不足道的事情都能讓她們描繪的繪聲繪色好像确有其事似的,說出來的模樣像是她們都親眼看見事情發生了。

桑枝十多日以來,抽出時間混跡在衆人之中,從聽到的諸多話語中抽絲剝繭出來的信息,并不值得欣喜。盡管宮女們說的雜亂不堪,但有一點是她們天花亂墜的敘述中都共有的一個點,那就是——桐兒确實跟那博爾濟吉特氏有關系。

至于有什麽關系,這個就完全不能聽宮女們瞎扯了。這事兒還是聽桐兒自己說可信度高些,但桑枝又覺得奇怪,以桐兒恨不得諸事都拿來炫耀一番的性格,如果真的跟博爾濟吉特氏有關系,何以并不曾提及?倘若桐兒自己說過,那麽如今流傳出來的就不會有那麽多完全不同的版本了。

可惜她無論如何是不能見桐兒的,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去見見那個博爾濟吉特氏。

桑枝抿緊嘴唇,心裏變得沉甸甸的。她很忐忑,以董鄂妃現在的狀态,如果到時候她不能證明那博爾濟吉特氏的無辜,只怕董鄂妃絕不會手下留情。不是博爾濟吉特死,就是她桑枝喪命。除非董鄂妃在這件事情之前就香消玉殒——不過眼下看來,并不太可能。董鄂妃雖然體弱多病,遭受重大打擊,但眼下的情況尚且樂觀。所以,唯一的辦法,便是只能先查查榮親王之事到底是不是有人動手腳。

這天中午,趁着素勒安然入睡,桑枝急匆匆地去了翊坤宮。待到翊坤宮門口,桑枝才覺得董鄂妃将自己安排在坤寧宮實在太明智了——翊坤宮裏住的兩位,都是博爾濟吉特氏。還都是不怎麽受寵的,一個皇後的妹妹,一個連封妃都沒有封的博爾濟吉特氏,要是桑枝以承乾宮宮女的身份前去,能不能進去都是個事兒呢。就算翊坤宮的人不敢明着得罪承乾宮的人,但桑枝也絕沒有機會接近裏面的人。可現在不同,現在桑枝雖然身份在承乾宮,可伺候在坤寧宮,而且對皇後盡心盡力都傳出美名了。宮人們都說承乾宮仁義,皇貴妃教導有方,讓自己最得力的丫頭給皇後使喚,皇後十分滿意。因着這個名聲,翊坤宮的人對桑枝的臉色雖然談不上多麽熱火,可也絕稱不上冷淡了。她們也知道自己和皇後的親緣關系,讓她們不管心裏怎麽想至少面上要做到十足的親近。

順治帝的妃子不多,東西六宮都沒有住太滿。當然,只有正妃有資格住進東西六宮的主店,其餘側妃妾侍都只有住偏殿的份兒。桑枝進去的時候,本想直接去求見偏殿的那位博爾濟吉特氏,不巧正好看見淑惠妃和一個小姑娘在正殿前廊不遠處的藤欄處下棋,想了想,還是該去打聲招呼。說到底,淑惠妃不僅是翊坤宮的主人,還是皇後的妹妹。況且,這個翊坤宮也不是一般人能住的。翊坤翊坤,翊字即輔佐之意,坤既坤寧宮,翊坤就是輔佐皇後管理六宮的意思。正常情況下,如果皇後沒有大權旁落,那麽這個淑惠妃便是要協助她姐姐管理後宮的。只可惜董鄂妃的出現徹底打亂了這慣例,別說淑惠妃了,就連皇後的實權都被架空,翊坤宮還能有什麽念想?

桑枝一邊想,一邊已經快到正殿門口,宮人瞧見了連忙去通報。淑惠妃朝桑枝這個方向看來,不多時便有宮女引着桑枝過去。桑枝施禮罷,淑惠妃連忙扶起她,“不用多禮!”

桑枝剛站定,淑惠妃就問,“皇後姐姐怎麽樣了?”

語氣聽起來十分焦急,便連面色看着也是憂心忡忡。然而桑枝心裏卻想,如果當真這樣擔心,為何不去看望她?甚至,為何在皇後面臨被廢的危險時,并沒見淑惠妃為她說過一句話?可見淑惠妃表現出來的這些擔心都是要打折扣的。不過她自然不會露出異樣來,只規矩答道,“回娘娘的話,皇後娘娘病情穩定些了。”略一停頓,又補充道,“倒是挂念您的緊,所以特地差奴婢前來給娘娘請安。”

淑惠妃臉色僵了一下,不過轉瞬即逝,很快做出愧色來笑道,“這是本宮的不好!心裏想着姐姐病中不宜打擾,竟也沒去看望。又擔心前去觸怒皇上,沒的再給皇後姐姐添麻煩!”

這話裏話外的意思豈不是說,她沒去全是為皇後好!倒是推得幹淨漂亮。桑枝心底暗嘆一聲,便對淑惠妃感覺不那麽好了。心知這個淑惠妃只怕心機不淺,便不再多與她打機鋒,眼光轉到一旁模樣俊俏的小姑娘身上。那小姑娘約莫十四五歲,看起來年紀也不大,只不知道是誰。淑惠妃見桑枝打量那小姑娘,笑道,“這位是本宮族中人,按輩分,本宮該成她一聲姑姑的。如今雖然尚未封妃,但皇上憐愛,早讓她搬到翊坤宮來住,我們一家人也好照應些。”

桑枝大吃一驚,難不成這個小姑娘就是所謂的未被封的博爾濟吉特氏?!不是此人還能是誰!後宮之中,皇後和淑惠妃的姑姑除了靜妃之外,便只有一位未得封號的博爾濟吉特氏。如今淑惠妃這樣介紹,桑枝已然确定眼前人的身份。原以為這個所謂的姑姑就算沒有靜妃大,至少也該不小了吧?誰知道竟然和淑惠妃差不多年紀!皇後才十七歲,淑惠妃和這個博爾濟吉特氏都只有十五六歲,不過都是少女而已!

桑枝心裏百味陳雜,實在難言。可她卻明白,不能以年齡論人。宮裏女人的心機,十歲頂得上宮外的三十歲。她連忙給博爾濟吉特氏請安,小姑娘揮揮手讓她平身,卻道,“說來我也該去看看皇後娘娘,擇日不如撞日,正好現在去吧。”她看看桑枝,“我跟你一起去坤寧宮。”

淑惠妃動動唇,似是想要說什麽,但終究沒有說話。那小姑娘也根本沒看淑惠妃,只徑自走在前面。

桑枝看着她的背影,心道,這個小姑娘倒是性子豪爽,一點不像耍陰謀詭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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