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然而桑枝卻為此感到喜悅。且不論素勒到底是因為什麽而對她生氣,但至少素勒為她動了神——或者更确切地說,素勒對她有占有欲。
占有欲這個東西,人人都有,女人可能尤甚。哪怕是友情,過于親密的友情只怕也是難以容下三人行的。不過這些并不是讓桑枝暗喜的原因,她是因着素勒這種态度仿佛将她看做自己的一樣才欣喜。她和素勒好像又近了一步。
但桑枝更清楚,這個更近的一步只要稍有不慎恐怕就會被遠遠推開了。她隐住喜悅,十分嚴肅地正色道,“我确實不是白來的。”
素勒臉色一僵,狀似若無其事地瞥她一眼,“哦?”然而那突然握緊的雙手卻出賣了她的心緒。
桑枝餘光瞥見素勒雙手,唇角一抹了然的笑意閃過,她放緩聲音道,“你知道,董鄂妃并非善男信女。她既然把我安排到你身邊來,又豈能讓我白來?”
素勒擡頭看她,眸子裏一片靜默,卻是欲說還休的神情。
“我便順水推舟。”桑枝接着道,“她是被榮親王的夭折刺激,懷疑有人暗中動了手腳。”言盡于此,她不能說更多了。
素勒眉頭一皺,“她懷疑我?”
桑枝心裏一咯噔,這話她可不敢亂接。然而素勒眼神直直地望向桑枝,“你也懷疑我?”
素勒問的快,桑枝其實本身對她也确有幾分……懷疑,畢竟後宮這個地方,發生什麽事都不足為奇,何況素勒身為皇後,能在董鄂妃如此盛寵之下穩坐中宮,不可能是個庸庸之輩。然而就是這一遲疑,素勒已經變了臉色,冷聲道,“你回去吧,這裏查不到你要查的東西。”
皇後娘娘原是知道桑枝在查案的。整個後宮都在她眼皮子底下,只要她想,多半沒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我只想留在你身邊。”桑枝沉默半晌,終于擠出一句話。
素勒聽罷,眼神微微一動。桑枝目光深深地望着她,直看得素勒不自在的扭過頭去,良久卻嘆氣道,“你有什麽把柄握在董鄂妃手裏?”
這種語氣這種話讓桑枝松一口氣。看樣子,素勒是不責怪她了。
“欺君罔上。”桑枝不甚在意的吐出四個字,素勒渾身一震,“什麽?”
桑枝不情願地吐出這種她覺得荒謬的罪名,可卻讓從來就生活在這種環境裏的素勒吓出一身冷汗,“你怎麽欺君罔上了?”沒等桑枝說話,素勒皺皺眉,恍然道,“你識字。”她頓了頓,望向桑枝道,“只怕還不僅僅是識字而已。”
Advertisement
問題大發了。宮女尤其貼身宮女是不許識字的,品級越高的妃嫔身邊越不能留識文斷字的,免生事端。不過這些都只是慣例,約等于潛/規則,不是明文規定。可有時候,潛/規則要比明文規定更可怕。
桑枝面上一抽,不知該作何回答。一個人長年累月積攢出來的行為談吐,又豈是朝夕就能輕易改變的?她确實不知道該怎麽應對這情況。就像蘇麻喇姑,地位在後宮可謂尊貴,然而卻不識得幾個字。且不說宮女奴才,便是正經主子,大清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啊,頂多也不過是讀個《烈女傳》,念念她們自己也稀裏糊塗的佛經。
誰料素勒忽然眼睛一亮,唇角噙了笑意對桑枝道,“要說這個把柄,本宮可比董鄂妃了解的更清楚呀。”眸子裏一片狡黠的笑意,她眨了眨眼睛,“那你要聽誰的才好呢?”
“……”桑枝目瞪口呆。
素勒來了興致,站起身道,“桑枝,你的這個秘密如今本宮和皇貴妃都知道,你說說,你該怎麽辦?”
桑枝不由得咽口水。在她心裏,從沒覺得被素勒知道是個危險,所以才會只因為董鄂妃的脅迫而憂慮。如今看素勒面上帶着興致勃勃的促狹,她咬唇道,“反正,我從來就是向着你的。”
素勒剛好走到她身邊,聽到這話一頓,随即臉上洋溢出大大的笑容來,“不許哄我。”遂牽住桑枝的手往裏走,“你別怕,有我在。”
桑枝心裏一陣激暖。
素勒拉着她坐下,輕聲道,“榮親王的事情跟我無關。雖然本宮一向不主動與承乾宮為難,但坤寧宮也不是那麽容易垮的。桑枝,你放心,只要我在坤寧宮一日,我便保你一日平安。”
說完這話,素勒卻蹙眉問,“桑枝,你為什麽一心要跟着我?”她望着桑枝的眼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跟在承乾宮,你前途無可限量。皇貴妃能給你更多。”這話倒是不假,素勒雖然是皇後,可沒實權。而且她不受寵,手裏能握住的東西其實不多。可董鄂妃不同,董鄂妃有皇帝,就等于有了大半個天下。
桑枝又豈會不知道這些個利弊?不說別的,就是奴籍一事,要是放在皇後這裏,想脫奴籍可謂困難無比。皇後做事必須按照宮規來,除非桑枝有極大的功勞,否則很難擺脫奴籍。但若在董鄂妃手裏,只要董鄂妃一句話,通過皇帝的恩賜擺脫奴籍,簡直是分分鐘的事情。
這麽明顯的好壞對比,瞎子都能看出來,也難怪素勒幾次三番會問桑枝。桑枝卻并不能回答,不是不知,而是不能。她笑笑,“你不也對我很好?”
素勒愣了下,沉吟道,“我對你好,是因為你忠于我。”她道,“我對每一個忠于我的人都好,我不會讓任何一個忠心耿耿的人寒心。”
話一出,桑枝心裏就涼了幾分。她怔了怔,随即喃喃道,“也許,這可能是你最終能勝過董鄂妃的原因。”董鄂妃廣施仁義,對每個人都仁慈,整個後宮都受益都念着她的好,但全部的好就等于無差別的好。衆人雖然會喜歡她,但她卻難有一心為她的死士。相反,皇後嚴守宮規,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不偏不倚,但會盡力善待那些忠心為己的人,所以皇後在整個後宮裏名望遠遠不如董鄂妃,但要論能一心為皇後做事的人,卻要遠勝于董鄂妃。
可是,誰又能博得天下每個人歡心呢?董鄂妃已經做到極致了。只可惜,衆人對她的愛戴不足以讓大家甘願為她喪命。
桑枝心裏涼涼的,卻忽然一下通透了。她突然發現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環——到底,誰才是董鄂妃手裏真正重用的人!閻王好處,小鬼難纏。只靠董鄂妃一人,絕對不足以成就任何事。
“什麽?”桑枝正想着,素勒出聲打斷她的思路,“你剛剛說什麽?”她沒有聽清桑枝的話。
桑枝回神,勉強一笑,“沒什麽。我只是說,榮親王的事情,我雖然有查,但并沒有查出什麽來。因病夭折還能有什麽。”
素勒眼神頓住,“那就不要再查。”
桑枝看着她眼神中的堅定之色,心裏猛地一跳——素勒這表現,明擺着是說她知道這件事!那也就是說,榮親王一事,确實很有可能是有人做了手腳!
許是桑枝露出了太過震驚的神情,素勒移開目光,“你什麽都不用做,只要留在坤寧宮就好。”又補充道,“也不用擔心董鄂妃,我能應付。”
桑枝張張口,卻沒發出聲音,許久,輕聲道,“好。”董鄂妃不是善男信女,皇後也不是,難道桑枝就是了嗎?
不。宮裏的善男信女,早就輪回轉世離開這個人間地獄了。
“噢,對了,前陣子有個叫宜春的宮女四處打探你。”素勒道,“昨兒查了下,已經被分到鐘粹宮去。”
“宜春?”桑枝倒沒想到,“鐘粹宮不是貞妃的住處嗎?”
宜春正是被分到貞妃宮中去了,除了承乾宮,貞妃所在的鐘粹宮可以說沒人能出其右。
三月已到。
初一這天,桑枝去了鐘粹宮。一是為了宜春,另一方面則是想見見貞妃。她心中對貞妃存了一絲好奇,總覺得貞妃這個人絕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恭順。
孰料貞妃并不在鐘粹宮,竟一直在承乾宮伺候。按理說,也無可厚非。畢竟宮裏只有兩個董鄂氏。她正要走時,卻忽然聽到宜春的聲音,“桑枝姐姐!”
宜春如今尚在鐘粹宮殿外伺候。
桑枝猶豫了一下,站定不動微笑以對。
宜春得意地掃一眼其餘灑掃的宮女,極其親熱的奔向桑枝,“桑枝姐姐,你可是來找我的?”她有意炫耀,好讓宮女們嫉妒害怕她。鐘粹宮外的宮女亦果然如此。
眼前的場景是多麽熟悉——桑枝冷眼看着,心裏喟嘆一聲。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宮裏千百年,都是一樣的,人不同罷了。從離開辛者庫到承乾宮,再到坤寧宮,去年年初到如今三月,也不過一年多的功夫,已經是物是人非。新一批的宮女分配又開始了,新一輪的争鬥也開始上演。有什麽不同呢?毫無二致。
一年多而已,已經恍如隔世。
桑枝笑道,“聽說你前陣子找我。”
“是啊!”宜春故意大聲說,“原來咱們就是一處的,如今我也出來了,萬分思念姐姐,所以才想着見姐姐一面。不料姐姐貴人事忙,竟沒找到。今日勞煩姐姐大駕,特來找我,妹妹實在開心。”
這番話同樣是說給其他宮女聽的。桑枝沉默一會兒,看一眼宜春,宜春眼中就露出了怯意。桑枝卻默然,笑而不語,算是默認她這番話。宜春頓時面露喜色,得意極了。卻不知桑枝心中早已是另一番天地,這些宮女們的勾心鬥角,桑枝早已不放在眼裏。她不過是寬容地容忍這種可悲行徑罷了。
鐘粹宮的宮女們給桑枝問好,又一個個做自己的事情去了。桑枝也都笑着應對,做完這一切的時候,她忽然想到了綠莺——當初綠莺豈不也是這模樣?
想當初,她和綠莺多麽親近!至而今,卻形同陌路。桑枝心裏很不是滋味。
“桑枝姐姐,你的錢袋是我找到的!”宜春邀功地說,“打掃的時候發現漏在床板縫隙裏,多虧我認識!”
桑枝皺眉,“什麽錢袋?”
“哎——”宜春奇道,“就是你原來弄丢的那個錢袋啊!我找到後就趕緊給你送過來,可我那時進不去承乾宮,碰巧遇到桐兒姑娘,就托她給你——”宜春說着急的頓足,“她不會沒給你吧?哎呀,我就說該親手給你的!”
桑枝一震,“你說誰?”她驚訝道,“你是說,你找到我的錢袋,托桐兒給我?”
宜春慌不疊點頭。
“你在哪兒遇到的桐兒?”
“儲秀宮門口了。”宜春說,“桐姑娘常常奉命給翊坤宮送東西,碰巧讓我見着。”
“翊坤宮?”桑枝腦海裏漸漸浮出完整的事件來,“你是說,桐兒常去翊坤宮送東西?”
宜春道,“是啊,桐姑娘還說,翊坤宮有位小主,人可好,每次去都會賞她好些個東西,有吃的有首飾。她手腕上戴着的就是翊坤宮的小主賞賜的。對了,我還見着綠莺姑娘呢!”
如果桑枝沒見過博爾濟吉特·泰蘭,或許會以為泰蘭別有意圖。可見過之後,桑枝幾乎敢斷定,以泰蘭那種大咧咧豪爽的性子,賞給桐兒什麽東西都不稀奇。那也就是說,桐兒跑去承乾宮內殿找她,極大可能只是為了還她的錢袋。而且就以桐兒那膽小懦弱的性子,絕不可能動什麽手腳,何況桐兒還沒剛進去就被弄出來了。
換句話說,榮親王的事情雖然可能确實有人動了手腳,但絕不會是桐兒。可不是桐兒會是誰呢?內殿裏除了一個嬷嬷和蘭秀外,能自由進出的就只有董鄂妃自己……
桑枝陡然睜大眼睛——綠莺!
只有綠莺是貼身跟着董鄂妃的!桑枝連忙搖頭,不可能!綠莺是董鄂妃的貼身侍女,很受重用,怎麽可能做這種事呢?她目光一厲,刺向宜春,“你在哪兒見到的綠莺?”
宜春吓了一跳,結巴道,“在……在隆福門……”
“隆福門?”那是通往坤寧宮的地方。桑枝心裏砰砰亂跳,卻忽然想到皇後病中第二日,是綠莺一大早就跑來問情況。後來董鄂妃來時,根本不知道綠莺來過……這說明什麽?
綠莺為什麽那麽關心皇後?
桑枝腦子裏亂成一鍋粥,她想,可素勒明明說榮親王的事情跟她沒關系!這話……到底可不可信?
三月剛開頭,這一年才過了兩個月,董鄂妃先喪子,後喪兄,董鄂家族失去了最大的兩個籌碼——一個極可能被立為太子的榮親王,一個手握重兵的董鄂将軍。現在董鄂家只剩下一個子嗣,也就是剛被皇帝提拔上來的董鄂妃幼弟費揚古。
董鄂妃其實已經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