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因為泰蘭的病,素勒一夜沒怎麽睡着。她尚在禁足不便探望,便不停打發人去翊坤宮。桑枝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素勒自己剛病愈沒多久,這樣折騰可不是個事兒。何況,桑枝總覺得事情有些怪異,暗想難道是流行性感冒嗎?可不至于大家都在發燒。她心裏放了太多事便有些力不從心,隐約地總覺得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初二晚上泰蘭開始發燒,直到初四還高燒不退。素勒顧不得許多,強要去看她。桑枝覺得不能蠻幹,偷跑出去還是可以的,便将素勒打扮成宮女模樣,乍一看,好像又回到了當初兩人初識的時光。
素勒打量一下自己,笑道,“這等荒唐的事情,本宮竟越做越順了。”桑枝不由莞爾,“生活總需要些不一樣的樂子。”她眨眨眼,一副不可言說的表情。
素勒嗔怪,“樂倒未必,被發現了只怕坤寧宮就要易主了。”
“這麽嚴重?”桑枝吓了一跳。
倒是素勒安慰道,“不被抓住就沒事。”
“那你當初——”桑枝很不解。素勒并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如果偷偷扮成宮女出去對後位有危險,她實在不該做才是。
素勒一頓,卻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笑道,“又要讓蔡嬷嬷為難了。”她每次出去,旁人不知道,蔡婉芸是一清二楚的。
桑枝看她不回答,抿抿唇也就沒有追問,順着她的話說,“蔡嬷嬷的忠心是沒話說的。”
夜幕降臨,桑枝帶着素勒去翊坤宮。巡夜的人這兩日早已知道坤寧宮的皇後娘娘對翊坤宮的關心,見是桑枝也就沒有阻攔。桑枝早先打探過,這會兒皇帝陪在董鄂妃身邊,皇太後自己還病着,況且泰蘭一個沒有封位的秀女,縱得了皇帝幾分厚愛賜住在翊坤宮,但到底是皇後一族,皇後在後宮裏的地位宮妃們也不是不清楚,所以幾乎沒人去看望泰蘭。
把素勒送進翊坤宮偏殿,桑枝就在門外守着,以防萬一有人來。外面到底還是冷,素勒讓她披上厚厚的毛氅,“我一會兒就出來。”
“沒事,我穿這麽厚呢。”桑枝道,“難得溜出來,泰蘭身邊也沒什麽人,你想多陪就多陪一會兒。”
素勒望着她的眼睛,卻道,“你自己也病着,我知道。”說着,幫她系好衣領,輕聲說,“我盡快。”
她轉身進去,桑枝望着她的背影,撫摸着素勒幫自己系好的衣領,不由得心裏又甜又暖。剛剛她們多像一對夫妻——桑枝為自己心裏生出這樣的念頭感到悵然。遂幽幽嘆一聲,怪造化弄人。
正出神,忽然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桑枝一愣,警覺地打量四周,并沒有發現什麽異常。她正覺得奇怪,腦袋又被砸了一下。桑枝伸手捂,手心竟然是一枚石子,“誰!”她低聲呵斥,便在這時,牆角裏露出個腦袋來低聲道,“你過來!”
桑枝驚訝地看着那個灰頭土臉的孩子,看看左右巡邏的人沒注意到才走過去,“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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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大約四五歲,身上衣服都皺巴巴的,臉上手上都是灰,只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卻是桀骜不馴的模樣。桑枝順着孩子往他身後看,敢情這孩子是翻牆過來的。她指了指後牆,“你這麽小,怎麽敢翻牆?”
小孩卻不回答,抓過桑枝的手放了些銀子,“給你。”
“給我這個幹什麽?”桑枝很驚奇,“你是……哪個皇子?”
小孩話不多,“我給你錢,你讓我進去看她。”
“她?”桑枝頓了頓,“你要看泰蘭?”
小孩點頭,“她是我朋友!”
“那你為什麽不光明正大來?”桑枝看着奇怪的小孩,覺得好笑。
“額娘怕我生病,不讓我出來。”他有點委屈的皺起眉頭。
桑枝莞爾,摸了摸他的頭,“你額娘說的對,你還小,抵抗力差,這病來得厲害……又怪又急,你還是不要去了。”
小孩急了,“銀子都給你了!”
桑枝愣住,差點沒笑出來,“還給你啊。”她抓住小孩的手,把銀子放回去。
“不要!”小孩推過來,“讓我進去!”
小小年紀,這麽執拗霸道。桑枝嘆氣道,“帶你去也可以,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你不能離太近。”
“好!我只想跟她說一句話。”小孩信誓旦旦。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擊掌!”桑枝伸出手來,小孩竟然聽得懂,輕輕拍上去。
桑枝心想,這麽小的孩子就這樣講義氣,真是難得。她讓小孩站在身後,旁若無人地一點點往門口挪。虧得泰蘭沒有分位,使喚丫頭也沒幾個,帶小孩進去也沒被人發現。
素勒正憂心忡忡地望着泰蘭,給她換額上毛巾。泰蘭神智不清,眼睛都沒睜開。
那小孩噌地一下沖過去,桑枝正想說別靠太近,那孩子卻突然在幾步遠頓住腳步,回頭問桑枝,“這樣不算近吧?”
桑枝很驚訝。這孩子最多五歲,卻如此重信重義!她贊賞的點點頭,素勒聽得身後動靜回頭,目光從桑枝移到小孩身上時大吃一驚,“三皇子?”
且不說素勒的驚訝,桑枝才是真震驚了——三皇子,玄烨!康熙?!
素勒急忙起身過來,拉住玄烨的手,“你怎麽跑來了?小孩子不能進有病氣的地方,你額娘怎麽會讓你來?”
玄烨臉色漲紅,連忙跪下行禮,“兒臣給皇後娘娘請安。”
素勒趕緊拉住他,“快出去!”
玄烨站住不動,“皇後娘娘!兒臣……兒臣來看朋友……”他一臉認真又固執的表情,素勒無奈嘆氣,“等泰蘭病好了,你再看不遲。”
“不可,”玄烨正色道,“君子急人之所急,助人于危難。錦上添花人人皆可為之,可雪中送炭才是我輩當為。如今兒臣的朋友生病,兒臣斷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
人不大,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素勒哭笑不得,“那就站在這裏看一眼,然後讓人帶你回景陽宮。”
玄烨大喜,“兒臣多謝皇後娘娘!”他果然就站在原地,提高音量道,“泰蘭,我來看你了。你要快點好起來!”說完,看着素勒,竟有幾分羞澀,“兒臣的話說完了。”
“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孩子。”素勒撫摸他的頭,柔聲道,“快些回去吧。”
“嗯!”玄烨戀戀不舍地又回頭看泰蘭。
然而桑枝卻因為玄烨的出現突然抓住了腦海裏一直閃來閃去的那個念頭——天花!
可能是天花!
根本不是發燒,而是天花吧?!不然怎麽可能接二連三的病,還都是同樣的病症!桑枝腿一軟,臉上刷一下變得面無血色。她一個箭步沖過去,抓住素勒的手,“快走!”她不由分說拉住素勒往外疾奔,素勒手裏還牽着玄烨,就這樣被拽了出去。
“桑枝,”素勒被她吓了一跳,邊走邊問,“怎麽了?”
桑枝卻不說話,一直拉着她連走帶跑,一旁的玄烨幾乎跟不上,幾度踉跄,險些摔倒。
素勒見狀,連忙護住他,掙脫桑枝的手扶住玄烨,“你沒事吧?”
“謝皇後娘娘,兒臣沒事。”玄烨跑出了一頭的汗。
素勒神情溫和地看看他,見他模樣也猜出這孩子是偷跑出來的,于是掏出手帕給玄烨擦汗,“天色不早了,你自己能回去嗎?”
“皇後娘娘放心,兒臣知道路。”玄烨笑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兒臣告退。”
他正要走,桑枝瞥見素勒把手帕又收起來,一步上前搶過來,“別碰!”
“桑枝!”素勒皺眉,“你幹什麽?”
桑枝臉色發白,看一眼明顯也被吓到的玄烨,欲言又止。她只好道,“三皇子,玄烨是嗎?”桑枝緊緊握住素勒的手,“你不要回宮,去找禦醫,立刻。”
素勒見她神色不對勁,而且手心裏都是汗,擔心的問,“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桑枝搖頭,把素勒拉到身後,隔開她和玄烨,“素勒,你派人送他去看禦醫,交給禦醫。”望着素勒的眼睛,桑枝澀澀開口,“相信我。”
素勒狐疑不已,卻道,“也好。畢竟他還小,這陣子宮裏病氣重,該當讓禦醫守着。”
玄烨倒是乖巧,“兒臣謝過皇後娘娘。”他眼睛裏露出喜愛的神情來。他的父皇并不寵愛他和他額娘,順治眼裏心裏只有他最愛的女人和榮親王,其餘子嗣和女人他都不甚在乎。玄烨不喜歡搶走他父皇的董鄂妃和榮親王,而且他和泰蘭玩在一處,泰蘭對皇後親近非常,連帶着玄烨都非常喜歡新任小皇後。他雖然年紀小,但十分聰慧。皇上對皇後的為難,玄烨身在宮中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玄烨同情皇後娘娘,就像心疼他的額娘,感念自己的不受寵一樣。何況,素勒位居中宮不偏不倚,對宮妃和孩子都一樣的好。玄烨心裏是偏向皇後娘娘的,确切的說,他偏向所有他父皇為難的人。
送走玄烨,桑枝一言不發握緊素勒的手回了坤寧宮。面對素勒疑惑的表情,桑枝搖搖頭,“再等一等。”
她現在還不能斷定,只是猛地想到這個可能。以清朝的醫術,是無法治愈天花的。患上這個病就等于判了死刑,她只知道唯一扛下來的人是玄烨。而現在,泰蘭很有可能就是得了天花,只是沒有發出明顯的症狀來而已。如果是這樣,泰蘭能不能撐住就只能……看天命了。
她憐愛地看向素勒,想到素勒剛剛病過沒多久,心裏又喜又悲,“你一定要徹底好起來。”說着,竟覺得自己額頭有些發燙。她回過神,吓得猛地松開素勒的手,退開老遠的距離,“素……素勒,天色不早了,你……你就寝吧。”
她奪門而出。
☆、012
桑枝發燒了。但她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一夜沒人知道。如今地位非凡,所以在坤寧宮裏有自己獨立的房間。而這房間,成了她最後的壁壘。
天剛蒙蒙亮,蔡婉芸按例給皇後梳洗打扮。素勒打量四周,奇怪地問,“桑枝呢?”以往她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總是桑枝,可今天,她已經起床開始梳洗了,還是沒見到桑枝的身影。
“回娘娘的話,”蔡婉芸一邊給她梳理頭發,一邊恭順道,“許是沒起。”
素勒頓了頓,眸中暈出笑意來,“她也會睡懶覺。”和桑枝在一起時,每每撐不住想偷懶的總是皇後。素勒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平時一向是大家閨秀一國之母的威儀,可只要一到和桑枝獨處時,自己就變成不懂事的小女孩似的,偷懶倦怠耍賴,有時候還會故意端出皇後的架子來欺負桑枝。倒是桑枝,從來一副笑眯眯的樣子,也不計較,陪她鬧。桑枝那雲淡風輕的模樣,讓素勒覺得好像時光都恬淡安适下來,再沒有什麽俗世煩惱可言。
蔡婉芸見皇後帶着笑,自己也跟着輕松,“許是昨兒跑得急,累着了。”又補充道,“不過,皇後娘娘,奴婢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你又不是外人,”素勒笑笑,“但說無妨。”
蔡婉芸沉吟道,“皇後娘娘,昨兒……桑枝那樣實在太有失分寸。”這樣說,蔡婉芸心裏還是有些忐忑,便小心翼翼地觀察着皇後的神情,“娘娘身為中宮之主,大半夜在後宮裏發足狂奔,這成何體統!虧的是沒被其他主子看見,偶爾路過的宮女也沒認出您來,不然,娘娘您可要遭大罪啊!”見皇後神情沒有變化,蔡婉芸又放心了點,繼續道,“娘娘,您……您未免太寵桑枝了。一個奴婢,沒大沒小不分尊卑,該當死罪。何況……她……”蔡婉芸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卻不敢說了。
“她怎麽?”皇後透過銅鏡看向蔡婉芸,示意她繼續。
“娘娘!”蔡婉芸跪倒在地,“啓禀娘娘,奴婢如今三十又六,從十四歲進宮起,到而今在深宮裏待了二十二年,宮裏的大大小小事,即便不能說都知道,但也知道不少。”她咬牙道,“娘娘,原來奴婢還沒覺得,但最近這段日子,奴婢瞧着,桑枝她看您的眼神……就……就像……”
皇後見她漲紅了臉雙手都有些發抖,疑惑道,“像什麽?蔡嬷嬷,你有話盡管說,不必害怕。”
皇後和顏悅色,叫蔡婉芸又漲了幾分膽量,她深深叩首道,“娘娘您進宮不久,而且您年紀輕,有些事情見識得還不夠多。奴婢早些年曾有兩個好姐妹,一個是辛者庫的李應容,另一個是承乾宮的蘭秀。這些年過來,我們三人各自出了頭,我和李應容都已經是掌事嬷嬷,唯有蘭秀只是個訓教姑姑。可早先的時候,蘭秀比我和李應容做的都好,是我們三人中最出色的,只可惜她……她犯糊塗……”蔡婉芸咬牙道,“奴婢覺得,桑枝她看您的眼神就像當初——”
“娘娘!”蔡婉芸話沒說完,外面跌跌撞撞跑過來一個宮女,打斷了她們的對話。
蔡婉芸還跪在地上,素勒看一眼那面色倉皇的宮女,皺眉道,“何事如此驚慌?”
“娘娘!”小宮女帶了哭腔,顫抖地跪在地上,“翊坤宮的泰蘭姑娘……她……她……”
素勒猛地站起來,“她怎麽了?”
“她……去了!”小宮女說完,再也不敢開口。
素勒一怔,頓時站立不穩,一陣發暈。
“娘娘!”蔡婉芸吓了一跳,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扶住皇後娘娘,“娘娘,您保重身子啊!”
素勒抓緊蔡婉芸的手,目露厲色,望着小宮女道,“你……再說一遍!”
小宮女吓得瑟瑟發抖,顫聲道,“剛剛……翊坤宮傳話來,說泰蘭姑娘……去了……奴婢該死!求娘娘恕罪!”
“啊——”素勒揪住心口,幾乎倒在蔡婉芸身上,她頭一次嘗到如此真切的心痛,“泰蘭!”她聲音嘶啞,痛呼一聲,推開蔡婉芸就往外奔去。
蔡婉芸見她尚且身着裏衣,滿頭珠翠也只插了幾支,腳上還沒換鞋,就這樣衣冠不整地往外跑,蔡婉芸也不由跟着心疼,連忙拿過披風大氅,追着皇後而去。
翊坤宮裏,已經一片哀默。
素勒趕到時,守在泰蘭身邊的只有淑惠妃。看見皇後娘娘,淑惠妃連忙起身行禮,“臣妾參見皇後娘娘。”
“妹妹……”素勒扶起她,卻沒敢走向躺在床上的泰蘭,“泰蘭她……”
淑惠妃眼淚掉下來,忍了忍,終是沒忍住。于是一下撲到素勒懷裏,像個吓壞的孩子,“姐姐!姐姐……泰蘭她……”
素勒心口一陣收縮,抱住淑惠妃,輕輕拍她背,“別怕,別怕……”
“姐姐……姐姐……”淑惠妃情緒有些崩潰,“姐姐……我想回家……”
“回家”二字終于惹得素勒眼淚掉下來,可她卻不能給淑惠妃任何回應。一入宮門深似海,哪裏還有回家路。素勒哽咽着,輕輕地撫着淑惠妃的背,卻說不出話來。
淑惠妃痛哭一番,情緒漸漸穩定下來。她擡起頭,紅鼻子紅眼睛地望着皇後,到底還是恭敬地行了禮,“臣妾……臣妾失禮了。”
素勒動動唇,不忍心地別過臉去。她的妹妹即便如此悲恸,卻還是要謹遵尊卑之禮。因為這裏,不是只有她們姐妹二人。還有那麽多宮女太監,那麽多雙眼睛看着。素勒強忍着眼睛裏洶湧的淚水,一雙眸子已經染上通紅的血絲,狠狠掐住自己手心強忍住情緒,聲音嘶啞哽咽道,“平身吧。”她上前用力握住淑惠妃的手,安慰地看着她,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姐姐在。”
短短三個字,讓淑惠妃眼淚再一次決堤。素勒眼中帶淚的勉強笑着安慰淑惠妃,握緊她的手走到泰蘭身邊,看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毫無生機的泰蘭,她眼淚再也忍不住,卻只能無聲無息任由眼淚大顆大顆掉落。
淑惠妃不忍再看泰蘭,轉身投進皇後懷裏,摟着她哭泣。眼淚打濕了皇後衣領,素勒卻還是一個字都不能多說。她怕自己一開口,就忍不住嚎啕大哭。可她是皇後,豈能如此縱情?哪怕如此悲傷,她也不能太放縱。
“皇上知道了嗎?”她整了整神情,面色蒼白眼睛卻通紅,深呼吸一口氣道,“皇太後呢?”
“已經着人去禀報了。”
“嗯。”素勒望一眼泰蘭,“等去給皇上和皇太後報信的人回來,再交由十四衙門裁定殡葬事宜。”那個鮮活而可愛的少女啊,前幾日還在鬧她,現在卻永遠地躺在了這張床上,冷冰冰的再也沒有了笑容。她們自幼/交好,年少時也曾許下做一輩子姐妹的誓言,可而今——
她還那麽年輕。素勒咬緊牙關,面上除了幾許蒼白外,再看不出別的情緒。也好,素勒想,泰蘭早就厭倦了這後宮,早走早安生。
“回宮。”她從心肺裏擠出兩個字來,蔡婉芸不忍心看,微微垂首上前扶住她。
翊坤宮到坤寧宮的距離,從沒如今日這般漫長。
素勒穩步回到殿內,坐在鳳榻上時便好像渾身力道被抽走似的。她茫茫擡頭,望向四周。坤寧宮裏這麽多人,她卻覺得這麽冷,這麽無可依靠。她手指動動,想要抓住桑枝時,才想起桑枝不在身邊。素勒恍恍惚惚的,才覺得原來沒有桑枝,這坤寧宮好像就沒有了生機。
她的身邊,怎麽可以沒有桑枝。桑枝……桑枝……素勒擡頭,無力又急切,“桑枝呢?”
蔡婉芸不久前沒有說完的話,這會兒看着皇後神情,卻覺得好像再也沒有說出口的機會了。
沒等蔡婉芸回答,素勒輕輕“哦”一聲,恍然道,“她還在睡?”又自語道,“不早了,讓她過來。”
“是。”蔡婉芸低眉,心中嘆息。
素勒看一眼蔡婉芸,忽然道,“你原來想說什麽?說到哪兒了?”
“回娘娘,”蔡婉芸咬牙,“奴婢說,您太寵桑枝,她一個奴才——”
“她不是奴才。”素勒打斷蔡婉芸的話,目光裏流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她和你們不一樣。”
蔡婉芸沒想到皇後會這樣說,心中暗暗吃驚。瞬間慶幸自己沒有把早上那番話接着說出來,盡管,她确實覺得,桑枝看皇後的眼神是那麽赤/裸裸,眼中滿是愛慕和疼惜。不管桑枝怎樣掩飾,即使瞞得過完全不曾往別處想的皇後,卻瞞不過身在深宮二十餘載見過無數光怪陸離的蔡婉芸。
也許,皇後不知道才是最好的。蔡婉芸低頭,恭敬地緩緩退出去,她親自去找桑枝。蔡婉芸暗想,不知道桑枝知不知道,這樣的愛慕能置皇後于萬劫不複之地。
和承乾宮的董鄂妃一樣,皇後不能倒。皇後一倒,倒的也不止一個人。她蔡婉芸身為坤寧宮的掌事嬷嬷,和坤寧宮和皇後的命運息息相關。為了皇後,為了坤寧宮,更為了她自己,有些事,不一定非得讓皇後知道才能做。
☆、010
桑枝房門緊閉,也沒人敢去打擾她,直到蔡婉芸到來。
蔡婉芸神情嚴肅,站在房間門口時卻感到奇怪,問道,“桑枝一直沒出來嗎?”
“回嬷嬷的話,是的。”
蔡婉芸狐疑地看一眼房門,又看看日頭,已時近中午,桑枝竟然一直沒出房門,實在不合情理。她遲疑着上前敲了敲門,“桑枝?”
桑枝感到不可思議。她明顯能覺察到自己身子很燙,确實在發燒。但令她不解的是,她神智卻好像越發清楚,實際上,确切的說,她覺得自己好像和這具身體分離了,她的神智和這具身體若即若離,所以身體盡管有熱度有知覺,但桑枝自己的頭腦很清醒。她覺得自己只需要猛一用力,就能從這具身體裏掙脫出來。而她在猶豫,要不要掙脫。
便在這時,聽到蔡婉芸的敲門聲。那聲音很清晰地響在耳邊,卻又好像來自遙遠的過去。桑枝恍惚中覺得,回應那聲音就會回到這身體來,而順着那遙遠的感覺,她就能回去。她怔怔的,不知道何去何從。
蔡婉芸敲了幾下,裏面沒人應。她皺眉道,“桑枝,皇後娘娘召見你。”
皇後。桑枝心上一激靈,是素勒!她幾乎沒做猶豫,即刻就要奔向那身體,便在這時覺得自己被什麽給拖住,耳邊響起一個陌生的蒼老聲音,卻聲若洪鐘,“你可想好了?”
桑枝一驚,“什麽?”
“你想好要去哪兒了?”那聲音不知從何處來,好像四面八方都是。
“你是誰?”桑枝大吃一驚。
那聲音答道,“這正是該問你自己的,你是誰?”
桑枝愣住,“我是……”她是誰呢?她是林文瀾?她是桑枝?不,她不是桑枝,可她現在也不是林文瀾。桑枝懵懵的,“我是……誰?”
“我是誰!”桑枝大喊一聲,卻沒人回答她。她茫然四顧,卻看到蔡婉芸越來越急切地敲門聲,再往外看,越看到素勒紅着眼眶,眼睛裏蓄滿淚水,一臉悲傷。桑枝心頭猛一抽痛,她嚷道,“不管我是誰,我要去見她!”
她奮力掙紮,要回到身體裏。便在這時聽到那蒼老的聲音嘆氣,忽然腦門被人用拂塵猛地一抽,頓時自己猶如千斤重,直直往下墜,她吃痛大叫,“啊!”睜開眼睛時,卻根本不記得剛剛發生過什麽事了,只隐約記得那聲嘆。
只覺得嘴唇幹裂,好像一直缺水的魚,渾身滾燙,奄奄一息。
蔡婉芸久敲門無人應,正在想要不要找人撞門時,聽到桑枝虛弱的聲音,“蔡嬷嬷?”
“是我。”蔡婉芸松口氣,“開門,皇後娘娘召你。”
桑枝艱難地從床上爬下來,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她踉踉跄跄走了幾步,就已經氣喘籲籲扶着桌子走不動,盡力提高聲音讓蔡婉芸聽到,“嬷嬷,我有點不舒服,不能去見駕。”
蔡婉芸盯着房門看了會兒,“不舒服?”她其實有話對桑枝說,所以非見桑枝不可,于是道,“你開門讓我看看,我給你請禦醫。”
桑枝不可能開門。
蔡婉芸見她沒動靜,十分不滿意,“你再不開,我可要找人撞門了。”
吓了桑枝一跳,桑枝趕緊提口氣跌跌撞撞往門的方向去,一下撞在門上,她也不覺得疼,只是頭暈,好像天和地颠倒似的,卻死命抵住門口,虛弱地道,“嬷嬷,你身邊有人嗎?”
蔡婉芸看看左右,“有啊。”
“嬷嬷,”桑枝說兩句就要大口喘氣,“我有話要跟你一個人說。”
蔡婉芸心想,正好,她也有話要跟桑枝一個人說。便下令讓周圍宮女都退下,只留下自己,“好了,現在四周沒人,你開門,我正好也有話跟你說。”
桑枝迷迷糊糊的苦笑道,“我不能開門。不管你想跟我說什麽,現在最要緊的,是你聽我說。”
蔡婉芸剛想發火,忽然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她回頭一看大吃一驚,竟然是皇後!原來皇後在殿內等了許久,卻始終等不來人。蔡婉芸還不回來,素勒有些擔心桑枝,而且她還迫切想見到桑枝,似乎只有見到桑枝才能緩解她無可排解的悲恸。于是她親自找來了,然而卻見到院子裏這麽安靜,宮女們見到她自然不敢擡頭相望,她深感奇怪,便加快步子走進來,一來就看到蔡婉芸獨自在門外和桑枝對話。
轉頭看見皇後,蔡婉芸立刻吓得面如土色,正要行禮,偏在這時門內傳來桑枝的聲音,“嬷嬷,我大約是得了極兇惡的傳染病,你不要告訴皇後。”
素勒腳步一頓,瞬間擡手示意蔡婉芸不要說話。蔡婉芸聽到桑枝的話,也是吓得心裏一咯噔。卻不敢違抗皇後命令,只得默然不發出聲音。
桑枝倚着門,說一句喘一口,“要是皇後問起來,你就說我回了承乾宮。她素來不怎麽與承乾宮交往,多半是不會追究的。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過去,這幾日你不要讓任何人靠近我的房間。要是過了十天半月我還沒出去,那大約就是死了。”說着,又喘了會兒,一陣咳嗽後接着虛弱地說,“要是我死了,你就想個法子把我的房間燒了,所有東西都要燒掉。尤其不要讓皇後碰到。要是你沒辦法燒,就把這間房子封鎖,用陳酒清洗一遍,不過我碰過的東西是一定要燒的。”她環顧這個房間,不由有些哽咽,繼續道,“嬷嬷,我知道你對皇後最是忠心不二。她年紀小,又不好争鬥,吃了虧也不肯說,嬷嬷以後請務必多照看,免得她吃些暗虧。她那人看着默不作聲,其實性子倔着呢。以後請你一定多勸勸她,讓她不要跟皇上置氣。她心裏并非完全沒有皇上,只是性子悶又倔,不肯服軟,”桑枝笑笑,“都說靜妃是個烈性的,咱們的小皇後難道不是嗎?只是,她比靜妃乖巧,不讓人看出來,倔性都在心裏呢。”
素勒臉色蒼白,雙手緊握成拳,一雙美麗的眼睛裏卻藏着洶湧。只不做聲,端聽桑枝說什麽。蔡婉芸從未見過皇後這模樣,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還挑食,這麽大的人了還挑食,”桑枝聲音越來越中氣不足,卻帶了笑意,“嬷嬷千萬不能凡事都順着她,無論怎樣要勸她多吃些蔬菜。飲食要均衡,營養搭配才能合理。”
“還有,晚上的時候別讓她看書。傷眼,萬一她傷了視力,現在這個年代可沒有眼鏡。”桑枝說着,意識到這話蔡婉芸可能聽不懂,解釋道,“嬷嬷只要記得,別讓她晚上看書就行。”
“接下來我有最重要的兩件事情要說,嬷嬷——”桑枝又咳了咳,她很渴,發燒燒的她幾乎脫水,然而沒等她咳完,竟聽到了素勒的聲音!
素勒渾身發抖,咬緊牙關走到門前,恨聲道,“開門,有什麽話,當面對我說!”
“娘娘……”蔡婉芸戰戰兢兢地跟在皇後身邊,她從未見過皇後發這麽大火。
桑枝直接吓懵了。她久久不能回神,卻聽到房門被猛地一砸,“開門!”
是素勒大怒的聲音。
“娘娘息怒!”蔡婉芸趕緊攔住,抓住皇後的手,“娘娘請愛惜鳳體啊!”
素勒甩開蔡婉芸,握拳用力砸門,“桑枝,你給我開門!本宮命令你,開門!”
“哎呦我的天哎,娘娘你可輕點!手都腫了!”蔡婉芸急的不行。
素勒眼眶通紅,卻不聽勸,只大力砸門。
桑枝懵了好久,終于明白外面真的是素勒。她心裏亂成一團,卻無論如何都不能開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素勒,我不能開門……”聽着素勒不間斷的砸門聲,再聽着蔡婉芸急切的勸阻聲,桑枝心疼極了,“素勒!素勒!你別敲了,你別——”
素勒砸了半天,手上都砸出血來,蔡婉芸驚呼一聲,“娘娘!快別砸了,都流血了!來人,來人——”蔡婉芸抱住皇後的手,“快去請禦醫!”
素勒又氣又急,眼淚落個不停,“桑枝,你再不開門,我……我就……”她說了半天,卻不知道能拿什麽來威脅桑枝,最後說,“我就天天只吃肉,頓頓吃肉,夜裏看書,天天只在夜裏看!本宮說到做到!”
“……”桑枝聽着,哭笑不得。又好笑又難過,她終于哭出來,“素勒,我……我不能。對不起,我真的不能。你別生氣,別怪我……”
說完,久久不見外面有動靜。桑枝正奇怪,忽然窗戶處一陣大力碰撞,只聽咔擦一聲,窗戶被撞破,外面站着素勒和一旁扛着粗木撞開窗戶的太監們。
素勒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眼神既憤怒又心疼。
桑枝怔怔地望着素勒,待看見素勒不顧身後宮女阻止,擡足要跨過窗戶進來時,桑枝吓得一顆心都提到嗓子裏,“不要!”她急忙後退,心急如焚,“別過來,素勒,你聽我說——”
素勒根本不管她說什麽。無論怎樣,素勒出自一個馬背上的家庭,雖然在宮中恪守規矩禮儀,但她身姿矯健比男兒不遑多讓,更不是病怏怏嬌弱的董鄂氏可以媲美的。桑枝還要再說,素勒已經臉色陰沉地越過窗戶,徑直走到她面前,強硬的扶起跌坐在門口的桑枝。
桑枝用力掙紮,可她根本沒有力氣,只懇求道,“素勒……素勒,你出去好不好,你聽我說,你先出去,求你,求求你。”
素勒不顧她的掙紮,一手抓住她手腕,一手牽制住她腰肢,半拖半強的把她拽到床上去了。桑枝還要說話,素勒惡狠狠地瞪她,“桑枝,你是本宮的人,是生是死由本宮說了算!現在,閉嘴!”
☆、010
作者有話要說: 看讀者君們這麽可愛,本來想雙更一下的,然而一不小心我……我發錯章節了o(>﹏<)o……中間漏了一章……你們等明天……捂臉。
一瞬間,桑枝被她吓得怔住。
素勒倔強地望着她,目不轉睛,慢慢地眼淚掉下來。
外面的蔡婉芸早就将旁人打發了,坤寧宮裏鬧出這麽大事兒來,要是驚動了皇上皇太後,只怕誰都沒有好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