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2)

吃。這會兒看見房間裏只有桑枝和素勒,再想想剛剛桑枝說的話,蔡婉芸腳步原地挪了幾次,還是沒敢踏進去。

要命的傳染病,不是誰都有那勇氣不管不顧地沖進去的。蔡婉芸都看不懂皇後娘娘了,就算她不把桑枝當奴才,可這榮寵也未必太盛。蔡婉芸偷偷地想,皇後娘娘對桑枝的這态度,和皇上獨寵承乾宮有什麽區別?!她心裏七上八下,巴望着皇後娘娘可千萬別犯糊塗,要是皇後懷了跟桑枝一樣的心思,蔡婉芸還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

桑枝見不得她哭,素勒一哭,桑枝的心都揪起來了,于是手忙腳亂想給她擦眼淚,然而擡起手時想起自己還在病中就又不敢碰她,連安慰的話都不知道說什麽了。

素勒看見她擡起又放下的手,終于防線崩塌,撲進桑枝懷中。

桑枝躲不是,不躲也不是。

素勒卻緊緊抱住她,“桑枝……桑枝,你好狠的心。”她哭着說,“我已經沒有了泰蘭,要是再失去你,我該怎麽辦……”

桑枝驚住,“什麽?”她大吃一驚,“泰蘭她……”

素勒沒說話,但那悲傷的哭泣已經告訴了桑枝答案。桑枝心內戚惶,回過神來時意識到自己跟泰蘭可能并無二致,連忙用力推開素勒,“快走!”

“桑枝!”素勒抓住她的手,“你得了什麽病?我一定讓禦醫治好你。”

說話間,蔡婉芸過來道,“啓禀娘娘,禦醫已經在外面候着了。”

桑枝連忙道,“不可!”她焦急地望着素勒,“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素勒很生氣,“你說了不算。”便召來禦醫,給桑枝請脈。

這些禦醫,桑枝都面熟了。然而禦醫診一會兒,額上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來,“回皇後娘娘的話,桑枝姑娘她……并無大礙,只是……只是發燒而已。”

素勒松了口氣,“僅此而已?”

那禦醫嗫喏着,“按脈象看,确實如此。”

“呼——”素勒大大松氣,嗔怪地瞪桑枝,“發燒而已,偏被你說的那麽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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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枝動動唇,遲疑半天,再看看素勒面上露出喜色來,她很不忍心告訴素勒。但是如果不說,素勒絕對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而且素勒是皇後,大權在握,只有素勒才能下令讓坤寧宮免受疫病肆虐。桑枝眼神十分不忍,望着素勒卻問禦醫,“敢問禦醫,我這脈象是不是和榮親王一致?”

這話一出,不僅素勒呆住,就連禦醫都吓得立刻跪倒在地,“這……這……”

見此情狀,素勒一僵,她深深地望着桑枝半晌,“你不要亂想。”

桑枝苦笑着搖搖頭,狠心地又開口,“榮親王太小,或許難以分辨,那我換一種,我的脈象和翊坤宮的泰蘭是不是相像?”

禦醫終于哆嗦起來,叩首道,“微臣無能!這實在是怪症,年後這些日子,從榮親王開始,到皇後娘娘,再到泰蘭姑娘,還有桑枝姑娘,脈象都……都極其相似。”

禦醫說完,素勒一震,“還有本宮?”

“回皇後娘娘,”禦醫顫抖着說,“臣等無能,束手無策。不知道這是什麽怪症,都治不好。便是上次桑枝姑娘治療您的法子,微臣等也試用過,但……并沒能治愈泰蘭姑娘。迄今為止,只有……只有皇後娘娘您無恙。”

桑枝聽罷搖頭,“皇後不是無恙,她近來時不時還是有微熱,只是不顯。”又道,“不過我擔心你們禦醫出入各宮,身上可能帶了髒東西,所以沒敢請你們來看。”

素勒吃驚地看向她,桑枝不由苦笑,“你不該進來。”她對禦醫說,“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天花?”

禦醫驚恐地瞪大眼睛,“天花?這是瘟疫!”老人家吓得直哆嗦,“不不不,絕不是天花,患上天花,三到五日就要全身出水痘,但是到目前為止并沒有——”

“也許只是沒來得及出,就死了呢。”桑枝毫不留情地打斷禦醫的話,“榮親王年幼,扛不住高燒,不過一夜功夫。泰蘭年紀稍微大點,但一直高燒不退,苦熬兩日。皇後娘娘雖然至今無恙,那是因為她高燒不厲害,我強行給她降體溫,又嚴格控制她飲食,最重要地一點,我沒跟她說過,她以為自己病好了。而且她心情好,病人心情愉悅,則氣血暢通,保本固元。盡管如此,她時常半夜還會時不時有點發燒——”

意識到可能是天花疫病的時候,桑枝幾乎一瞬間就想到這幾個病例。就目前來看,幾乎高燒必死,只不過看撐得久不久。天花後期的症狀确實會出水痘,可/榮親王和泰蘭根本沒熬到後期。桑枝心想,按照中醫陰陽平衡的理論推測,疾病必是發于內而顯于外,就像水痘一般都是在高燒不退的情況下身體像是被灼幹,然後體表冒出水痘來。可巧就巧在,素勒被她強行物理降溫,折騰一夜,溫度有一段時間內降下去了。但病毒并不會消失,溫度升不上來,病毒反複,過度消耗所以那晚素勒後半夜才會全身發冷,以至于後來會斷斷續續地有微熱。桑枝雖然那時不知道什麽病,但嚴格控制素勒膳食,一直讓她吃素,素勒熱量不足,燒也發不起來。但素勒好就好在心情好,不以為然,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病情嚴重,還被桑枝教讀史轉移了注意力。

疾病這個東西多半是三分治七分養,治療方面已經沒指望了,只好養着了。而素勒在養這方面,被桑枝帶得可謂相當好。

桑枝甚至想,自己這次發燒,好像也差點沒撐過去,但不知道為什麽還是醒了過來。她原本也該按照素勒那法子試試,可現在聽禦醫說給泰蘭試過,她覺得自己用應該也是沒效果的。再想想素勒跳窗進來時那矯健的身姿——這姑娘身體素質好啊!泰蘭也許身體素質不比素勒差,但人在病中怎會不脆弱?泰蘭獨自卧病在床,意志力一弱,抵抗力也就沒多大用了。

桑枝是想自己挺過去,神智清醒的時候想得很美,但一旦神智模糊意志薄弱,她自己也差一點點就直接過去了。

禦醫聽完桑枝的話,吓得兩腿直哆嗦,卻結巴道,“不……不可妄言……”宮裏出了疫病,這可不是小事!沒有确信的事兒,誰敢瞎說!

桑枝本來就不是說給禦醫聽的,她望着素勒,“現在知道這病多厲害了嗎?”桑枝目光懇求,“趕緊離開,好不好?”

☆、010

話音剛落,禦醫連忙叩首,“娘娘!請速速離開此地!”

素勒卻不動,“為什麽?”

“皇後娘娘有所不知,”禦醫聲音直抖,“這是疫病,沾上就要命。若是宮中真有人得了這種病,得……得——”他不敢說出來。

“如何?”素勒聲音低沉,直直地逼問讓禦醫冷汗不斷,噗通一聲跪下,“須得活埋,但凡沾染過的東西都得燒掉。”

桑枝僵住,“活埋”二字入得耳中,讓桑枝不寒而栗。

“住口!”素勒冷下臉來,“你能确定這是疫病嗎?”她咄咄逼人,“一個發燒,你們這些禦醫治不好,還胡亂推卸責任,桑枝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宮女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如此庸醫有什麽資格堪當禦醫!豈不是欺君罔上,該當死罪!”

“微臣該死!求娘娘饒命!”禦醫磕地地板砰砰響。

素勒厲聲道,“好了,下去吧。今日你沒來過這裏,本宮也沒見過你。”那禦醫欲言又止,素勒見狀,低聲道,“以防萬一,須得做些什麽你列出個單子來,盡管去做,就當給你将功贖罪。”

禦醫連連叩首,感恩戴德。

病情不能确信,但防範措施還是要做的。那禦醫明明是被皇後強壓着不能亂說話,替皇後辦事還要感激涕零,皇後玩得好一手恩威并施、防患于未然。

桑枝看着,心裏感激又感動,口中卻道,“現在,你可以走了嗎?”她說,“這不是兒戲。”

“為什麽要走,”素勒面無表情,“本宮是坤寧宮的主人,想在哪兒就在哪兒。”說着掃一眼桑枝,“便是你回了承乾宮,本宮身為皇後,也沒人敢阻攔。”

這話讓桑枝猛一陣咳嗽,“你……”

素勒給她端來水,桑枝要接,她卻避開直接送到桑枝嘴邊,臉色微紅卻強硬道,“喝!”她喂桑枝喝完。

桑枝緩過來,哀求道,“素勒,這不是鬧着玩的,你不要意氣用事好不好?”

“我不會走的。”素勒聲音平淡。

看她這個态度,桑枝真真一顆心都要全陷在她身上了,卻只能道,“素勒,我不能連累你。”

“啪”一聲,素勒把水杯用力放在桌子上。桑枝吓得一抖,素勒直直望着她,“我病中那日,你為什麽要大老遠地趕過來,你怎麽不怕我連累你?”

“……”桑枝抿緊雙唇,“那是我不知道你得了什麽病。”

素勒眯了眯眼睛,“好,就算那日你不知道,昨晚呢?”她沉聲道,“你昨晚為什麽那麽緊張地拉着我跑?你敢說,昨晚你不知道泰蘭是什麽病?”

“我……”桑枝不知道該怎麽反駁。

“如果不知道,你為什麽要讓玄烨去看禦醫?為什麽奪走我給玄烨擦汗的手帕?且不說這個疫病,皇上要廢後的時候,你可以為了我冒死去慈寧宮,明知道靜妃曾經對你起過殺心卻敢為了見我去求她,還有,昨晚你回宮後那麽狼狽的跑掉,”素勒冷笑一聲,“是昨晚就知道自己發燒了,是不是?可你竟然一個字都沒說。桑枝,你當我博爾濟吉特·素勒是什麽人,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有情有義,可以為了朋友不顧生死,我博爾濟吉特·素勒就是個膽小怕死的鼠輩,我的好朋友命在旦夕,我就得明哲保身離她遠遠的?”

皇後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這诘問讓桑枝啞口無言,心中對她的喜愛卻幾乎要沖破心扉了!然而,她要拼盡全身力氣壓住自己說出來的沖動。因為素勒口口聲聲是好朋友,好朋友啊!

“我告訴你,”素勒面色陰郁地站起來,“如果我是這樣的人,我就不配做科爾沁的兒女,不配成為博爾濟吉特氏的驕傲。我們科爾沁草原的子民,對敵人不留情,但對朋友沒有半點虛情假意!”

舌尖的話繞了一圈又一圈,桑枝還是吞了回去,她輕輕拉住素勒的手,哽咽道,“好,好,是我不對。素勒,對不起。”她看着素勒,忍不住将人擁抱在懷,“我真慶幸皇上眼瞎。”

“什麽?”素勒沒聽清,“你說什麽……眼瞎?”

桑枝抿抿唇,不敢看她,轉過頭去卻道,“說我自己。”

素勒氣哼一聲,“以後你再這樣,我就不跟你做朋友了。”

咳了一陣,桑枝眼神軟軟的望向素勒,“可是,我真的很怕你出事,”她有點控制不住情緒,眼眶發熱,“素勒,你不懂,我真的……真的很害怕你出事……”桑枝低下頭去,“我寧可自己死,也不想讓你有半點閃失。”

素勒心頭一顫,望着桑枝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我也不想讓你有事啊,”她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那不一樣……”桑枝苦笑着搖頭,“不一樣,不一樣的……”

“有什麽不一樣!”素勒不容置疑道,“從今日起,由我來照顧你。”

桑枝陡然睜大眼睛,“為什麽是你?找個宮女來就可以了!素勒,”她懇求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但你不必親自來做這些,何況你根本不會照顧人。”

“誰說我不會。”素勒撇嘴,“你以為皇後不需要學怎麽伺候人嗎?”

桑枝嘴角一抽,可不是,皇後也得學如何伺候皇帝啊。所以素勒不是不會伺候人,而是她根本沒有和皇帝好好相處過。聽素勒這意思,是要拿伺候皇帝的那套來照顧她咯?換言之,就是用伺候夫君的方式來照顧她咯?畢竟素勒只學過怎麽好好做一個皇帝的發妻。桑枝心中百味陳雜,不知是喜是苦。

然而看着素勒憔悴的樣子,桑枝實在心疼。泰蘭的事情皇帝知道後,十分痛惜,特地追封為悼妃。這封妃聖旨雖是從皇帝那裏發出,但規制上還是需要皇後加蓋鳳印的,桑枝見素勒表情沉痛,也跟着憂心。

素勒看見,撐出笑容來,“別擔心,我沒事。”

桑枝伸手把她唇角勉強的笑容壓下去,“不要硬撐。”

素勒微微仰頭吐出一口氣,疲累地閉上眼睛低聲道,“也不知道今年是怎麽了,宮裏連連出人命。是該請人去去晦氣。”她閉着眼睛的模樣,讓桑枝幾乎忍不住想過去吻住她唇角,用親吻來安慰她。

但桑枝不敢,甚至連眼神都不敢太放肆。

“聽說,國師月中已經到了白雲觀,不日就要進宮為太後祈福,”素勒睜開眼睛,“到時候讓國師做場法事吧。”她看向桑枝,剛想說話,目光觸到桑枝沒有收斂好的眼神,不由得心裏一悸。然而只剎那功夫,再去看時,桑枝眼中已經毫無波瀾。

素勒覺得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什麽感覺。

日子終究一天天過去,天氣都漸漸變暖入春,桑枝仍舊時不時發高燒,但奇怪的是,她并沒有出痘。慢慢地,桑枝忽然意識到,她很可能是自己吓自己。如果真是天花,按照她高燒的頻率,早該出水痘了。而她,很可能真的……只是發燒而已。

聽說國師在白雲觀講道數日,終于要在三月底進宮。确定國師進宮的日子,皇太後很高興,特地下懿旨恢複皇後中宮箋表,并解除皇帝下的禁足令,讓皇後入慈寧宮一同接見國師。坤寧宮裏一片喜慶,似乎要撥開雲霧見天日了。因是借着國師的光,故而人人都對國師感激不已。

然而,只有桑枝不以為然,暗自覺得國師是個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可是,就連素勒都很開心,每每誇贊國師大人如何高德大才,桑枝聽着好笑,問她,“這個國師怎麽稱呼?”

“國師俗姓王,王道長是個神仙。”

桑枝忍俊不禁,“姓王?還是個神仙,王道靈嗎?哈哈!”她想起了《新白娘子傳奇》裏的蛤/蟆精。

“王道靈是誰?”素勒皺眉,見桑枝笑得歡,“啪”地打了她手背一下,“你怎麽敢對神仙不敬!”那嗔怪的神色頗為動人。

桑枝連忙忍住笑意,但還是對這個王道長興致缺缺。素勒見她這模樣,也懶得跟她說,“等你見到王道長就知道老神仙有多厲害了!”

“好好好,我等着見他!”桑枝嘴上應承得好,心裏越發對那國師大人不屑一顧。

轉眼間,已到三月底。國師終于進宮來了,整個皇宮都歡欣鼓舞,好像國師大人帶來一股仙氣似的,宮裏每個人都興高采烈。

素勒由蔡婉芸陪着去了慈寧宮,桑枝百無聊賴,想着索性去禦花園逛逛。然而還沒容她出門,綠莺竟然尋了過來。

三月以來,各宮接二連三出事,桑枝先是忙着照顧皇後,後來又自己生病,至今已經大半月沒有去過承乾宮了。

“桑枝,皇貴妃娘娘召你。”

☆、008

桑枝心內惴惴,待進入承乾宮看到董鄂妃時卻大吃一驚。

短短月餘光陰,董鄂妃恍若變了一人似的,鬓角竟然染上幾許斑白。一雙原本透亮幽深的眸子這會兒像是平靜的深潭淡然無波,正安靜地抄寫佛經。看見桑枝進來,她只是微微一笑,“你來了。”

董鄂妃原本就體弱多病,入年以來接二連三的打擊已經将她磨去了大半條命,此刻說話的聲音輕而無力。桑枝望着她,尤其是看到她正值大好年華卻雙鬓生華發,那刺眼的幾許白色和董鄂妃寂然的模樣,讓桑枝心裏陡然冒出四個字——時日無多。

“奴婢給皇貴妃娘娘請安。”桑枝收回目光,心裏卻一陣唏噓。

董鄂妃虛扶她一把,“不必多禮。”她把抄好的佛經遞給桑枝,“這是本宮為悼妃抄寫的佛經,願她安息。”

桑枝心裏一咯噔,接過佛經的手就有些抖。悼妃——泰蘭已死,雖然跟桑枝無關,但不知道董鄂妃是怎樣想的。她想到素勒為了泰蘭痛惜悲恸的模樣,頓時覺得這幾張薄薄的紙有如千斤重。她不該跟董鄂妃說明泰蘭的死因,可想到泰蘭,想到素勒,她卻一點都不願意和這件事沾上關系,于是低頭道,“回娘娘的話,悼妃患的是不治之症,奴婢……什麽都沒做。”說完,桑枝心中十分不安。

然而等了會兒,卻見董鄂妃仍是把佛經遞到她手中,“逝者已矣,本宮為她感到難過。”見桑枝仍然低着頭,董鄂妃輕嘆一聲,“本宮累了,過往不想再追究。從此後,只一心吃齋念佛,為榮親王祈福,為大清祈福。”她已經一無所有了。

桑枝這才擡頭,卻不經意間又看到董鄂妃雙鬓上幾根刺眼的白發,再看看董鄂妃萬念俱灰神情委頓的模樣,桑枝心裏一時又是憐憫又是嘆息,着實百味陳雜。

董鄂妃頓了頓,卻拉着她的手讓她坐下,“桑枝,坐吧。”桑枝正要客套,董鄂妃按住她的手,“陪我說說話吧,桑枝,整個宮裏能跟本宮說說話的,也就只有你了。”

桑枝心中慨然,“承蒙娘娘擡舉。”

董鄂妃一頓,看看她神情,也只是笑笑沒反駁,只道,“本宮近日讀佛經頗有心得,皇上肯點撥,倒讓本宮心裏明朗了許多。”這些日子以來,禍事一件接一件,早已經超出了董鄂妃承受範圍。順治帝素來鐘愛僧侶,自己對此鑽研不少,便以佛經開解董鄂妃。

“我提心吊膽一輩子,顧前顧後,費盡心機周旋,倒頭來還是一無所有。”董鄂妃喃喃道,“可你知道嗎,我以前想要的只不過是夫妻恩愛,白頭偕老罷了。”她說,“但老天給我開了個大玩笑,我的丈夫是皇帝,是當今天子,他永遠不可能只是我一個人的夫君。我想着要幫扶他,竭力維持後宮關系安穩。我想要他不覺得愧對于我,便勸他多多寵幸其他妃子。呵——”董鄂妃澀然一笑,哽咽道,“但一開始,我想要的是只一生一世一雙人啊。我處處為他着想,為董鄂一族着想,時時刻刻如履薄冰,為的不過是想讓我的丈夫好好的,我的家人好好的,可是為什麽,我耗盡了心血卻落得如此下場……”

董鄂妃神情悲戚,讓桑枝忍不住暗自哀嘆。是啊,董鄂妃也只不過是個女人而已,沒有人幫扶,卻處處都是敵人,處處都是陷阱,她一個人在後宮周旋,最後喪子喪兄,家族凋零。她又何錯之有?只不過是因為她的丈夫是皇帝而已。

可是誰又有錯呢?難道皇後就有錯了?其他宮妃就有錯了?不,不不不,桑枝抿緊唇,暗想,錯的是這個吃人的大清王朝。

“娘娘,”桑枝緩聲道,“聽說皇上已經提拔您的弟弟費揚古為少将軍,您——”

董鄂妃打斷她的話,“費揚古年少氣盛,皇上是為了安撫我才破格提拔他,但誰又知道這是福是禍呢?人這一輩子,真是苦海一場,願我佛慈悲,渡我脫離。”

人只有在無路可走的時候,才會寄希望于神佛。董鄂妃是絕望透頂了。

桑枝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只能默默陪着。待到夜幕降臨時,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輕咳一聲道,“可否請娘娘随奴婢移步別處?”

“何處?”董鄂妃下意識地問,打量桑枝一會兒卻道,“好。”她竟不再問要去哪裏。

桑枝心想,董鄂妃變化真是大,再也沒有野心和鬥志,只是這種如死灰的變化讓人實在不能不心生同情。她給董鄂妃披上厚厚的褐色大氅,在黑夜中不怎麽顯,“娘娘請随我來。”

她扶着董鄂妃,離開承乾宮往禦花園方向而去,一路經過鐘粹宮、绛雪軒。她們安靜的走着,不多時聽到前面說話的聲音,桑枝心中一喜,她要給董鄂妃看得正是這個!

前方有兩個宮女在說着悄悄話,“國師來了,宮裏就一定能好起來。”

“嗯,希望國師保佑皇貴妃娘娘長命百歲!”

“希望皇貴妃娘娘早日好起來,我願意天天給皇貴妃娘娘祈禱!”

董鄂妃站在不遠處聽見,身子一僵,不由得看向桑枝。桑枝對她笑笑,“娘娘且稍等,容奴婢去去就來。”

“你們很喜歡皇貴妃嗎?”桑枝大搖大擺走過去,倒是吓了兩個小宮女一跳。天色黑,桑枝也沒拿燈籠,兩個小宮女沒看清人,“誰?”

“我也是宮女,路過,聽到你們給皇貴妃娘娘祈福——”

兩個小宮女松了口氣,“是啊,皇貴妃娘娘是最好的人了,我們都很喜歡她。希望老天爺保佑皇貴妃娘娘健康長壽!”

桑枝笑笑,望向董鄂妃。董鄂妃目光閃動,心中驀地湧過一陣複雜的感覺,夾雜着唏噓和溫暖。

“她們真的喜愛本宮嗎?”董鄂妃遲疑地望向桑枝。桑枝帶着她離開此處,繼續往前走,“娘娘廣施仁義,凡是受過您恩惠的宮人,無不對您感恩戴德。”

被人如此愛戴,總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桑枝又帶着她往前走了走,好巧不巧又遇見一個小宮女和另一個小太監在念叨皇貴妃娘娘,想來皇貴妃董鄂氏這新年以來的遭遇讓宮人們無不痛心,正好國師前來給她們帶去了希望,宮人們便在給自己的親人祈福後,順便帶上了她們喜愛的董鄂妃。

董鄂妃卻一直沒說話,夜深露重,倒咳嗽了一聲,桑枝連忙道,“娘娘,咱們回去吧。”

董鄂妃卻搖了搖頭,“就在禦花園裏歇一歇吧。”

“好。”桑枝帶她進了避風處,董鄂妃不發一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桑枝遲疑道,“娘娘——”董鄂妃看向她,桑枝又道,“其實,您還有皇上不是嗎?”

董鄂妃一愣。

“娘娘您說,您一開始想要的也不過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到現在,皇上對您的心,不也是沒變過嗎?”桑枝輕聲道,“請恕奴婢直言,您的夫君是皇帝,能如此專情已實屬不易。更難得的是,皇上從始至終心裏都只有您一個。娘娘,奴婢鬥膽,敢問您有沒有想過到底為什麽會失去榮親王和兄長?”

“說下去。”董鄂妃眼睛直直地望着桑枝,“為什麽?”

桑枝嘆氣,“有得必有失。娘娘您已是盛寵之極,滿招損,可是大清皇宮的姓是愛新覺羅,不是董鄂,盡管娘娘您謙虛謹慎,可畢竟所得太多。而且董鄂家勢單力薄,完全不足以和……抗衡。娘娘,您仔細想想,在榮親王沒有出生之前,您得皇上盛寵那麽多年,可曾有過什麽事?”

董鄂妃一僵。

“娘娘,您要的太多了。”桑枝壓低聲音,“雖然奴婢能理解您,但是這皇宮可并非一個講情義的地方啊。娘娘,這點,您應該比誰都清楚啊!”

也許董鄂妃只是想要和自己心愛的男人有個孩子,可她的男人是皇帝,這個孩子的出生威脅到了太多人的利益。這座被欲望和利益死死扣住的皇宮,是不可能容下這個孩子的。榮親王的結局從一開始就已經早早注定了。

董鄂妃死死握住雙拳,神情悲恸。她豈會不明白?她從一開始就明白,所以才将榮親王的出生都瞞得那麽嚴實。可有什麽用?一個孩子出生,這宮裏處處都是眼睛,怎麽可能瞞得住?她總抱着幻想,希望能和榮親王好好活下去。因為要好好活下去,所以她不得不多做圖謀。但她終究只是一個人而已,皇上并不能理解她難言的苦處。皇帝以為自己是一國之君,保住自己心愛的女人和孩子難道很難嗎?皇帝以為只要加強保護就可以了,可是他不知道,一個衆矢之的是多麽容易被弄死。唯有董鄂妃殚精竭慮睡不安寝,恨不能時時刻刻将榮親王看護在眼皮子底下。

董鄂妃閉上眼睛,無聲無息的眼淚決堤,身子止不住顫抖。桑枝默默看着,按理說該擁抱她來安撫,但是,她只能伸出手去,握住董鄂妃的雙手。

“但是娘娘,您還有皇上啊,”桑枝安慰她道,“就當一切只是回到了原點。只要您和皇上好好的,少将軍就不會有事,董鄂一族也不至于被連累啊。”

董鄂妃漸漸平複過來,一臉憔悴,“可憐我的孩子……”她哽咽道,“桑枝,這世上真的有神靈嗎?我積善行德,能不能保佑我的孩子下輩子投生在一個好人家,安安穩穩地過完一生?”

桑枝動動唇,終究道,“有。舉頭三尺有神明,娘娘,您吃齋念佛,虔心供奉,老天爺會看得見的。”

話音剛落,忽然前方想起一個蒼老的聲音,“正是舉頭三尺有神明。”

那聲音讓桑枝心頭一震,總覺得在哪裏聽過。她舉目望去,見一個青袍道人飒然而立,倒是有一番風骨。

沒容桑枝反應過來,董鄂妃已經趕忙起身,“敢問可是國師大人?”

“正是貧道。”那國師大人微微欠身,“見過皇貴妃娘娘。”

董鄂妃連忙道,“不敢不敢,老神仙快別多禮。”她問,“老神仙怎麽在此處?”

“皇上允貧道留宮數日,便讓貧道暫住在天一門內欽安殿旁。”老道長諄諄教導,“娘娘,夜深,您身子弱,還請早些回去吧。”

董鄂妃不敢怠慢,“多謝老神仙。”她帶着桑枝就走。

那老道長從始至終都沒有特地看桑枝一眼,桑枝卻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直到這會兒要離開,老道長都沒有給過桑枝一個眼神。桑枝心裏不由得好笑,看看皇宮裏的人都把這老道長誇得神乎其神,結果自己這個最大的怪力亂神者就在他面前,他卻毫無反應,可見是欺世盜名之徒,桑枝暗想,可惜了那一身仙風道骨,怕也是裝出來的。

她扶着董鄂妃走了幾步,終于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老道長含笑望着她,仍是不言不語。桑枝卻莫名覺得心頭掠過奇怪的感覺,頓住腳步道,“娘娘,奴婢剛剛不小心手帕掉了,可否容奴婢回去找一找?”

董鄂妃自然沒有不許的。桑枝獨自往回走,走了幾步不由問自己為什麽要回來,難道是好奇心作祟?

那老道長仍然穩穩站在原處,見桑枝回來也不發問,神情毫無異樣。

桑枝給他施禮罷,揚眉道,“聽說道長素有神通,不知都會些什麽?”

老道長笑容不變,“世人謬贊罷了,貧道什麽都不會。”

倒讓桑枝驚訝,原以為這道人會吹噓一番呢。她怔了怔,“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你。”老道長微微一笑,神态從容。

桑枝不屑一顧,嗤笑一聲,原來這道長不過是打機鋒繞口舌罷了。她不再多說,轉身就走。

卻聽老道長在她背後念了句“無量天尊”,接着道,“莊周夢蝶,蝶夢莊周,今非今,昨非昨,天理昭彰,萬法自然。”

桑枝猛地睜大眼睛,再回頭時,那道長仍然含笑相望。桑枝上前幾步,“道長什麽意思?”

“施主以為什麽意思,便是什麽意思。”

桑枝皺眉,“敢問道長怎麽稱呼?”

“貧道年紀大了,早已不記得。”

“您姓王?”

“那是姓王。”

桑枝不喜歡他這種回答方式,故意問,“王道靈?”

“便是王道靈。”

桑枝嗤笑,“你們這些人就愛玩虛的。”

老道長也不以為意,卻遞給她一個簡單的木盒,“送給姑娘當見面禮吧。”

“什麽東西?”

“安魂符。”

桑枝一震,“什麽?”

老道長卻自顧道,“你是誰?誰是你?莊周是莊周,蝶是蝶,然則安知莊周不是蝶,蝶不是莊周?無始無終,無窮無盡,在即所在,你就是你,勿著相便是道也。”

老道長狀似瞎嘀咕,然而腳下生風,桑枝剛想攔住,卻發現道長已經離自己十步之遙。便在這時,天一門裏走出一個青年道士來,“此符施主佩戴九九八十一天即可。施主,天色不早了,請回吧。”

道士攔住了她。

桑枝半信半疑,心裏好像很明白這個國師的話,卻又覺得茫然。她遲疑道,“不知尊師如何稱呼?”

那道士稽首道,“家師俗姓王,法名常月,號昆陽。”

桑枝陡然睜大眼睛——全真龍門派宗師級人物王常月!剎那間,她終于明白為什麽會覺得這個道長的聲音熟悉了——不正是那日她高燒不醒時聽到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是非常重要的一章,不造有沒有讀者能猜出來原因。23333

啊,另外,我一時興起确實弄了個公衆號,想着以後要是有腦洞就寫在裏面好啦。但就怕腦洞不夠多……你們願意一起來玩耍麽?其實很矛盾,因為我很懶,想告訴你們又不想告訴你們……

但最重要的是:我這麽勤勞,你們有沒有獎品給我!

☆、006

見國師王常月都已經回去,桑枝随即想到素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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