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近馮

“慢點慢點,莫擦到了。”

“兄弟讓一下,我們到二樓就停。”

陳紀鋒只得回頭往樓梯上走。他剛接到一個案子,飯都沒來得及吃幾口就匆忙出門,誰知才下到一樓就被一個龐然大物堵住去路。兩個工人一前一後用繩擡着一團被棉被包住的大家夥往上走。這裏是二三十年前建的老式住宅樓,一共七層,沒有電梯。工人搬得額頭青筋暴起,見了陳紀鋒還沖他說,“就搬到二樓,耽誤一下兄弟。”

陳紀鋒就住在二樓,除了他,就是一家年輕夫妻。但是那對年輕夫妻在一個月前已經搬出小區,對面屋子便一直空着。

“這是什麽?”陳紀鋒順口問。

“鋼琴。”

“搬去202?”

“是噻。”

陳紀鋒住201,202在他對面。樓道拐角處不寬,鋼琴卻不小,工人倆滿頭大汗的,生怕給碰壞了,卡在拐角處半天找不着合适的姿勢往前挪。陳紀鋒看着替他們着急,幹脆将袖子往上一撸,“我來。”

他攀上樓梯扶手,腰往下一壓,順着上下兩層扶手的牆之間的縫隙滑下去,穩穩落在一樓樓梯上,蹦起一地灰。

“喲,兄弟好身手啊。”

“練過的,小意思。”陳紀鋒代替下方扛鋼琴的位置,拿過繩往自己肩上一繞,雙手抓穩邊緣,渾身肌肉一繃,“走。”

登時三百多公斤的鋼琴生生又往上擡了一個高度,搬運空間一時大了不少。旁邊的人笑道:“哥們兒,當兵的吧?”

陳紀鋒托着琴穩步往樓上走,聞言答:“差不離,我警察。”

“難怪這麽熱心,原來是咱人民公仆啊。”

“可不是嗎,到哪兒都得為人民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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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大老爺們說話嗓門大,沒一會兒樓上就傳來開門聲,伴随而來的是一聲輕輕的、帶着點驚喜的“哎”。

還真搬了個人在他家對面?什麽時候的事兒,他怎麽不知道?陳紀鋒一邊上樓梯,一邊疑惑心想,難不成是因為他前陣子沒日沒夜跑一個案子忙得幾天沒回家,就這麽點功夫,他就多了個鄰居出來?

“你好,樓下門沒關,咱就直接把這琴給搬上來了。”

陳紀鋒聽到前面那人與新鄰居說話,他被一架大鋼琴擋着什麽也看不到,只聽他的鄰居不斷說着“謝謝”,“你們辛苦”,帶一點奇怪的口音。

男性,不超過二十歲,喜歡彈鋼琴,異國口音——怎麽還是個外國人?

陳紀鋒職業病發作,對身邊任何一點陌生事物都要摸清。他默不作聲搬鋼琴,耐心等着前面的人把琴一點一點挪進狹窄的門裏,然後利索把背上的繩子往下卸,提着琴走進了新鄰居的家。

龐大的障礙物落下。斜前方,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年站在一旁給他們讓路。

他第一眼真以為那是個外國人,因為他的皮膚太白了,短發淺棕微卷,眼睛倒是黑色的,卻又帶點貓眼石一般的綠。但仔細一看又不是,五官整體上依舊偏向東方人。

混血。陳紀鋒得出結論。

混得還挺成功。陳紀鋒注釋。

那小孩很有禮貌,一個一個和他們說謝謝,見了陳紀鋒,也以為他是搬鋼琴的工人,站在門邊規規矩矩對他道謝。

陳紀鋒問他,“往哪兒搬?”

小孩反應了一下,才說,“客……客廳。”

普通話都還沒說利索,就往家裏買這麽大個家夥。陳紀鋒莫名覺得這小孩挺有意思。他幫着把琴放到客廳,起身時環顧四周,沒有沙發,沒有電視,沒有桌椅,剛才他掃過一眼廚房,沒有任何廚房用品,竈臺上幹淨得像被他老媽擦過。

別的不買,先買鋼琴。陳紀鋒心想,有個性。

小孩不知什麽時候跑進廚房,沒一會兒抱出幾瓶果汁,給他們遞過去,輪到陳紀鋒的時候,又說了一句:“麻煩你們。”

“嗯。”陳紀鋒接過果汁,回頭對其他人說,“那我走了啊。”

“行,今天謝謝你啊兄弟。”

“改明兒有空上你那兒坐坐!”

“我那兒還是別坐了。”陳紀鋒客氣回一句,轉身拎着果汁走了。

陳紀鋒開着他那破宏達一路飙到吳河市公安局門口,車還沒熄火,就被一群人風風火火搶上來擠進車裏。

“哎哎哎,幹嘛呢?”陳紀鋒一頭霧水,“不是有案子嗎?”

“确定地方了,黃陂蔡店,徐沖村,一屋子人正溜嗨呢,走。”

周延調出地圖定位,把手機插在車頭前,一臉興沖沖的,“蹲他們好幾天,總算等到他們開聚會了,這回咱直接給他一窩端!”

紅哥塊頭最大,一個人塞在副駕駛位上,費勁兒給自己插安全帶,“聽說還有小孩。”

陳紀鋒一打方向盤,又從公安局門口開出去,“誰舉報的?”

“就他們對門那老太的孫子。”

“喲,誰給他做的思想工作啊,總算讓人想通了?”

小楚立刻吼了一嗓子:“當然是舌燦蓮花的小楚同志!”

周延和被擠到車窗上的大明紛紛鼓起掌。

破宏達從市裏公安局飛速趕到徐沖村,找到地方後當即破門抓人,回局,一審又問出當地幾個經銷鏈,陳紀鋒原本打算抓完人回家接着吃飯,結果事情都快完了又來這麽一出,只得放棄吃飯睡覺,留在局裏和一群同樣滿臉烏雲的同事加班。

這一忙又是一整天。

下班後,陳紀鋒餓得抓心撓肝的,車開到小區門口的時候順手買了一碗熱幹面,一杯豆漿,又提溜倆肉包子,這才心滿意足回到自家樓下,坐在車裏就開始解決早餐。

熱幹面醬味重,陳紀鋒打開車門,一腳踩在車底座邊,沒一會兒一大碗熱幹面就下去大半。

他忽然注意到不遠處一個身影。

白到顯眼的皮膚,清瘦的個子。他的新鄰居在大冷天裏穿一身運動服,懷裏抱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正往這邊走。

陳紀鋒咬着包子,看着鄰居慢悠悠晃過來,離他越來越近,十米,五米,目不斜視,眼見着就腳步不停要走過他身邊。

忽然,鄰居終于反應過來似的,人都走過車門了,才抱着袋子扭過頭看着他。

“噢。”鄰居睜大眼睛,漂亮的眼珠子盯着他,緩慢地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語氣詞。

“哦。”陳紀鋒學他。

“你是……”鄰居回到陳紀鋒面前,顯然半天找不到形容詞,“我們見過。”

陳紀鋒又咬一口包子,“是啊,見過。”

“對不起,我正在想一些事情,所以沒有看見你。”

他發現這個小孩雖然反應有點慢,但卻十分有教養,那天說了一路的謝謝不說,這會兒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也規規矩矩的,腰板挺得筆直,眼睛很有禮貌地注視着他,還要為這種誰都不會在意的小事道歉。

陳紀鋒低頭看一眼他光溜溜的手腕,心想,還不怕冷。

“你正在等工作嗎?”

這回輪到陳紀鋒沒反應過來,“等什麽工作?”

鄰居想了想,說,“等搬鋼琴。”

原來還以為他是搬運工。陳紀鋒也懶得解釋,“沒,我剛下班,這不吃早飯嗎。你呢,大早上做什麽去了?”

“跑步。”

陳紀鋒低頭一看表,九點半,跑這麽久?

鄰居似乎看出他的疑問,臉上露出一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我迷路很久,所以現在才回來。”

陳紀鋒:“……”那你還能找回來也挺厲害。

小孩笑起來很漂亮,嘴角的弧度帶點清透的可愛,一雙大眼睛微微彎起來,裏面折射出星點斑斓的綠。陳紀鋒看一眼他的臉,開口問,“你是哪裏人?”

“我現在是中國國籍。”

“之前呢?”

小孩老老實實答他,“我曾經是R國國籍。”

“R國?你長得也不像那邊的人啊。”

“對,因為只有我的外婆是R國人,我的外公是K國人,我的媽媽是K國人,我的爸爸是中國人。我覺得我的長相更像K國人和中國人。”

要不是看這小孩太實誠,沒問幾句就把老底兜個朝天,陳紀鋒差點懷疑他在故意繞自己。

面對老實的談話對象,身為人民刑警的陳紀鋒通常采取得寸進尺策略。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衛意。”

“多大了?”

小孩茫然:“什麽東西多大?”

“……問你多少歲了。”

“十八歲。”

“什麽時候搬來這裏的?”

“在……在27號。”

五天前搬來的,那會兒自己正在局裏忙工作,幾天沒回家。陳紀鋒點點頭,繼續審,“一個人住這兒?”

“是。”

“家裏人呢?”

沒回答了。

陳紀鋒從善如流,問到這裏也差不多都清楚了,于是主動說,“不願意說也沒關系,我就随便問問。”

叫衛意的小孩點點頭,還對他露出一個笑容,好像是在感謝他理解自己的不回答。接着,他問,“那你呢?”

陳紀鋒:“啊?”

“你可以……也介紹你自己嗎?向我。”衛意看着他,水潤的眼睛一眨,毫無調笑,真誠詢問。

“哦,我叫陳紀鋒,26歲,祖上十八代全是中國人,血統非常純正。還有,我是你的鄰居,住201。”

他說話語速也沒刻意放慢,還帶着點吳河口音,衛意顯然聽得半懂半不懂的,點頭,“正井風。”

“?”怎麽還能一個字都沒對呢?陳紀鋒糾正他,“陳紀鋒。”

“陳近風。”

“是紀,不是近!”

“紀……紀馮。”

“陳、紀、鋒,來,跟我念。”

“正,近,馮。”

“……”

行,又給教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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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紀鋒:扁擔寬,板凳長,扁擔想綁在板凳上。

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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