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看着你呢
年末的第一朵煙花在吳河市的夜空上悄然綻放。
透過落地窗,衛意看着遠方的煙花間或飛上空,拖着細細的長尾在空中團團簇放。
劉瑾睿走進後臺,見衛意已經化好了妝,換好衣服安安靜靜坐在窗邊發呆。他還以為衛意緊張,便走過去說:“衛意,你別緊張,正常發揮就好。”
衛意聞聲轉過頭來,輕輕搖頭:“我不緊張。”
“那就好。”劉瑾睿倒是有點緊張,他搓了搓手,見衛意的手裏還捏着一張門票。
劉瑾睿“咦”了一聲:“怎麽還剩一張票,沒送出去嗎?”
衛意低下頭,摩挲着手裏的門票,點頭:“嗯,他還沒有回來。”
拿到門票的那一天,衛意給小竹和子笑送去兩張,又給奶奶和趙英博送去兩張,并收獲趙英博震驚臉一枚。最後他揣着僅剩的一張門票跑回家,小興奮地敲陳紀鋒家的門。
但是陳紀鋒不在家。衛意只好給他打電話,沒人接。再發消息,直到晚上,陳紀鋒才回複他,說:在外出差,回聊。
衛意捏着門票呆呆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很快又打起精神,心想沒關系,等哥哥回來再把票給他也行。
在最後一次正式彩排結束後,衛意又給陳紀鋒發了條消息,問他什麽時候回家。
第二天早上,衛意才收到陳紀鋒的回複。
“哥哥在忙,但是一定去看你的演出,你好好準備,加油。”
衛意于是把這句話記在心裏,努力壓下所有的不安和焦慮,繼續按部就班練習。
直到一年的最後一天來臨,所有人都為這場音樂會準備完畢。觀衆陸陸續續坐滿演奏大廳,劉瑾睿和其他幾位主管在大門口接受采訪和拍照,樂團的演奏手們抱着各自的樂器擠在後臺興奮或緊張地談話,大廳內燈光與攝像機全部就緒。
離開場還有一個小時,衛意沒有等到陳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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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沒有票,到時候要怎麽進來看他演出?衛意透過窗戶看向燈火通明的大門口,努力想從人群中找到陳紀鋒的身影。門票在他手中被捏得皺了,沾上一點指尖的汗。
他一直坐在窗邊,哪裏也不去,燈下的側影看上去孤獨又倔強。聚在一起的樂團成員小聲說着話,偶爾看向他那邊。
“衛意怎麽了,是不是緊張?”
“要不要去和他說說話呀,畢竟他主彈開幕和謝幕,壓力肯定很大的。”
過了一會兒,曹離離和幾個成員走到衛意身邊,曹離離開口:“衛意,你還好嗎?”
衛意回過神來,忙站起身,“我很好,怎麽了?”
“看你一直坐着不說話,怕你緊張來着。”
衛意勉強笑了笑:“謝謝你們,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開場前半個小時,演奏大廳座無虛席。劉瑾睿和指揮進門來揚聲道:“孩子們,上場了!”
年輕的演奏手們呼啦起身,魚貫而出。衛意最後看一眼窗外,攥着門票站了起來。
“慢點走,別吵,入口在右邊……衛意!你去哪?”
劉瑾睿忙叫住一出後臺就往反方向走的衛意,衛意回頭扔下一句:“我去衛生間,馬上回來!”
他匆忙往出口走,走着走着幹脆跑起來,被發膠定住的短發在跑動中滑落幾縷,他也顧不得那些。衛意繞過長長的走廊,跑下樓梯,穿過人來人往的大廳,有認識他的工作人員見他跑下來,驚訝道:“唉,表演不是快……”
那人的話音被抛在衛意腦後。衛意跑出大門,一直狂奔到檢票處,才在檢票員驚愕的目光中喘着氣停下來。
“你有什麽事?”檢票員問他。
衛意将手中的門票遞給檢票員,“麻……麻煩你,我的朋友還沒有來,這是他的票,請你暫時保管一下可以嗎?”
他神情急切,檢票員下意識接過票,“哦……哦。”
“他叫陳紀鋒,個子很高,長得很帥,很好認的。”衛意生怕耽誤了時間,快速說道:“你就說是衛意給他留的票,在最前排的位置,麻煩你了!”
他對檢票員鞠了個躬,檢票員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眼睜睜看着這個小孩轉身飛快跑了。
晚上七點半,音樂會正式開始。
幕布緩緩拉開,西裝革履的年輕演奏家們排坐整齊,指揮筆挺站立指揮臺,整個樂團形成的扇形圓弧與指揮所站立的一點之間,聚光燈柔緩打下,衛意靜靜坐在鋼琴前。
他低頭看到光潔冷感的黑白琴鍵,視線越過黑色琴身,偌大金碧輝煌的演奏大廳內上千觀衆安靜等待。
衛意太熟悉舞臺。他從前在臺下看媽媽在臺上領獎、唱歌,光豔萬丈地接受人海歡潮;看爸爸西裝革履地發表商業演講,背後是翻飛跳動的幻燈片、圖像和文字;看外婆獨自坐在聚光燈下彈奏鋼琴,時而垂首慢彈,時而激情高昂,每一場都有經久不息的掌聲。
後來他自己登上舞臺,有時候面對寥寥幾位評委,有時候面對成百上千烏泱泱的觀衆。他不斷彈琴,手指撫摸或敲擊琴鍵,指間流瀉出的每一節音符都令他深深着迷,它們串連着組成一條長長的河流,在意識的黑暗森林中綿延流淌,将大腦億萬細胞全數浸入冰涼的銀色長河。
十三歲以前的衛意不在乎燈光、觀衆、攝像機,他只是在彈琴。
十三歲以後的衛意卻逃離舞臺,重新躲進他的黑暗森林,不願再踏入他的長河。
“你們這群混蛋在毀掉他!”
達莉亞憤怒地推開試圖伸到衛意面前的黑色攝像頭,她用身軀擋住驟然亮起的閃光燈,但她拽不住拼命往後退縮的衛意。
“我是在相機後面拍你的那個人,也是陪着你坐在鏡頭前的那個人。”
陳紀鋒與他并肩坐在琴凳上,兩人的手牽得很緊,熟悉的熱度透進衛意的骨骼,低緩的聲音打進衛意的腦海。
“你要在意的是我,從來就沒有相機。”
曾經被他忽視、一度扼住他的咽喉、如今再次歸于一片模糊黑影的人群和鏡頭如潑墨畫化為夢中的身影,坐在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遙遙看着他。
海倫雙手攏在嘴邊,笑眯眯地對他喊:“威利寶貝,你坐在那裏的樣子好酷!”
衛霄略一點頭:“衛意,好好彈。”
達莉亞雙手交握放在腿上,懶懶地說:“彈吧,彈吧,看你什麽時候能夠得着我的皮毛。”
那個高大的、熟悉的男人微微躬身,手肘撐在膝蓋上,漆黑的眼睛滿含溫柔笑意地看着他。
“我看着你呢,衛意。”
指揮棒舉至半空,指揮看向衛意。
衛意擡頭看向他,微微一點頭。
九點,音樂會結束。
在開幕式一首《梁祝》交響曲結束後,掌聲便熱烈不止。最後衛意同樂團共同演奏《月光奏鳴曲》三樂章,整首交響曲演奏下來,樂團一共謝幕了三次,掌聲才堪堪落下。
“太好了,太好了!”劉瑾睿興奮得滿臉通紅,他匆忙穿過人群走到隊伍最前面,“這次的演出非常成功,所有人都表現得非常棒,非常完美,辛苦大家,謝謝大家!”
年輕人們笑得歡實,有人鬧了一聲:“總監,有沒有辛苦費呀?”
劉瑾睿笑着說:“有,當然有,結束以後咱們就大吃一頓去。”
又是一陣歡呼聲,人群吵吵嚷嚷,只有衛意一個人走在後面,沒有和他們一起鬧。
指揮落下一步,走在衛意身邊:“今晚彈得這麽好,怎麽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衛意忙揉了揉臉,笑着說:“沒有,我只是在想事情,您不用管我。”
指揮卻一臉了然看着他,“想等的人沒有來?”
衛意愣住,“您怎麽……”
“開場前看你一直坐在窗戶邊,手裏攥一張門票,像塊望夫石似的。”指揮打趣他,“我本來還擔心這會影響你的演奏,不過好在你沒有讓情緒幹擾你,這很好。”
衛意沒想到自己早已看透,只得選擇沉默。
“小意老師!”
小竹和子笑攜手跑過來,兩個女孩興奮地在他面前叽叽喳喳:“太厲害了小意老師,你太棒了!你在舞臺上彈琴的樣子簡直像天使!”
衛意哭笑不得,“哪有這麽誇張。”
子笑跺腳:“哎呀,小意老師你自己不知道,是真的又養眼又膜拜啊。”
不一會兒林明心和趙英博也找到他,林明心含笑走過來,說:“小意呀,真是奶奶的驕傲。”
她又詢問了一些衛意前陣子彩排的事情,衛意一一答了,見趙英博手插口袋一臉無所事事地站在一旁,便問他:“聽得如何?”
“還行吧。”趙英博面無表情答,“除了第一首和最後一首,中間睡得還挺香。”
小竹和子笑“撲哧”一聲笑出來。
林明心無奈道:“淨說這種話。”
他們沒聊一會兒,小竹和子笑的父母開車來各自把女兒接走,林明心上了年紀,坐得一久便容易累,趙英博便陪着她一起回了家。
“老大們,別吵啦。”劉瑾睿面朝樂團所有人,“整理一下頭發和衣領,讓自己看起來專業點,外面一群電視臺的人等着呢,都別丢面啊,衛意!來,你到前面來。”
劉瑾睿把衛意喊到人群前面,拉着他的手臂低聲對他說:“這次你的關注度一定很高,出去以後估計都逮着你問,別緊張啊,該答什麽答什麽。”
衛意咽了咽口水,“嗯”了一聲。
玻璃大門推開,人聲驟然而至,緊随而來的是話筒,鏡頭,閃光燈。
衛意在強烈的光線刺激下閉了閉眼睛,他捏緊手指,然後慢慢放松,睜開了眼睛。
“這次音樂會演出非常成功,各位現在的感受如何?”
“東樂樂團從去年世界巡回演出開始小有名氣,請問你們接下來還有什麽演出計劃嗎?”
“聽說樂團成員平均年齡二十二歲,組建一支這樣年輕的隊伍會面臨什麽問題?”
大部分問題都被劉瑾睿和另一位行政主管接走,其他人只需要站在後面做背景板就好。但是很快,話題就轉移到了衛意身上。
“東樂樂團之前從未出現過這位鋼琴手呢。”一個電視臺主持人擠過來,帶着攝像師微笑着采訪衛意,“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衛意,這是第一次和東樂樂團合作演奏交響曲。”
“從音樂會的現場來看,衛意的鋼琴彈得非常好呀,是練習了很多年嗎?”
衛意答:“是,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習彈鋼琴。”
“可以看出你和樂團的合作十分默契,以後有加入他們的打算嗎?”
“我……還在考慮。”
這時,一個不知道哪個報紙還是電視臺的記者湊過來,錄音筆直接伸到衛意面前,打斷了主持人的采訪,“聽說你的鋼琴導師是著名的女鋼琴家娜塔莉亞·米哈伊爾?”
衛意愣了一下:“是的。”
一旁的主持人十分不滿:“你怎麽這樣打斷別人采訪?太沒有禮貌了。”
那記者卻堅持不懈盯着衛意問:“米哈伊爾是R國人,你是中國人,你們為什麽會成為師徒?”
衛意臉色微微一白。
記者看了看衛意,又問:“米哈伊爾在去年病逝,你是否為這位世界聞名的鋼琴大師的逝世而感到遺憾?”
“這問的是什麽問題!”
曹離離不知從哪裏氣沖沖過來,伸出手撥開那個記者的錄音筆,“你這種問題非常沒有禮貌,我們拒絕回答。”
接着又有幾個樂團的人過來把衛意往後拉,保護在他們身後。衛意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眼前就只剩一片背影。一個男生指着那記者胸前的牌子:“你是哪裏混進來的小報記者?問這種沒有基本新聞道德素養的問題,你們領導怎麽招聘員工的?”
劉瑾睿見這邊越來越吵鬧,忙跑過來問:“怎麽了?別吵架。”
曹離離拿手臂擋着衛意,指着記者朝劉瑾睿告狀:“劉老師,這個人欺負衛意。”
“什麽?”劉瑾睿反應極快,只愣了一下,就客客氣氣地對記者說,“是這樣的,我們這邊只接受關于這次音樂會和東樂樂團現狀與未來發展的采訪,其他問題可以不回答的哈。”
那記者一張嘴吵不過十幾張,最終灰溜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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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