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走廊

從練習室出來後,衛意拐出校門,往校外大街上的帕因蘭音樂學院第二音樂廳走。

很快,一個男人快步走上來,跟在衛意身後,“埃文斯先生,您不回家嗎?”

衛意看了他一眼,說:“我想去看場音樂會。”

這陣子接送他回家的司機看得他有些太緊了。從前司機只是單純接送他回家,并不限制他的任何行動,但是現在自己去哪裏他都要跟着,甚至在外面呆得時間久一點,都要被委婉提醒該回家了。

衛意想了想,問:“有什麽事嗎?”

司機卻說:“沒事,先生,如果您要去看音樂會,我會在門口等您。”

一場音樂會一個多小時,衛意也不好意思讓他在外面幹等,便從包裏拿出一張票遞過去,說:“教授多給了我一張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一起來聽。”

再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埃文斯家坐落在遠離市中心的半山腰,別墅連帶周邊花園、草坪占地廣闊。夜幕下的宅邸燈火通明,花園裏的路燈也都亮着。

衛意一進門,本慣例迎上來,“威廉,今天怎麽這麽晚?”

“我去看音樂會了。”

“吃飯吧。”本替他拿下背包,“你不回家,克裏斯連飯都懶得下來吃。”

“……是這樣嗎。”衛意擡頭看了眼樓上,克裏斯的書房就在之後。他的舅舅通常在公司忙工作,即使回家以後也徑自呆在書房、卧室或者健身房,除了每天必要一起吃飯的時間,衛意在他面前宛若透明。

但是衛意可以理解本想要修複他們二人關系的努力,便說,“我去換身衣服就下來吃飯。”

衛意住在三樓靠南的,那也是他曾經住的房間。在他離開英國的日子裏,本依舊每日為他的房間做定時清潔,五年前衛意回到這裏的時候,發現一切都恍若隔世的熟悉,甚至連書桌上擺放一家人的相冊都沒有挪動位置。

衛意脫下外衣,換上居家服。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透氣,窗外夜色爛漫,他的房間正對樓下花園,放眼望去可以看到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地和散布其中星星點點的城市燈光。

花園裏的花開得正盛,衛意一低頭,就看到花園中心的一小圈圓形花壇上,嫩黃的金枝玉葉在路燈下綻放出柔和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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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意靜靜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房間,下樓。

飯桌上只有衛意和克裏斯。兩人在同一個空間下相處的時候,衛意都盡量避免去和克裏斯說話。五年前他剛到家的時候還想和克裏斯親近親近,然而在經歷數次被氣死和吵架收尾的結局後,衛意終于選擇放棄溝通。

兩人沉默吃着晚飯,本特意做了衛意喜歡吃的中式番茄炖牛肉,衛意正吃得專心致志,忽然聽克裏斯開口:“晚上去看了音樂會?”

衛意停下筷子,嘴裏的肉還沒咽下去,只能鼓着腮幫子點頭,“唔。”

克裏斯沒有看他,依舊慢條斯理地切着牛排,說:“沒碰到奇怪的人吧。”

衛意一頭問號:“什麽奇怪的人?”

“沒什麽。”克裏斯問得莫名其妙,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衛意卻越想越不明白,因為克裏斯平時幾乎不主動和他說話。

“發生什麽事了?”衛意問,“怎麽會有奇怪的人?”

克裏斯十分冷淡:“我說了沒什麽。”

衛意知道自己再問下去,克裏斯對他僅剩的一點耐心就會立刻消耗殆盡,他只得不再說話,專心吃飯。

一頓安靜的晚餐吃完後,克裏斯拿餐巾擦擦嘴,随口對衛意說:“過幾天去到公司一趟,把威廉圖書館的所有權轉移合同簽了。”

衛意愣住。

威廉圖書館是衛意的外公設計的一家私人圖書館。衛意的外公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建築設計師,早在海倫懷上衛意的時候,這位老人就親手設計出這座圖書館,并冠以“威廉”二字,送給了他心愛的外孫。

可惜老人去世得早,只給衛意留下了這座令無數設計師驚嘆的建築傑作。

後來家中出事,衛意将爸爸媽媽、外公外婆還有爺爺留給他的幾乎全部遺産,連同這座圖書館一起轉移到了克裏斯的名下。

他的想法很簡單,自己的父親欠債,還債的任務卻落到了舅舅的頭上,他什麽都不懂,只能把身上所有的錢拿出來補給舅舅,希望能幫上他的忙。

衛意沒想到舅舅竟然還留着這座圖書館。

“圖書館……我已經把所有權轉讓給你了。”衛意說,“那已經是你的財産了,克裏斯。”

“讓你去簽字,你就去簽。”克裏斯冷冷道,“還有所有股份、房産、和黃金儲備,到時候喬安娜會讓你全部簽合同領回去。”

衛意遲疑道:“你沒有把這些拿去還債嗎?那些年你是怎麽……”

克裏斯一臉諷刺,“他們讓你還錢,你還真就老老實實想着還錢?真不愧是你那對爸媽生出來的小孩,還真是血脈相傳的天真無邪。”

衛意白着一張臉不說話。本原本在收拾餐盤,聞言忍不住略帶責怪地出聲:“克裏斯,威廉也不過是想幫助您。”

克裏斯冷着臉放下刀叉,起身離開餐桌。

本走過來安慰道:“威廉,克裏斯他就是說話不好聽,您不要往心裏去。”

衛意勉強笑了笑,“沒事,我知道。”

三天後,三色堇大廳的演出正式開始。

化妝間裏,衛意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西服十分合身,将他細窄的腰線勾勒得恰到好處。蓬松的淺棕色頭發用發膠壓了壓,顯得更加柔順光亮。他乖乖站在鏡子前,任化妝師給自己系上蝴蝶領結,又給他理了理襯衫領子。

“塗點口紅?”化妝師擰開一管紅色唇釉,笑着問他。

衛意疑惑:“為什麽要塗口紅?”

化妝師吐吐舌頭:“我想塗。”

衛意不在乎這些,點頭:“随便。”

淺紅色的唇釉塗抹在衛意的唇上,化妝師看了看,說:“好了,演出加油哦。”

衛意點點頭,随着樂團的人離開了化妝間。

“你太私心了!”另一個化妝師過來,興奮道:“他塗口紅的樣子也太性感了吧,我的天。”

“哼,我早就想給他塗口紅了,怎麽樣,效果不錯吧。”

“不行不行,我的腦子開始浮現奇怪的東西了。”

“打住!”

三色堇大廳是帕因蘭音樂學院最著名的音樂廳,今晚世界上數一數二的蘭城交響樂團将登臺演奏,再加上帕因蘭音樂學院公認最優秀的鋼琴手威廉·埃文斯共同合作,大廳內很快座無虛席。

聚光燈下,所有人就位。衛意被樂團呈半環形狀簇擁在中間前方,面前是熟悉的三角鋼琴,身前身後皆為人潮。

他太熟悉這種場景了。在帕因蘭學習的四年裏他參加了大大小小的演出,從學院內部學生之間的日常演奏到大型音樂會,他的導師克萊曼教授根本不給他歇口氣的機會,不是催着趕着讓他練琴,就是拎着他參加演出。衛意稍微有點冒出偷懶或者不願意排練的意向,這位嚴肅的老頭就吹胡子瞪眼,跳着腳要罵他。

“如果你只想仗着天賦行事,不願意付出汗水,你就永遠只是個天才裏的庸才!”

“練習!練習!給我認真練習!”

衛意絲毫不敢忤逆這位脾氣暴躁的導師,只得勤勤懇懇地練琴,每天至少練八個小時,有時候甚至練到十個小時。

在導師暴風驟雨般的抽打下,衛意以驚人的速度在四年間成長拔高。如果說達莉亞教給他靈氣,感性與自由,那麽克萊曼則是硬生生将他多年散漫生長的雜亂枝葉一刀剪掉,擺正他所有歪曲的枝幹,要他筆直地長成一棵枝繁葉茂的樹。

如今衛意已經将燈光、人群和鏡頭完全置于身外,在反反複複的演練和實戰中,舞臺不再是舞臺,舞臺已經成為他身下琴凳的一部分。

那不過是他坐着的地方,它可以是任何地方。

随着指揮棒揚起,身旁的樂團奏起管弦,衛意在心中默數節拍,目光平視曲譜,手指撫上微涼光滑的琴鍵,在悠揚頓挫的交響樂中按下第一個音符。

音樂會結束後,一個身着正裝的負責人沖進後臺,“威廉·埃文斯在嗎?”

衛意剛坐下喝水,聞言站起身。蘭城交響樂樂團的人也都擠在後臺,他個子不算高,還得踮起腳,說:“我在這裏。”

“走吧,我們去大廳,你先不要卸妝。”那負責人說,“外面一堆人等着采訪你,給你拍照呢。還有樂團的各位,一起出去吧!”

一個樂團成員忍不住抱怨道:“我已經拍了上萬張照片了,兄弟,就讓這位漂亮的小可愛去接受采訪不行嗎?”

“讓美人獨自面對長槍短炮,你太不紳士了。”另一個人笑着推了他一把,“走吧。”

一群人鬧哄哄地往外走,衛意落在後面。他叫住負責人,說:“我想先去趟衛生間,可以嗎?”

“當然,我們就在一樓大廳,你到時候下來就好。”

衛意離開後臺,拐過長長的走廊找到衛生間,誰知二樓的男衛生間門口貼了張告示,說這間正在維修,請挪步其他樓層。

衛意只好往樓下走。一樓大廳記者太多,他找到相對不大起眼的側梯迅速溜下去,生怕被人抓到上不了衛生間,身影一閃飛快拐進了走廊裏。

好在一樓的衛生間正常工作,衛意洗過手,拉開門走出去。

衛生間出門左拐是安全出口,右拐通向大廳。衛意向右走過長長的走廊,一樓大廳人聲喧嘩,滿室燈火輝煌。

來來往往身着西裝或晚禮服的人群中,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修身簡單的黑色襯衫,灰色休閑褲,一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一手随意将從自動飲水機裏取出來的紙杯扔進垃圾桶。

衛意還在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廊好像被無限拉長,所有聲音後退,畫面模糊,大腦轉速變慢。

男人朝他看過來,随後勾唇一笑,轉身朝他走來。

衛意緩慢地喘息着。他尚且以為自己在做夢,所以不敢移開視線、或用力呼吸打碎夢境,身體和大腦就地分開,雙腿還在無意識地前行,可神經已經飄向不知名的方向。

離走廊出口還有兩米。男人腿長步子大,幾步就迎着他走到面前。

再走出最後一步,衛意就完全離開走廊,進入大廳,所有人都會看到他,整個大廳的記者都會把目光轉向這位今晚的主角。

他的餘光甚至已經瞥到中心樓梯,接待處,窗戶,大廳正門的一角,正在接受采訪的蘭城交響樂團的背影。

在最後一步的距離裏,他被一只手推了回去。

“小鋼琴家。”陳紀鋒擡手摟住他的腰,低聲笑着,“可算逮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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