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五年

陳紀鋒的卧底生涯可以說有條不紊、步步為營。他僞裝成新人在第一年進入分支毒窩,很快在之後進入914組織內部,并且成功地與程明和譚欣等人攀上關系,成為能夠與他們在酒桌上吹牛、酒桌下打牌的同事兼酒肉朋友,由此套到大量914組織曾經在歐洲做過的一系列非法經營證據和他們計劃在吳河開展的違禁藥物交易點。

這種地下生活黑白颠倒、毫無規律可言,且極度奢靡無常,一不小心就會觸碰到危險的黃線。陳紀鋒抹掉自己曾經的一切存在痕跡,除了與警方之間隐蔽且稀少的必要聯系和堅持鍛煉,就只剩下一點。

每隔半個月,陳紀鋒就會找到一個獨處的時間,拿出手機切換到舊的微信號,去看界面裏唯一一個對話框。

他每次打開對話框都會顯示有未讀信息,有時候只有一兩條,有時候能有十幾條,這取決于衛意的心情。如果衛意的心情還算不錯,就會給他發一些照片,比如家裏的花園,正在讀的書,學校裏的一角等等。但是如果他心情不算好,就只是簡單的一兩句話,問他在做什麽,或者什麽時候才會回消息。

陳紀鋒會坐在桌前仔仔細細看完這些消息,然後把圖片全部存下來,文字截圖,再一起傳到自己的電腦上。接着取下脖子上的項鏈,拇指按在項鏈吊牌底部的一個細微凸點上,輕輕一推,一個微型USB儲存器便會彈出來。他會把這些圖片存進儲存器,再删光記錄,删除對話框,切回新的微信號。

這條項鏈陳紀鋒從不離身。裏面不僅有衛意兩年來發給他的所有信息,還有從前他拿相機給衛意克服心理障礙的時候錄下、拍下的所有音像。

他極少把儲存器裏的東西翻出來看,在衛意尚且還定期和他發消息的前兩年裏,一年也就偶爾看個三四次。即使在衛意不再試圖和他發消息的後三年,也不過是從三四次增加到了七八次。

陳紀鋒謹慎,也自控,他身在一個渾濁不清的漩渦裏,連過去也不願重溫太多次,怕自己壞了僞裝,也怕弄髒了記憶裏的那個小孩。

把衛意送上車的那個夜晚,他的确存了徹底和小孩分別的念頭。自己一去就不知何時回,甚至不知能不能回,因此無論如何,分開都是最好的選擇。衛意還小,他的未來又那麽大,不出幾年,他們兩人之間最有可能的結局就是兩兩相忘,一生再也不見。

但是陳紀鋒忘不了。從離開西郊路小區的最後一天晚上把那些視頻和照片存進儲存器戴在脖子上開始,就注定無論如何也忘不了。

如果有一天一個人成為自己抓住過去和自我的繩索,那麽這道繩索就注定在未來的每一天也都捆縛着他。陳紀鋒沒能扔下這條繩,到最後他也不想再和自己過不去,綁着就綁着好了,喜歡也就是喜歡。

他喜歡那個初生虎崽一樣莽撞單純的傻小孩,五年沒讓他忘記任何事,只不過是讓他徹徹底底、丢盔棄甲地承認了對衛意的感情。

進行全面收網的當天,一切按照計劃進行。原本陳紀鋒不會出任何事,然而當時天色晚,一群警察挨個搜查窩點的時候,陳紀鋒也和他們一起。他前一天還在和譚欣他們談笑風生,歸隊的時候連警服都來不及換,一旁全副武裝的武警還提醒他,說他可以暫時退到後方,不然很危險。

陳紀鋒都沒來得及回答,就被角落裏突然瘋狂沖出來的人從背後捅了一刀。

當時場面一片混亂,鋒利的匕首沒入陳紀鋒腹部的下一秒,幾個身強力壯的警察就一齊将那大喊大叫的男人撲倒在地。陳紀鋒臉色蒼白地被一群人扶起來,腦子裏的第一個想法是:這嘴別是開過光的吧。

第二個想法:等了五年,好歹讓我再見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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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那一刀沒傷到要害,加上送醫及時,身體底子好,陳紀鋒只在重症監護室轉了一圈就出來了。他被秘密安排進醫院進行治療,刑偵隊的幾個人天天輪流來看他,一天要表達八百次對他一聲不吭就消失以及緝毒竟然不穿警服的抗議和鄙視,陳紀鋒被昔日的手下煩得生無可戀,好幾次差點按鈴讓護士把這群活寶轟出去。

夏徐來偶爾也來看他,每次時間都很短,一般都是和他談論案件處理進程。

“哦,對了。”有一次夏徐來忽然想起什麽,對他說,“那個衛意還來找過你。”

陳紀鋒原本啃蘋果啃得正歡,聞言猛地停了嘴:“什麽時候?”

“你進去不到一年吧,他找到咱們局裏來,我就跟他說你辭職了,去了外地。”

陳紀鋒追問:“他說什麽?”

夏徐來莫名其妙:“走了啊,還能說什麽。”

陳紀鋒難得生出挫敗感。

這種挫敗在陳紀鋒發現衛意從前的手機號已經停機以後,演變成了微妙的焦慮。他無法聯系上衛意,偏偏在醫院裏養傷,哪裏也去不了,只得讓周延給他帶了個電腦來,每天翻翻從前拍的衛意彈琴的視頻和照片,以及衛意以前還願意聯系他的時候發給他的照片,一邊打發無聊的住院生活。

直到有一次,陳紀鋒無意瞥到電視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差點被飯卡了喉嚨。

他連忙上網找,才發現他家小孩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成為了一個小名人,網上随便一搜就可以查到他彈琴的視頻,各種大大小小的音樂會,演出,或者是非官方拍攝的日常練習,還有學校和演出的合照,獨照,采訪,新聞報道,甚至還有個人訪談。

這下陳紀鋒半點不覺得閑了。他一天到晚在網上四處搜羅衛意的各種信息,明明對音樂一竅不通,還翹着腿坐在床上津津有味地把衛意所有音樂會的視頻翻來覆去地看,不僅要自己看,還要拉着醫生護士一起看,并且索要聽後感。

有的年輕女護士本來對這個帥氣俊朗的病患十分有好感,結果被陳紀鋒這麽一通操作下來,也對他徹底失去了少女心。

在醫院養好病後,陳紀鋒先是回家安撫了一頓老媽,然後和隊裏的幾個同事打過招呼,便打點好一切,簡單準備好行李,買了張飛英國的票,二話不說,找他的小孩去了。

“早,威廉。”

本紳士地為衛意拉開椅子,衛意剛起床洗漱完,人還有迷迷糊糊的沒回神。昨天他回家晚,一天的練琴任務都沒開始,于是一到家就把自己關在琴房。直到本進來催他回房睡覺,他才合上琴蓋。

“早。”衛意有些困倦地抓了抓頭發,伸手接過本遞來的果汁,“謝謝。”

本為他整理好翻起來的睡衣衣領,說:“威廉,睡得太晚對身體不好。”

“唔。”衛意餓了,叉起盤子裏的肉塊塞進嘴裏,聞言鼓着臉頰點了點頭。

衛意上桌以後,坐在他對面的克裏斯一直沒說話。他面前的早飯已經吃完了,人卻還坐在桌前,低頭看報紙。

自從昨晚大吵一架後,兩人的氣氛就有些僵。

衛意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克裏斯。當他得知這幾年克裏斯都在為他爸爸犯下的錯承擔一切的時候,在得知真相那一刻的震驚和難以置信退去,只剩下滿心的酸楚和愧疚。之前喬安娜聯系過他,問他什麽時候可以去簽財産合同,如今衛意也不會去簽了。

那就是他該給克裏斯的。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出別的自己能做的事情。

他甚至在那天晚上偷偷把這幾年自己所有的獎學金和演出費用轉到了克裏斯的賬上——雖然第二天一早就被退了回來。

緊接着,他還沒來得及思考該如何幫上克裏斯的忙,當天晚上就被陳紀鋒半哄半騙地拖回酒店,最後被直截了當地告白。

衛意簡直滿腦袋轉宇宙天體,一直到被陳紀鋒送回家門口都還在暈暈乎乎。

他被送回家的時候,克裏斯親自來接的門。衛意站在自家門口,身後站着陳紀鋒,身前站着克裏斯,呆了快有兩分鐘,才後知後覺地體會到兩人之間的不對勁。

克裏斯冷冷開口:“你好,陳警官。”

陳紀鋒笑眯眯地答:“好久不見。”

“謝謝你把他送回來。不過我還是希望陳警官作為一個成熟理性的成年人,不要再在大半夜把別人家的孩子拐到酒店房間去了。”克裏斯面無表情,“實在有傷體統。”

“是嗎。”陳紀鋒依舊笑着,自然地擡頭揉了揉衛意的頭發,“不過衛意也是個成年人了,這樣應該沒什麽關系吧。”

克裏斯臉色鐵青:“他是成年了,但我作為他的舅舅,有義務保證他的身心不受他人侵害。”

衛意聽他越說越離譜,一時臉通紅,忙小聲說:“克裏斯,你在說什麽呢。”

陳紀鋒卻表情不變,還一副十分紳士的樣子從衛意身邊退開,“怎麽會,我心疼還來不及,哪敢亂碰。”

末了又加上一句:“放心,我是認真在追求他,不會亂來的。”

那天的三人會面以克裏斯摔門而去結束。

衛意低頭吃着早餐,腦子裏一會兒是陳紀鋒在他耳邊說“我在追求你”,一會兒是舅舅跳着腳發怒“你什麽都不知道”,一大清早情緒大起大落,差點連肉都吃不下去。

衛意終于還是開口道:“克裏斯。”

克裏斯垂眸看報紙,“嗯”了一聲,示意他說。

衛意問:“那些麻煩......我是說,爸爸帶來的麻煩,都解決了嗎?”

報紙翻過一頁,克裏斯平淡答:“解決了。”

“真的嗎?”衛意生怕自己又被糊弄過去,說:“克裏斯,你不要對我有隐瞞,如果你仍然需要資金,我會想辦法賺錢,彌補爸爸欠下的債務。”

“我說解決了,就是解決了。”克裏斯冷冷道,“不然你覺得我會把你接回來?難道我是那種一邊替你們家還錢,一邊還要把你放在身邊看着生煩的人?”

衛意低着頭默然不說話,本看了克裏斯一眼,示意他不要這樣對衛意說話。

克裏斯從報紙裏微微一擡眼,見衛意失落坐着,收回視線別扭地換了個坐姿,過一會兒清了清嗓子,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說:“今天有什麽打算?”

衛意愣了一下,才回答:“去學校準備畢業演出。”

克裏斯點頭,說:“不要去找那個男人,他比你大那麽多,對你不會有好心。”

“……”衛意始終不喜歡聽別人說陳紀鋒不好,小聲反駁道:“他很好,對誰都沒有壞心的。”

克裏斯的表情頓時冷下來:“是你會看人還是我會看人?”

衛意也有些不高興:“我和他相處一年,我了解他,你不了解。”

“相處一年,就敢說了解。”克裏斯冷笑,“不知道該說你天真,還是自大。”

衛意放下刀叉,吃不下飯了。

本在一旁無奈道:“就不能好好一起把早飯吃完嗎?”

克裏斯本來還想諷刺幾句,卻在見到衛意皺起眉頭的樣子後,難得頓了頓,掩飾性地一抖報紙,垂眸咳了咳。

“……這兩天我參加聚會,朋友送了我兩張芭蕾舞劇的門票。”克裏斯依舊面無表情的,眼睛也不看衛意,只盯着報紙,“東尼芭蕾舞團,貴賓席,你想要就拿去。”

衛意擡起頭。他一直喜歡東尼芭蕾舞團的演出,只是他們家的門票太難得,加上自己忙,就一直沒有機會去看。

克裏斯竟然會主動把票給他?

衛意的壞情緒總是留不住太久,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轉移:“真的嗎?兩張都給我?”

“如果你想要。”克裏斯翻一頁報紙,“你可以邀請認識的人一起去。”

本拿來門票,遞給衛意。衛意接過來,終于露出了一點笑容:“謝……謝謝你,克裏斯。”

克裏斯從喉嚨裏“嗯”了一聲,他瞟了衛意一眼,很快又收回視線。

衛意得了一直想要的門票,還是克裏斯給他的,當即心情撥雲見日,幾口把早飯吃完就捏着票蹬蹬蹬跑上了樓,沒過一會兒換好衣服,背上背包,蹬蹬蹬地跑下樓。

“那我出門了。”衛意跑到門口,對餐廳裏的二人揮揮手,“克裏斯,本,拜拜。”

大門打開又關上,留下坐在餐桌前的克裏斯一臉震驚,連報紙都忘了看。

“這就走了?”男人不敢相信,簡直要當場發作。

“我猜,大概是把票拿去給陳先生了。”本說着,嘆了口氣,看一眼克裏斯,“您直接說想和他一起去看不就好了嘛……”

克裏斯摔下報紙,離開了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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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氣到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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