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多年以前，周澤楷曾經在一本地球的哲學書上讀到過一個叫特修斯之船的問題。
一艘叫做特修斯的船，它可以在海上航行幾百年的時間，歸功于不間斷的維修和替換部件。只要一塊木板腐爛了，就會在第一時間被替換掉，一顆釘子生鏽了，又會有一顆新的釘子頂上它的位置，以此類推，直到船上的所有部件都不再是最初的那些。那麽，最終産生的這艘船是原來的那艘特修斯之船，還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呢？
當然不是原來的那艘船。
這個宇宙同樣如此。
那些吞食萬物的裂縫遍布宇宙的任何角落，任何時間，如果一一去修補，就算是複制出完全一樣的事物将裂縫補上，那也不再是原來的、被裂縫蠶食的部分，而是一個新的宇宙的零件。等到所有的裂縫都被一場場小爆炸抵去，一塊塊新宇宙的補丁貼了上去，到最後一個舊宇宙的事物都被替換——縱使和原來那個宇宙看上去一模一樣，可這毫無疑問是一個全新的、生機勃勃的宇宙。
這将是一場持續幾萬年的新舊宇宙的更疊。
新的宇宙依舊有葉修，有周澤楷，有他們的一切一切。
只是……葉修能完成這一切的前提是因為，他是一個時空定點，如果依舊把現在的宇宙比喻成一個坐标軸，只要曾經的舊宇宙還存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葉修都是一個永遠不可改變的點，從某種角度來說，甚至可以将他視作坐标軸的原點。
随着裂縫一條一條被修補，舊的宇宙将逐漸被新宇宙代替，而在新宇宙徹底成形之時，舊宇宙便再沒有任何蹤跡可尋——那個承載着身為定點的葉修的坐标軸，将不複存在。
新宇宙完成的瞬間，葉修将不再是一個時空定點，恢複成一個會受傷、會老去、會死亡的人類。
他将在拯救宇宙、完成任務的瞬間，死在時間風暴裏。
這将是一場持續幾萬年的慢性自殺。
“可以。”
坐在圓桌上，葉修點頭，目光平淡得仿佛一片死寂的深海。
“如果我不去就什麽都不剩了，這沒什麽好猶豫的。只是我雖然是定點，但是死亡之後恢複意識需要時間，一旦進入風暴我很可能一直都在死去複活的循環中，根本就沒法去進行爆炸。而且爆炸需要工具吧？在那種情況下怎麽保證工具不會丢失？我很可能會被撕成碎片。”
“是的，需要工具才能制造爆炸，而你要修複的是整個宇宙，爆炸的次數幾乎無法估算。”黑發女智者答道，“但是有塔迪斯在，這點不用擔心，多少東西都能裝下。而塔迪斯……我不知道有沒有誰和你解釋過，塔迪斯嚴格來說，算得上是一種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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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修點頭：“我知道。”
得到了答案的她繼續解釋道：“曾經有一位時間領主誤入過時間風暴，在幾乎絕望的情況下，他将自己與塔迪斯連結在了一起。時間領主擁有重生的能量，而這種能量是可以轉換給他人的，這位時間領主便将自己的重生能量共享給了塔迪斯。擁有了重生能量，這臺塔迪斯的防護罩一被撕開裂口就能在瞬間恢複，以這位時間領主的六次重生機會為代價，他成功從裂縫中逃了出來，創造了一個奇跡。而你身為定點，擁有的是遠比時間領主重生能量還要澎湃的、無限的生命力，一旦你和這臺塔迪斯連結，使用你的生命力去構建塔迪斯的防護罩，這個防護罩将會是宇宙中堅不可摧的屏障。這樣的話，你便能夠安全地呆在時間風暴中，不用擔心會被風暴撕碎。”
葉修做出了個松了口氣的表情：“那就好，我還是挺怕疼的。”
“……說起來，也許這就是它的使命吧。”女智者的手從君莫笑的身上撫過，“時隔這麽多年，它又要再進一次時間風暴了。”
葉修和蘇沐橙都是一怔。
“您、您是說，當年是我哥哥……”蘇沐橙在得到了一個點頭之後，眼中終于抑制不住，泛起了一層朦胧的水霧，“我就說他怎麽重生得那麽快，還和我說是吃海鮮過敏死的呢……”她扭過了頭，沒再說下去。
葉修從桌子上跳了下來：“那好吧，既然都已經有辦法了，現在就只剩下準備爆炸需要的工具和教會我怎麽使用了吧？”
從開始解釋拯救宇宙的方案到現在，他都沒有再看過周澤楷。
而周澤楷，也沒有看他。
他不敢看。
沒有人願意看到自己最愛的人去送死，連葉修死而複生他都會心痛，更何況是真正的死亡？
可他說不出任何阻止葉修的話。此情此景，如果這個任務，這個犧牲自己拯救宇宙的使命落在他的肩膀上，周澤楷定然也會毫不猶豫地告別自己的愛人，毅然決然地走向風暴的中心。
他無法支持葉修獻出自己的生命，也無法阻止葉修去拯救一切。
他只能保持沉默。
他知道，葉修此刻定然也是如此。
可他說不出，在場卻還有另一個人，一個知曉他們的一切，可以說是看着他們相愛直到今日的人。
蘇沐橙。
“……這太殘忍了。”
她擡起頭，絲毫沒有遮掩自己已經泛紅的眼眶。
“本來就已經夠殘忍的了……你們時間線相反，互為因果，你的未來是他的過去，在分離之後再也無法見面，見面的後果你們誰都不會願意看見。這麽多年……都只能問我對方過得怎麽樣，連封信都不敢讓我轉交。”
“而現在你又要去送命，而他還要回去一次次見到年輕的你，在知道你已經不在了之後，一次次地見到年輕的你……”
淚珠從她的眼中溢出。
“為什麽這世上會有這麽殘忍的事情……為什麽偏偏是你們？”
那淚珠沿着她的面頰向下滾落，才行至半途，便被一只漂亮的手抹去了。
“沐橙，”他嘆息一般地開口，“如果這真的是命運，那我也會感謝它。我們都在自己最年輕最稚嫩的時候遇到了最成熟最溫柔的對方，然後在陪着對方年輕的過程中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然後告別最青澀，也是最可愛的對方。”
他将這位數千年不曾哭泣的女将軍擁入懷中，如同一位兄長般輕柔地撫摸着她的卷發。
“哪怕這段時光要用我永恒的生命去懷念，哪怕我們之間再沒有交集，哪怕我今日要死在這裏……我依舊慶幸，這段時間線讓我們相遇，讓我們愛上彼此。”
他摟着蘇沐橙，擡起眼來，對上了周澤楷終于望過來的雙眸。在這一瞬，葉修眼中那飽經滄桑的宇宙，被一場巨大卻沉默的爆炸點燃，煥發了新的生機。
“我很幸福。”
他又垂下了眼，避開了周澤楷的目光，在蘇沐橙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那麽葉先生，請随我們來，我們會和你講一下如何制造爆炸，由于是局部的小爆炸，不像大爆炸一樣是一個全然的整體，所以它更為可控，甚至可以用空白物質去填補——這也是一開始我們試圖縫合時間裂縫的方法……”
智者們在葉修松開蘇沐橙的瞬間便開始催促，葉修點了點頭，便轉身，要跟着他們離開。
“等……等一下！”
所有人都頓住了，回頭看向了那個出聲的人，那個從來到這個議會庭就再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的，最年幼的孩子身上。
“……就算宇宙重生，Dalek、噩夢之子、賽博人、桑塔人……他們還在。他們會不斷制造裂縫，宇宙早晚……又要毀滅，是無用功。”
周澤楷捏緊了拳頭，手在輕微的顫抖。
“小爆炸，可以操縱。用空白物質，替代他們……一次性、永久地消滅敵人。”
“你這是在說什麽！”一名女将軍震驚地開口，“我們沒有這個權利，我們在影子宣言上簽過字的——宇宙中每一個物種都是要被保護的，縱使是我們的敵人，他們也有生存的權利。就算他們邪惡、好戰，但是我們也不能直接将他們全部毀滅，這和一個劊子手又有什麽區別？”
劊子手……
議會長也點了點頭：“是的，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早就将他們的母星毀滅，讓他們徹底在時間中消失。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他看了下葉修，突然明白了點什麽，“是因為和人類接觸太久嗎？你這個想法确實很像人類的，他們總說‘斬草除根’。”
人類的想法……
“是的，就算他們總是犯下累累罪行，可剛出生的那些我們也不能就這樣判他們死刑吧？我們是時間領主，這不是我們會做的事情。”
不是。
“是的，我們是時間的守護者，誰都不能有決定一個物種存亡的權利，這太可怕了。”
不是——
周澤楷驀地上前了一步，幾乎怒吼着對着這些年邁的老者咆哮——
“他就要死了！至少！讓他的犧牲有價值！”
整個議會庭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周澤楷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左右回蕩。周澤楷喘着氣，剛剛這一聲幾乎耗去了他全身的力氣，全身血液都湧到了頭頂，他甚至都覺得手腳在微微發麻。
“……我覺得，周澤楷說的有道理。”與周澤楷不怎麽對盤的黃少天，卻是第一個開口，并表示支持的人，“就算葉修将宇宙修補了回來，我們的敵人依舊會不知餍足地繼續在宇宙中捅窟窿，等到了一定的時間，宇宙又要毀滅——這不就成了一個死循環嗎？到時候，我們又去哪裏找第二個葉修出來？再制造一個定點嗎？這是我們能随便造的嗎？”
“可是……”
“可是什麽？我們要保護他們？那我就奇怪了，我們為什麽要保護他們？我們是這個宇宙中最高等的文明，所以我們有義務保護那些弱者，保護他們不被侵害。可他們呢？殘害了多少種族，毀滅了多少人的家園，難道就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嗎？更何況——”黃少天舉高手臂，指着頭頂，“如果沒有他們，哪裏來的這些時間裂縫，他們是謀殺了這個宇宙的兇手。宇宙都要死了，依舊無人為這個罪行負責嗎？”
這個總是喋喋不休，甚至讓人煩得耳朵都疼的男人，此時的長篇大論竟沒有再讓人在心裏生出打斷他的念頭。
“這是一個一次性解決一切的機會，也是我們唯一的機會。我們只有一個定點，而他在離開這個議會庭之後，終究會死。若是等再度過千億年，我們嘉利弗雷的後代，我們時間的孩子再次面對着我們今天的絕境，那時他們不再有一個能夠自願深入時間風暴的人……他們那時該怎麽辦。”
“我支持周澤楷。我建議葉修用空白物質替換掉他們，讓他們在宇宙中消失。這是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你們要是不嫌棄再來一次持續億萬年的搶救時間線，再犧牲那麽多軍人，我還替宇宙覺得累呢。”
在衆人的沉思中，蘇沐橙也擦去了眼角的淚水，擡起頭來：“投票吧。我支持周澤楷。”
“……我突然也覺得有道理了呢。”黑發女智者苦笑，“這樣的機會，我實在是太心動了。”
“……我同意。”一名将軍沉聲道，“我不想再有更多的軍人犧牲了。他們為了宇宙奉獻了生命，可我們卻不肯為了他們終止這一切，讓他們的犧牲都像笑話一樣——我做不到。”
這樣的話讓在場的将軍們都瞬間感同身受。
“……我也同意。”
“同意。”
“贊成。”
……
不消片刻，在場的五十名時間領主中，就有超過半數的人同意了，其中大部分都是軍人。而剩下的人，就算沒有支持，也都保持了沉默。
……太漫長了，這與時間裂縫的拉鋸戰，沒有誰會不感到疲憊，是時候為這一切畫上句號了。
“嗯，我當然也同意。”見此，在場的唯一一名人類終于笑了笑，“我還總以為你們都是聖母呢，總算是沒讓我失望。對待敵人就要像寒冬一樣凜冽，這方面你們和人類比起來，真是差遠了。”
議會長深吸了一口氣：“那麽，我們……”
葉修打斷了他的話：“不好意思，雖然我知道時間緊迫，可是在此之前，能給我點私人空間嗎？我就要去拯救宇宙了，不管怎樣也得有點時間讓我和我的愛人說說話，告個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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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都想說，也什麽都不想說……
小周，老葉說他很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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