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時間領主們交換了一下眼神,便依次離開,蘇沐橙是最後一個走的,她悲傷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後才轉而看向前方,并高高昂起頭。本就空曠的議會庭這下更是寂靜得如同一場寄托哀思的追悼會,只留下了他們兩人。

葉修坐在了敞開門的君莫笑的門框上,然後對着旁邊的空位拍了拍。

周澤楷沉默地坐下。

他們經常這樣坐在塔迪斯的門口。這個位置坐一個人很舒服,兩個大男人則顯得擁擠,他們必須要腿抵着腿,肩并着肩,連轉身拿個東西都要小心配合。可這種緊貼着對方的親密感,讓他們一直樂此不疲,哪怕有的時候一扭頭就要撞腦袋。

“……我就說你怎麽一直和我說,宇宙這麽大,去哪裏都行,就是不要去嘉利弗雷。”沉默良久,葉修才開口,“還說什麽我會讓全星球的塔迪斯暴走,其實是你不想我今天來這裏吧,你知道我第一次來嘉利弗雷就是這天。不過就算你這樣說了還是沒用,我注定會在今天來這裏,那就一定會來。”

他的手掌輕輕附上了周澤楷放在大腿上的拳頭。

“兩萬年了……我只在夢裏想過,有一天還能握住你的手。”

周澤楷的喉頭滾動了一下。

“別難過。你沒告訴我今天是好事,我可不想天天數着自己還剩幾天過日子,至少過去的那兩萬年我還有個念想,知道我們都會好好的。如果我知道有這一天,哪怕你告訴了我那之後再見面就是訣別,別說兩萬年了,恐怕十幾年我就忍不住提前跑這裏來了吧。所以現在,至少我陪我的家人走完了他們的一生。”

“……爸媽早就走了,葉秋也走了。最後的時候,我弟弟讓侄子侄女他們都出去,就留我一個人在病房裏。你知道怎麽嗎?他告訴我別裝了,他和爸媽早就知道我不對勁,只是一直都沒有拆穿而已。‘哪有家人會看不出你隔一天就一個樣,好像幾十年都沒見過一樣啊,尤其到後來更是幾百年都沒見過面似的’——他這麽和我說的。”

葉修長嘆一聲。

“我一直喊他笨蛋弟弟,我喊錯了。他倒是說得沒錯,我确實是個混賬哥哥。”

“他說想看看我真正的臉,我本來不想答應的,這大概只會讓他難過。可他說,誰能有機會在自己老死之前看到自己年輕時候的臉呢?”

他驀地輕笑,指了指自己的面龐。

“那家夥居然和我說,他年輕的時候果然還是很帥的嘛——也不知道究竟是在誇誰。”

他又沉默了幾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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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弟說,爸媽走之前最大的遺憾就是,很多年都沒有看見你了小周。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他們都知道,你不是故意不來的。葉秋說,到最後他也沒見到你,連爸媽的‘家祭無忘告乃翁’的任務都沒機會完成。但我覺得我們已經很不錯了,就算天各一方,我們也是愛着彼此,而不是因為我們之間沒有了感情,有的時候擡頭看看星星——你肯定就在某一顆上面,又在當你的宇宙警察。”

“送走了葉秋,我是真不知道該去哪裏了。我一遍遍聽錄音,仔細想還有哪個時間節點可以偷偷看你,可是基本上每個地方都去了好幾次,甚至還去看過那麽多回和我在一起的你……所以我和笑笑說,随便給我挑一個地方吧……于是她完成了我的願望,送我去了我整個宇宙中最想去的地方——”

葉修轉過頭來,深深地看着周澤楷。

“來見你。”

周澤楷努力地張開嘴唇,卻依舊吐不出一個音節。

“也挺好的,至少走之前還能見一面,還有你送我。”葉修輕輕掰開周澤楷攥得用力的拳頭,将自己的手指插進他五指的縫隙中,“辛苦你了。”

“……我陪你。”周澤楷猛地收緊五指,将葉修的手牢牢地抓緊,仿佛只要一松手葉修便會在自己眼前化作泡沫。

“陪我進時間風暴?你現在果然還只是個孩子呢,怎麽這麽傻——你難道忘記了嗎,那個年輕的我還在等你。我還等着你給我送一個舊杯子,我還等着給你求婚,我還等着我們一起并肩拯救地球,我還等着你教我時間坐标的算法,我還等着你給我一槍穿雲的鑰匙……你怎麽可以把那個我丢在地球上?”

“那都是我的記憶,是我今天有勇氣走進時間風暴的理由——你一定要讓它們發生,別說一次、一天、一小時一分鐘,就是少一秒也不可以。”

葉修笑着将自己的額頭抵上周澤楷的。

“是這些組成了現在的我,如果它們沒有發生,不等時間裂縫動手我就已經不存在了,別讓我死第二次。”

他撫摸着周澤楷的臉,露出了一個溫柔至極的笑容,仿佛在周澤楷的身上看穿了千百年的光陰。

“多好啊……我還能摸到你這張臉——那麽多年,你一點變化都不曾有過,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就是這張臉,好看得整條街上那麽多人,我卻第一眼就看到了你,只看到了你。你見我向你走來還想躲開,我卻喊住了你,問你借個火,那時你看起來那麽悲傷,就像一個憂郁的王子……分開前你說下次見面會給我一個禮物——之後我還笑話過你,第二次見面就把塔迪斯的鑰匙送人了,心真大。結果,對于你來說,我也是第三次見面就送鑰匙了嘛,這真……”

“別說了!”

周澤楷從來不知道與愛人的吻也可以這麽苦澀。他吻得那麽淩亂,一點節奏都沒有,只好像葉修的唇是唯一一塊浮木,如果不在滔天巨浪中掙紮着抓緊,那些鹹澀的海水就會沖進肺裏。若是這塊浮木根本就無法承載他的體重,那就把它禁锢在懷裏,一起沉到永不見光的海底也好。

那些遍布宇宙的時間裂縫不在任何地方,全都緊湊地擁擠成一團,盤踞在他的心髒。

可一個吻怎樣也無法持續到地老天荒。

那些複雜的儀器一件件搬進君莫笑,葉修仔細地聽着它們的使用方法,然後将自己與這臺陪伴多年的老夥計連結在一起。時間領主們一一與他告別,哪怕幾個小時前他們甚至都不認識這個遙遠星球上的人類,可他值得他們永遠銘記。

議會長拿出了時間鎖,這是宇宙最至關重要的一刻,不能有任何人幹擾。

“等等。”

在時間鎖徹底閉合之前,葉修喊住了議會長,然後走到了君莫笑的駕駛臺上,對君莫笑內部做了一個徹底的掃描——整臺塔迪斯裏面,就只有他一個人。

“還好嘛,你沒有笨到偷偷在笑笑裏面躲個幾萬年不出來,就為了這一天和我一起去送死。”葉修笑得一派輕松,斷絕了周澤楷最後的可能,“真可惜,這次沒有辦法說那個老規矩了呢。”

“You and me, save the world……”周澤楷輕輕地念出了那個第二次見面時葉修所說的話,不過才短短幾百年,卻已如隔世。

葉修對他揮揮手:“還有下次。”

——是的,只是那是與過去的你。

時間鎖徹底合上。

葉修的手也已經放到了君莫笑的門上。

“等等!”

再一次的,周澤楷喊出了這兩個字。在葉修難辨情緒的目光中,在所有人目不轉睛的凝視中,周澤楷将自己頭頂的禮帽摘下,丢到了一旁。

他的雙手動了起來,緩慢地屈起手肘,讓小臂在胸前交叉,右手手掌貼住左胸,左手手掌貼在右胸,然後一同收緊,握成拳頭,仿佛抓住了什麽。

在場的時間領主們都瞬間明白了他要做什麽,一時間有人驚訝地發出小小的驚呼,有人不忍心地別開了視線,有人淚眼朦胧地看着周澤楷繼續的動作——

他雙手握拳,平舉手臂,将那兩個攥得緊緊的拳頭,遞到了葉修眼前。那從來不知疲倦的時間,在這一刻竟仿佛放慢了腳步一般,眼前的一切都成了在寂靜中的慢動作,每一幀都清晰得像是要截成壁紙,化作目光中永遠的主題背景。

葉修一時間沒能說出話來。這是他今天來到這裏後,第二次如此感情失控。這個微笑着談論自己死亡的男人,在這一刻顯得那麽高興,好像自己是全宇宙中最幸福的人,誰也比不上的那種。

他笑着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了這兩個拳頭——時間領主與人類生理構造大抵相同,拳頭的大小,也就等同于他們心髒的大小。

“我答應你。”

葉修重重地點頭。

“我大概是全宇宙唯一一個在沒有離婚的情況下,還能和同一個家夥結婚兩次的人了——一人一次,咱們扯平了。”

他在周澤楷的嘴唇上最後吻了一次,突然伸手在他臉上輕輕掐了一下。

“差點忘了,說過下次見你要掐的,總算是圓滿了。”

他笑着道別。

“再見,我的小周。”

蘇沐橙捂着嘴沖回了沐雨橙風中,隔着門他們都能聽到壓抑的抽泣聲。周澤楷知道對于她來說,葉修就是另一個哥哥,現在她兩個哥哥都不在了。他避開了那些同情的目光,也走進了自己的塔迪斯。這種時候,他居然還能分出心思去想黃少天真夠意思,沒有說任何話,也沒有露出那種憐憫的目光,可能這整個議會庭裏就數他看得最清楚。

門一合上,他靠着門坐了下去,視線直直地向前。這讓他無時無刻不感覺安心的塔迪斯駕駛臺,此刻卻那麽空曠,像一張巨獸的大口将他吞了進去。

他想他應該離開這裏,他一秒鐘都待不下去了。

可是他又該去哪裏?

“随便去哪裏……”

他呢喃出聲,然後聲音猛地拔高。

“只要離開這裏——立刻!馬上!”

塔迪斯寂靜了幾秒,然後引擎啓動的聲音便自動響了起來,在那如一抽一噎的聲音結束之後,周澤楷幾乎是要躲避洪水猛獸一般拉開門,便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地球。

——顯而易見,塔迪斯難道還會送他去別的地方嗎?

街上一派熱鬧,周澤楷沉默地低着頭走在街頭,他無法去看每一個路人臉上的笑容——他們都那麽幸福,永遠也不會知道為了拯救他們,一個多好的人在時間風暴的中心掙紮……

他拐過街角——

“……”

“……”

不同穿着,一樣面孔的兩個男人,站在拐彎處呆呆互望。

“你——”

兩人同時開口,然後都瞬間啞聲。

這是周澤楷第一次看見過去的自己,實在是太年輕了,對方的眼睛還那般澄澈,好像水色上好的墨玉。這個自己還什麽都不懂,什麽也沒有失去,對未來幾乎一無所知。他這才醒悟了過來,環顧四周,這個街頭太眼熟了,商鋪的玻璃上都貼着奧運會的吉祥物——

“……2022?”

那個年輕的自己擰了擰眉,周澤楷知道,他在心裏想自己看起來怎麽像是不知道在何時何地一樣。

——原來如此。

周澤楷在心裏輕輕告訴自己。

——原來……如此……

他看着年輕的自己,那個懵懂的自己,緩緩地開口,念出了那些菜名,一個一個,說得那麽清晰,生怕過去的他漏記哪怕一個字。哦,對了,他還有一句話沒說。

“他愛吃的。”

——然後你會愣住。

周澤楷在心中這般想着,果不其然地看見對方露出怔然的表情。他點了下頭,快速繞開了對方,向着路沿走去。

——接着你會叫住我。

“等等!”

——你會問我你與葉修的初次見面在什麽時候,那是你滿心期待的。

“葉修,時間?”

——我沒有回頭,然後我會告訴你那個答案。

“等。”

——看,綠燈了,該走了。

“等你回頭。”

他與行人一起穿過人行橫道,走進了街對面那棟六層高的樓,沿着樓梯向上攀爬,來到了天臺之上。他站在屋頂的邊緣,借着廣告牌的遮擋,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低頭看着街的那頭。過了将近半個小時,周澤楷才看到了結束了高英傑喬一帆的說話,急匆匆向餐館走去的葉修。

沒有與過去的自己在一起,葉修的臉上再尋不到絲毫僞裝,他看起來那麽憂傷,而周澤楷知道當他走進餐館的包廂,看到那桌菜時,這些不安都會被一掃而空,他會以為兩人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然後在最後兩次見面時,綻放出可以稱得上無憂無慮的笑容,調戲着自己,主動将雙唇送上。

——我什麽都改變不了。

“我們稱自己為時間領主,想要成為時間的主宰。可到頭來,我們不過是戴着時間鐐铐前行的囚徒。”

這段話在眼前浮現,清晰得好像每一個字都是用刀尖刻下,一道道地寫在他的心房之上。

“我們的人生似乎在還沒出生的時候就被寫好,從頭到尾不過走了個過場,卻需要我們投入所有的喜怒哀樂将它演好。妄圖支配時間的人,終将被時間掌控——或許這就是我們觸碰這禁忌的力量,而獲得的與生俱來的詛咒。”

公元2022年,這顆蔚藍星球上,冬季北京的街頭,這位四百四十四歲的時間領主,終于像葉修所形容的那般,在空無一人的天臺上,像一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

——是的,我什麽都改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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