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鳳囚凰
太皇太後生前極愛賞秋,許是因着她的辭世,北魏今歲的秋竟不願比往年過多停留。才不過八月中,邺康城內的葉子便已經凋零得差不多了。光禿禿,一片兒清寂。
正是傍晚時分,城北鎮國公府在夕陽籠罩下顯得端莊又肅穆。幾名青衣家仆在門前打掃,蕭瑟秋風将寬大的衣擺吹得撲撲亂舞。那腳下的落葉好容易才歸成一攏,還不及用簸箕裝起,一蹲身它卻又飛走,忍不住低聲埋怨。
大院裏幾名武将正在拉弓比試,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帥小夥,光着小麥色的膀子,時不時朗朗大笑幾聲,倒給低霾的四角天空平添出幾分生氣。
老國公司徒章行武出身,當年可是陪太-祖一路打天下的開國大将。司徒家的男兒承襲祖上蔭光,年滿十五便遠赴邊關歷練,若不是皇上今歲要求三關将士回京述職,只怕這會還在戈壁上吹風吃土。
“迂——”忽然一聲馬兒長嘶,一輛鑲銅軸青蓬馬車在門前停下。那門簾掀開又放,下來一個着亮紫色飛魚服的內廷太監,看起來約莫五六十歲年紀,衣擺缱風,弓着腰一路急惶惶進門。
“喲,這不是張公公!好久不見,公公安好?”一群少将連忙放下弓箭,走過來拱手招呼。
“呃~~好,好,将軍們回頭再敘,灑家先去去就來。”那太監愣了一愣,腳下步履卻不見停,笑容也莫名有些僵硬。
曉得這是皇上派人來給阿昭姐姐傳話,司徒家的男兒們也不多說什麽,笑笑着給公公讓路。
自太皇太後司徒琰一走,整個鎮國公府的氣氛便忽然沉抑,就連說話都是謹慎措辭。先前在邊關只當是傳聞,看來一切并非空穴來風。
太皇太後一生只得一子一女。當年丈夫文孝帝駕崩得早,她手把手輔佐先帝登基執政,可嘆先帝中年體弱先逝,亦沒能留下一支子嗣。當今天子趙慎,乃是太皇太後在衆多皇室嫡親中挑選的繼承人,他是先帝堂兄之遺腹子,在朝中沒有任何根基,這些年全占太皇太後與司徒家族傾心輔佐。
司徒家族不僅根系龐大,更手握兵權,在朝中的威望幾十年無人匹及。從前的鎮國公府,門前車水馬龍,院內錦衣冠服、觥籌交錯,可謂榮盛至奢。然而自太皇太後卧病之日起,便再沒有過一日安心——
司徒家族主宰趙氏皇權太多太多年了,正所謂樹倒猢狲散,所有的人都怕。
就如同被一層陰影重重籠罩,忽然一個不慎便要翻天覆地。每個人都小心翼翼關注着宮中動向。
好在皇上對阿昭倒似比從前更要體貼。春去秋來,如今時過半年,氣氛才終于弛緩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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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承襲了鎮國公的爵位,幾十年都在邊關統兵打戰;家裏的堂兄堂弟們也各個散在軍中要塞,這次難得全部回京述職,正好一起過個中秋。阿昭便央了皇上,帶着七個月的沁兒出宮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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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呃~~”北苑花廳裏古琴聲空靈飄渺,小兒稚嫩的碎語和在其中,倒顯得異樣美妙。
大理石鋪就的地磚上置着個坐-盆,希貴的降香黃檀木精工而制,圍欄上雕着麒麟,象征平安與富貴;裏頭用金絲彩線織成軟底,就是碰着了、摔倒了也不怕痛。
忐忑的半年一晃而過,當初太皇太後走的時候沁兒才剛滿月,一眨眼就學會坐了。
長公主廣陽看着粉嘟嘟的小外孫,滿心裏都是喜愛。一面彎下腰來逗趣,一面回頭問:“可是又有動靜了?”
發絲斑白的老大夫松開阿昭手腕,跪地磕頭:“恭喜娘娘。”
廣陽公主便使了個眼色,讓婢女将大夫領下去,送上豐厚謝儀,并囑咐先不可為外人道也。
撚着手上的金剛菩提子佛珠串兒,問阿昭:“這一回有多久了?”
她承襲了太皇太後的基因,平日裏行事作風很是幹練。二十四歲上才成的婚,如今雖年過五十,因着保養仔細,看起來卻很顯年輕。
想起趙慎近日複燃的溫柔,阿昭雙頰不由勻開一抹紅暈。他已經很久沒有碰她了,她本來還怕他嫌棄自己孕後豐-腴的身體,然而他竟似沒有芥蒂,依然将事兒做得細致周全……更甚至比孕前還要更久,讓她不無滿足。
阿昭低頭看着嬌-滿滿的胸脯,隔着袖套輕撫尚未隆起的小腹:“身上一個月沒來了,這次回家探親,就想偷着瞧一瞧是不是。才剛發現,還未曾來得及告訴他……興許這次是個女兒。”
自小嬌生慣養的人兒,從來未曾吃過半分苦痛。出月子那天着了風,輕易便落了個頭疼的毛病。這才把手腕搭在脈枕上沒多會,風一吹,就涼涼地打了個哈嚏。
廣陽公主看着愛女一臉欲說還羞的歡喜,心裏頭便不是滋味。趙慎雖天生帝王氣宇,然眉深而唇薄,這般面相的男子注定涼薄冷情,心思藏得太深看不見。當年太皇太後要欽定人選,她從一開始選的就不是他。怎奈閨女卻偏偏對他一眼着迷,自十五歲那年遇見,這都癡癡喜歡了他12年……12年了,後宮的美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可她還是沒學會死心。
罷,只怪自己從前将她保護得太好,如今後悔又有何用?
默了默,嘆一口氣:“他最近可有常去榮華宮看望你和沁兒?”
母親的表情看不出喜怒,阿昭笑容不由略略一頓:“太忙,不忙的時候還是來的。上個月剛來過一回……也不知怎麽的,從前總吃藥也不見好,後來灰心了,幹脆瞞着他不吃。這不吃了,反倒是一次就中一個……”
口中說着話兒,擡頭看到廣陽公主灼灼凝視的目光,自己好似也想到了什麽,聲音漸漸低下來。
那吃了七八年的藥,或許原本就不該吃它。
廣陽公主蹙着眉頭,她自己的女兒自己最了解,雖從來嬌縱任性,什麽都是世間最好的,然而心思卻簡單,不知這世間到底多少險惡。
廣陽公主道:“那藥不吃倒好,我是你母親,總不至于騙你。”
又問姜夷安最近可有安分,聽說似乎又有了,這一回也不知是男是女。
提到姜夷安,阿昭便不開心。
那個從來低眉順眼、溫聲細語的女人,她除了卑微柔順,真不知到底比自己讨喜在哪裏。
“嗚嗚~~”沁兒尿了褲子,阿昭把孩子抱起來交給奶娘:“聽說是常犯懶的。他不喜歡聽我議論她,也沒有人肯同我提及她的事。不過這半年,他倒是隔天半月的就會來我這裏一趟。”
廣陽公主這才舒了口氣:“時間都過去半年多了,他若是想動手,早已經可以動手。既然最近對你還算好,我想應該就是無礙了。我們司徒家多少年盡忠為國,倘若想要行不義,也不必等到今日,他大抵也是明白這一點的。那孩子曾經多麽蕭條,若是沒有司徒家這些年的鼎力支撐,他也不會有今天,總算他還知道感恩。”
“是。”阿昭想要替趙慎辯解,想了想,一時又找不到什麽适合的詞。他這半年來雖不曾空窗自己,到底是比不了從前的。那時候才成親,17歲的年紀什麽都是新鮮,兩個人膩在一塊舍不得分開,連上朝都要把自己藏在閣簾之後。太皇太後對自己寵溺無度,對此也只是佯裝教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後來卻一年一年的變化。早先的時候只是默然不吭地在後宮邊角添置美人,每天夜裏依然還是陪伴自己;漸漸的卻開始三五天不來,再後面一個月來看上一二回,再後面……她便在禦花園裏看到了一身素淡典雅的姜夷安,腆着個肚子,三四個月大……
廣陽公主見女兒不說話,早已将她的心思看穿,便揮揮手,将衆人屏退。
又看了一眼正趴在地上逗孩子的侍女青桐,見青桐并沒有反應,依舊撫着沁兒稚嫩的小手笑,不由皺了下眉頭。
阿昭連忙道:“母親勿要惱她,她是個啞巴。”
輕輕拽了拽青桐的衣角,示意她出去。
青桐訝然擡起頭來,眸光清澈澈的,看到長公主微愠的眼神,連忙揩起裙裾倉惶地退出門去。
十七八歲的年紀,清秀且呆靜,着一襲青綠荷葉宮裝,卻讨人心憐。
阿昭解釋道:“12歲那年被女兒撿回來的,家窮,燒成了啞巴,心思倒是伶俐。怪可惜的。”
廣陽公主不應話,只把一枚紅布小包推至阿昭面前。
那紅布包得甚緊,裏頭微軟,似是藥粉。
阿昭愣了一愣,沒有去接。
廣陽公主狠了狠心:“從前太皇太後還在,這些事兒她會替你去打點。如今卻不一樣,那姜夷安善用心計,肚子一個接一個的懷,你再不學着鬥她,将來只怕沁兒的地位都保不住。你與皇上成親十年,花無百日好,不能再拿從前去要求他。很多東西要學着看開,該狠的時候還是要狠。”
正說着,漆紅門檻前顫巍巍多出來一個人。是大太監張德福,跑得太急了,說話都喘氣:“起禀皇後娘娘,皇上宣娘娘即刻回宮,馬車已等在外頭。”
阿昭心神一恍,那藥包便迅速蜷進了手心。
廣陽公主有些奇怪:“才出來兩天,這中秋都還沒有過吶,怎麽就要召人回去?”
老太監抱着拂塵,哈腰措辭道:“回大長公主,監禮司中秋要祭天,皇上說要娘娘回去……奴才私以為,皇上大約是想娘娘和大皇子了。”
阿昭看了看母親,便有些為難。父親一年難得回京一次,外孫都還沒抱夠,怎生得開口提辭行?
廣陽公主把孩子抱起來,貼着阿昭低聲道:“你啊,這一輩子就光被他吃得死死的了。回去也好,他念着孩子,便不會忘了你的好。”
一勁親着沁兒的小臉蛋舍不得放。
粉嫩的小兒跌進懷裏,靠得近了,阿昭竟忽然發現母親發間的一縷銀絲。緊了緊繡帕,起身對張德福道:“今日就不回了,煩請公公替本宮再跑一趟。父親昨日傍晚才歸家,我今夜再留一宿,明日天不亮就進宮,一定不耽誤祭祀。”
“這……娘娘……”老太監站着不敢走,很是着急為難。
廣陽便将孩子塞進阿昭懷裏:“回去是對的,你不回去,自然有人代替你的位置。你要讓他喜歡孩子,還要記住我剛才和你說過的一番話。你已經不再年輕。”
後院裏空空,有落葉紛飛,阿昭走了幾步,莫名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廣陽公主還立在門前揮手,一抹青蓮色曲裾在風中微拂,那畫面在屋檐下定格。
走到前院,年輕的少将們紛紛攏過來要看孩子,都是司徒家的堂兄堂弟,一個個堅毅爽朗,意氣風華。其實司徒家到了這一輩已經開始低調,娶的亦都是軍隊邊上的平凡女子。那些樸實的婦人,她們挺着待産的肚子,滿眼傾羨地看着眼前這位天之驕女,卻不敢靠近。
這些都是阿昭的親人。
一路上孩子莫名哭啼,那哀哀稚語,哭得人心中生亂。忍不住把窗簾拉開,長街上不知何時竟簇滿了錦衣精衛,着紅的黑的胄甲,浩浩蕩蕩,表情冷肅,踢踏聲震天響。百姓們吓得收攤躲起,連大氣兒都不敢多出。
他們都是皇帝的直屬親衛,他們去往的方向都是城北——阿昭慌亂,連連叫張德福打馬回程。
“娘娘稍安勿躁,皇上在宮中久候多時。”太監卻不肯,越發讓馬車往前快趕。
那咯噔咯噔的颠簸,就仿佛阿昭快要蹦出胸口的心。
到了皇宮,卻不将銮轎往皇上那邊擡,竟是一路望自己寝宮直走。但入了殿堂,身後沉重的殿門便被左右拉起。
一段白绫鸠酒賜下,一切光亮頃刻間就變成黑暗。
半年,太皇太後去世整半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他趙慎真是知道感恩。
作者有話要說: (/▽\)捂臉,我把文文改成正劇重寫了。
前段時間一寫情就心塞胸悶,試圖嘗試一下逗比歡脫風……結果發現根本入不了戲= =,卡五天才憋出來一章,再寫下去估計鹛姜就該抱着個琵琶,給南宮厭唱陳小春了:我說算你狠,冷不隆冬的眼神( ﹏ )
所以趁着才三章趕緊換回文風(頂鍋蓋),一改就順手了……希望親們不要抛棄我,淚汪汪……我會努力的,鞠躬致謝QAQ
以及謝謝以下土豪們在文文未開之前的打賞,熊抱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