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驕女夢
太皇太後是在今歲初春辭世的,久病的老人最怕冬天,熬不過就過去了。彼時的阿昭才出月子,在榮華殿裏養得珠圓玉潤,連門都還沒來得及邁出去一步。大早上老太監張德福一路跌跌撞撞地闖進來,撲通一聲趴在地上:“不好啦,不好啦,太、太皇太後她……她……皇後娘娘您快去瞧上一面吧!”
“呱當——”
那一瞬間阿昭的心便似手中散落的小搖鼓兒,紅的黃的綠的滴滴答答撒開一地蒼惶。連妝容都來不及上,從宮女手中抱過才滿月的沁兒,一個人就跑出了榮華殿。
這座二百餘年的深宮後院,每一條紅廊淺巷都有她的影子。她的母親廣陽公主是太皇太後唯一的長公主,而她則是廣陽公主唯一的掌上明珠。太皇太後對她的驕寵,甚至連此刻九五之尊的趙慎幼年都要對她仰視三分。
從她記事起,她便在這些階前柱後竄過來又藏過去。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這裏。
北魏的初春尚是寒意料峭,那晨風刮得人臉頰生疼。小小的嬰孩在襁褓裏啼哭,她把他的小臉捂在懷裏奔跑。宮女太監還在路上,她便已經抄近路來到了壽寧宮。
老人家躺在床上,七十多歲了,發絲斑白。本是奄奄一息,見到阿昭來眼睛忽然明亮。
一屋子跪着滿滿的人,連忙自動為阿昭讓開來一條道。
“來……你來……”太皇太後向阿昭伸出幹涸的手掌。
這是個睿智的女人,無論是朝堂之上,還是後宮之內,一輩子她都操縱得順風順水。她看着眼前這個最疼愛的外孫女,看着她從姍姍學步到亭亭玉立,她為她欽選了良人,看着她嫁為人婦。當然,那人也得到了九五之尊。此刻她又看到她抱着個玲珑剔透的小兒,那孕期的臃腫還沒褪盡,凄惶惶一個人立在門邊。她便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兩行老淚淌下來。
“請皇祖母……安。”阿昭跪在床前,渾身只是哆嗦,竟說不出一句整話。
太皇太後撫着阿昭的臉蛋,又艱難地扭頭看了看孩子:“眼睛像他父親,鼻子像你,額頭像我……呵……”她想笑,咧了咧嘴角,卻只剩下殘出的氣。
“是。”阿昭擡頭看了眼身旁的趙慎,雙肩止不住發顫。
彼時的趙慎着一襲玄色團龍窄袖圓領常服,弓着腰立在床前。他的神色依舊是肅寂,側着臉看過去,線條是那麽的冷峻而精致,她看着他,他竟未察覺……他們已經沒有默契了。阿昭便默了聲音将頭低下。
她知道趙慎不喜自己生下孩子,從太皇太後卧病之日到沁兒滿月,他到榮華殿的次數一只手指都能夠掰得過來。如今她的靠山去了,他是不是終于可以堂皇皇之地昭示對自己的厭倦。
許是将阿昭的惶恐看穿,太皇太後艱難地把阿昭的手放進趙慎的手心:“這是我最後的牽挂,你要好好待她。她從小一切都是最好的,受不了別人比過她。你可以去愛別的女人,但她的位置你要留着。然後這天下就仍然還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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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後竟是當着所有人的面交代,阿昭有些愕然地擡起頭。
她以為趙慎應該會恨自己。
“是,我會懂得感恩。”趙慎俊顏上依舊是笑,伸出長臂溫柔地攬住阿昭的腰肢。
他的眸狹長,唇亦薄,笑起來的時候嘴角總像是掖着柔情。
他說“我”,那麽親昵。
阿昭的腰卻還是豐腴,妊娠的臃腫還沒有消下去,被趙慎攬得有些透不過氣。不由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姜夷安,生過女兒的姜夷安身材比從前更要好,趙慎這一年多都在她宮裏,卻只在自己分娩時象征性地抱了抱沁兒。
太皇太後顯然也看到了,瞥了姜夷安一眼,氣若游絲卻鄭重道:“先帝未曾留下子嗣,你是我在衆多皇室子孫中挑選出來的……本不應該是你,然而因為阿昭她愛你,這些便都是你的。我走之後,若是他們無過錯,你便不可妄動……有些歡喜,堅持不了幾年,你不要舍本逐末。”
這是太皇太後臨死前的重托,當着所有人的面告示阿昭地位的尊崇。
一屋子的人不由齊齊看向姜夷安。
姜夷安連忙凄惶地擡起頭來,抱着一周歲的小公主戰戰兢兢地跪向床前:“臣妾,永遠服侍姐姐。”
她将面伏于地上,一貫的柔靜卑微,嗓音低啞,隐隐有顫音。小公主便抓住趙慎的下擺,奶生奶氣地學了一聲“父皇”,聲音清脆又好聽,惹人心疼。
“是,她會永遠都是最好,不會有人超過她。”趙慎卻似未曾看見,他第一次主動伸出手抱過沁兒,當着所有人的面吻了阿昭。
然後太皇太後便終于安心地合眼了。
趙慎乃是先帝堂兄之遺腹子,幼年時候由寡母養在皇室聚居的錦官巷,在朝中無根無基。若非司徒家族,他本來無緣皇位。太皇太後的去世讓他悲痛萬分。趙慎下令舉國哀悼,并着素衣半年。
他真的是說到做到,半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甚至都來不及過完中秋;他亦沒有對阿昭食言,她真的永遠都是最好,不會有人再超過她。因為她已經死了。司徒家三百餘口性命全部都死了,連孕婦都不曾剩下一個。
她早就應該知道,他趙慎就是個不惜代價之人。可惜當年的自己,卻被他眼中的柔情着迷,偏就愛了他的這份薄情冷性。
“青桐、青桐……”耳畔好似有人低聲在喚,阿昭頭痛得快要裂開,萬般掙紮了片刻,兀地一瞬清醒過來。
痛,全身上下都在痛。可是怎生得還沒死?不是已經被一群太監摁住灌了鸠酒,強挂上白绫了嚒?
“青桐,你不會昏死一回,連耳朵都聾了吧?”那人又叫,一邊說一邊用手中的簪子捅自己。
阿昭擡起沉重的腦袋,這才看清四周的環境有多糟糕。身旁跪着、躺着、蜷着的全都是自己宮中的婢女,有的在哭,有的已經受了重刑昏厥。
所有後宮的黑暗之處,太皇太後都不曾讓自己觸及,然而這一刻,阿昭也知道自己身處掖庭。她看見自己血跡斑斑的手腕,那動過刑的肌膚上有一點淡淡青梅,那是青桐身上的胎記。
而眼前的這個嬷嬷,叫的正是自己。
她竟重生成了青桐。
“還不快跟我走,西太後和皇上要見你!要不是你啞巴,這條活路可輪不到你。”那嬷嬷又着急地催促。
北魏宮中有兩個太後,東太後是先帝的皇後,常年吃齋念佛不理事;西太後是趙慎的母親……她要見自己做什麽?
阿昭忽然記起被摔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沁兒,心中似如刀絞,想也不想,便随了那嬷嬷踉跄而出。
——……——……
才下過一場秋雨,栖霞宮外積着一灘一灘的雨水。空氣冷飕飕的,似這人情的味道。
一個人冷凄凄跪在青石地上聽吩咐,腦袋裏卻還在亂。
那場噩夢太可怕,阿昭根本來不及回神,門一關,所有人便變了臉。
掖庭來的太監面無表情,他們拿着鸠酒和白绫要她即刻自盡。
她不肯死,她怎麽舍得死呢?她才二十七,她為趙慎生下的大皇子尚不滿周歲;她從十五歲遇到他,他就對自己笑着說,要把她捧在手心裏疼一輩子。她還沒有去質問他,怎麽舍得就這樣輕易去死?
“我要見皇上!他若不肯見我,這鸠酒,我便不肯喝!”阿昭憤怒地将鸠酒拍碎在地上。
太監面無表情:“娘娘贖罪,皇上他不會見你,姜娘娘傍晚腹痛,此刻皇上正在陪伴。”
“住口!你們知道本宮是什麽身份?太皇太後屍骨未寒,你們竟然就爬到本宮的頭上,反了你們!”阿昭緊緊抱着沁兒,被逼得步步後退。太皇太後病卧的這一年多,她開始學會隐忍和收斂,差點兒都忘了自己曾經也是多麽的驕傲。
太監卻依舊不急不躁,每一句每一字都像冰水澆滅她最後的希望:“娘娘莫要再掙紮,司徒家族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鎮國将軍叛變通敵,證據确鑿,皇上已下令滿門抄斬,從此沒有太皇太後,也不會再有司徒皇後。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娘娘還是不要叫小的們為難。”
他們抓着她的胳膊要給她強行灌-藥,她不肯喝,緊緊貼着沁兒不肯放手。他們便将沁兒扔在金絲軟毯之上,沖上來揪住她的脖子和腿。酒被踢翻了,臉上的妝容也亂了,頭發像雜亂的柳絲兒散下。她哭着罵趙慎忘恩負義,罵他的冷血無情,可是都沒有用。
那個宮殿裏除了一個不會說話的青桐和哭得撕心裂肺的嬰兒,便只剩下想要殺她的人。
阿昭說:“青桐,我從你12歲起将你帶進宮來,如今你已十七,還有五年,五年你便可役滿出宮。我不要你做得更多,這五年,拜托你好好照顧我的孩子,讓他四肢健全的長大!”
青桐只是哭着點頭,這個安靜的丫頭,哭得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清澈澈的惹人心憐。
阿昭相信她,轉身去抱起孩子。
沁兒稚嫩的嗓子都啞了,小小的手兒蠕在娘親的胸前,吐着舌兒想要喝-奶。阿昭抱着他親了又親,末了将他眼睛蒙上,一仰頭把藥喝了下去……
那地府的路幽幽暗暗,她尋不着方向,竟不知跌跌撞撞,再醒來時卻成了此刻的身份。
是蒼天有眼,還是青桐她對自己的報答?
悉悉索索的踩水聲由遠而近,嬷嬷颠着步子從栖霞殿裏走出來:“進去吧,皇上要見你。”
“啊……”阿昭張了張嘴,才忽然記起來,她從此已是一個不能說話的啞女。
好在聲線太久未動,并不容易發出聲音。
終于要見自己了,那個薄情寡義的男人,這地獄輪回之後的再複相見。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謝謝以下土豪們有愛投雷~!!!親們一定睡了吧,大家晚安好夢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