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鎖宮秋
“喵~~”
栖霞殿是西太後魏祯的宮殿,西太後喜貓,殿裏養着好幾只珍貴名貓。此刻懷裏正抱一只白寶石,許是心中有煩亂,那保養精致的手來回撥-弄着貓毛,擾得貓不舒服,不停發聲抗-議。她卻沒反應,只瞪着狐裘方毯上哭泣的小兒皺眉。
才多大的人兒呀,哭了一夜,沒停沒歇……司徒家的血種天生就是冤孽。
“你自己身上也懷着,小心點,別被他踢着了。”西太後不冷不熱地說。
“是,母後。”姜夷安正在給沁兒塗抹傷口,聞言連忙謙卑地福了福身子。
沁兒受了傷,粉-嫩的小短腿被貓抓出一條血痕。她想握住他讓他別動,卻又不敢用力,怕給旁人添去不好的口舌。藥粉撒了一地,塗了半天卻沒塗能好。
“嗚哇~~~”沁兒光着屁-股躺在毛毯上,那毯下不知誰人恰好放了一顆碎石粒,膈得他的屁-屁生疼。他癟着小嘴兒哭了半天,然而這裏卻沒有人懂他。
他一睜開眼,疼愛他的溫柔的母後就不見了。代替她的是一群沒有溫度的陌生女人,她們都對他肅着一張臉。她們讨厭他。
那肥短短的小腿兒蹬得十分有力,姜夷安很為難,扶了扶額上的頭巾,不免有些洩氣。
她已經又是三個多月的身孕了,坐久了腰酸,卻又不敢站起來走動。
第一次懷孕的時候亦是這樣的月份,一個人帶着宮女在禦花園裏散步,怎生得竟被突然而至的司徒昭看見。那個傳說中極度驕奢善妒的女人,看見自己的一瞬間簡直崩潰,她還沒反應過來,整個兒就被推進了池子……或許那次懷的是龍子也未必,總之以後就習慣性滑胎,再生的卻是女兒。
一旁小公主趙妍等不及母妃抱,吧嗒吧嗒走過來——“啪!”
粉-嫩的手掌照着沁兒的小臉蛋打:“吵吵,叫你不許哭!”
脆生生,學着大人模樣,虎虎的,奶聲奶氣。
“嗚哇~~”才哽噎着的沁兒一下子哭得更大聲了。哭了這樣久,他的娘親都沒有出現,小小的人兒,他好似已經明白了什麽,連哭聲都缱着孤落落的凄惶。
仰着小腦袋掙紮着坐起來,淚汪汪環視一圈,終于看到一個還算熟識的背影。卻又不會爬,一個勁對着趙慎抓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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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父……嗚嗚……”
老太監張德福正弓着腰向趙慎禀報,見狀連忙用眼神示意後面:“皇上……”
趙慎略微蹙了下眉峰,卻不回頭——她的孩子,渾身上下亦都是她的影子。就好似從前,從前一不滿意就是這樣哭,嬌嬌的,不罷不休,總要自己先過去好言好語地哄她。
可是現在不是從前了。
身後小兒依然在喚,稚嫩的嗓音怯生生的,就好像也知道自己在這裏并不讨人喜歡。
趙慎巍然不動。
西太後有些不高興地皺了皺眉。
姜夷安察覺,連忙打了小公主幾下:“弟弟受傷了,不許欺負弟弟!”
“嘤嘤~~他搶母妃……”趙妍委屈地癟下紅紅小嘴,她自幼聰穎,才一歲半便已能說好多話。
姜夷安看了眼皇上修偉的背影,壓低嗓音柔聲道:“…他母後去很遠了,他還太小,沒有人照顧。”
趙慎的指尖就頓了頓,沒說話。
張德福指着他手上的紅布包兒:“這是皇後……啊,司徒娘娘身上掉下來的,方才掖庭那邊送過來,皇上您看……”
趙慎卻已經把紅布打開,那雙層包裹裏原來是一撮銀色的藥粉。他将藥粉化在杯裏,杯水頃刻無色無味。
……這個女人,她連到了死都在算計自己的子嗣。
原本心中才有的一點彷徨,頃刻間又無了蹤影。
那個傍晚,他一直就站在殿外。透過晦澀的雕花窗棱,他看到一個個強壯的掖庭太監抱住她的腰。她這一輩子只癡了自己一個,他看到那些太監抱着那只有自己才抱過的腰,把她往白绫上挂。她像個潑婦一般踢和拽,黑亮的長發如瀑布般散落下來。快三十的人了,披頭散發、涕淚交流,将瓷器珠寶砸得滿地狼藉,哭着罵自己忘恩負義……什麽驕傲都沒有了。
他自六歲起認識她以來,還從未見過她這般鄙俗無形。
他看到他們将她挂起,那一身豔美紅妝在屋梁下空空晃蕩,就好像忘川河畔的彼岸花般绮麗凄絕;底下亦同樣是一雙奪目的牡丹紅鞋,茫茫然不知歸路。
她就是喜歡紅,亦只有她才能将那紅穿出絕豔的美麗。他看着她穿了十二年的紅,可這一瞬間卻只覺從未有過的俗氣——原來高貴如她,在生死面前也不過爾耳。
他心裏只剩下厭惡。
那時候才多大,先帝在天壇祭祀先祖,所有的皇室子弟都畢恭畢敬地跪在案前。他跪得最末,衣裳亦是最為清樸,忽然一只菱花繡球滾過來,咕嚕嚕,貼着他的額。
他擡起頭來看,一個紅唇嬌顏的女孩兒,好看到讓人刺目。她說:“喂,你給我撿起來。”
明明他六歲,她也六歲,她卻站着,如同美麗嬌花一朵;他卻跪着,仰視她,被她命令去撿球。
“我不撿。”趙慎看了眼天壇上的太常寺大夫,冷漠地攥着袖口。
“哼,你叫什麽名字,我要告訴外祖母。”真是個嬌蠻的家夥,原來她就是司徒家的那朵明珠。
老嬷嬷颠着碎步走過來:“哎喲我的小郡主,這繡球可不能亂丢。繡球是姻緣。”
“姻緣,姻緣是什麽?”他聽到她問,聲音好聽極了。脊背上有目光追随,他知道她一定會回去告狀。
老嬷嬷叨叨着抱起她就走:“姻緣就是你愛他,他愛你,姻緣可不是兒戲……”
那時他便記住了她的紅。譬如十年後的再一次“偶遇”。
然而她卻不知這世間再美豔的花,看久了也是會膩的。可她從未想過要為他而改變……他想,她的世界裏應該從來只有她自己。
“慎哥哥,你說生男孩好,還是生女孩好?”
“趙慎!你不會有好報的!你殺了你的骨肉,你手上沾了自己的鮮血,終有一日你要為此付出代價——”
耳畔那熟悉的聲音好似又在環繞,忽而嬌滴滴帶笑,忽而凄厲厲慘絕,陰魂不散。
趙慎恍然回神,将手中的紅布撚碎扔進紙簍,冷了神色:“她近日身體狀況如何,那天傍晚可還有說過什麽?”
“回皇上,沒有了,就這一個紅包。”老太監讪讪地哈了哈腰。
趙慎便不再說話。
那藥她吃了七八年,總不至于太容易又有。
栖霞宮新派來的奶娘道:“小皇子一夜沒吃,娘娘您看是否叫禦廚房熬點米湯來?”
西太後瞥了眼坐在地上吃手指的沁兒,這樣小的年紀便好似看懂了人情,竟也不哭了,一個人吃得滿手濕-津津的,屁-股下尿得一灘兒涼。
那眉眼之間都是司徒家的影子。
西太後默了默:“真沒想到那自私的女人竟舍得親自哺-乳,如今被她慣的,不肯喝別人的奶,留在我這裏,我也養不活。”
姜夷安連忙柔聲道:“不如就放臣妾身邊吧,正好妍兒有個伴,夷安帶孩子也比旁的姐妹有經驗些……”
趙慎聞言回過頭來,那狹長雙眸淡淡掃過姜夷安的少腹,微蹙了下眉頭。
夷安便不敢再說話。
“父、父……”終于見到父皇回頭,沁兒松開小嘴兒,委屈地抓着手心。
趙慎漠然地凝了沁兒一眼,屁股下濕嗒嗒的也沒有人管,他便不願意多看:“不留了,送走吧。”
是她的便不能留,否則将來必然又是一場亂。
嬷嬷帶着淨過衣裳的阿昭走進來:“啓禀太後皇上,奴才把人帶來了。”
那嬰兒哭啼,阿昭一早上跪在殿外早已聽得心肝俱裂。但見沁兒小腿上刺目的一條抓痕,心裏頭便好似被尖刀劃過。忽然之間腦袋空白,竟忘了初衷,跌跌撞撞上前一把将他攬進懷裏。
失而複得,我的兒……可憐的孩子!
“呃嗚嗚~~”沁兒認得青桐,軟-綿綿的小臉蛋只是往她并不豐-滿的胸前拱。餓極了,沒娘的孩子,他以為世間所有的女人都有奶-喝。
阿昭只是親着沁兒的額頭,他的頭發上個月才剃過,毛絨絨的,讓人安心。
周圍忽然靜得出奇,她親了片刻,擡起頭來才發現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
忽然心神一凜,連忙低下頭跪匍在地上,瑟瑟發抖。
趙慎以為她是怕的,便沉着嗓音道:“你叫青桐?擡起頭來朕看看。”
這是這個男人第一次對自己居高臨下,他的聲音總是磁啞迷人,此刻卻沒有溫度。
阿昭擡起頭來,看到趙慎今日果然除了素服。他着一襲交領鑲銀邊雲紋長袍,墨發用玉冠高束,五官十年如一日的冷峻而精致。從前她怎麽看他都看不夠,甚至每每夜半醒來,都忍不住用指頭在他英挺的鼻梁上輕劃,偷偷親他的臉頰。
可惜現在一切都變了,現在的阿昭連一眼都不敢多看趙慎。她怕自己多看他一眼,便會失了控制撲上前去,撕他、咬他,和他同歸于盡!
“父皇你在看什麽……她是誰?”妍兒倚在母妃身旁,嬌滴滴,奶聲奶氣。看見阿昭傷痕斑駁的手指,眼裏有排斥。
“噓,乖女兒,聽父皇說話。”姜夷安貼着趙妍的耳朵,溫柔又賢德。
哼,乖女兒。
看見姜夷安微微隆起的肚子,阿昭下意識地撫了撫空卻的少腹。
這個女人果然又懷孕了。
自從第一次失足掉進水裏,姜夷安以後每回懷孕都躲着自己。那宮裏頭不知道的,倒還以為她第一個孩子是自己推沒了……為了争得男人的寵愛,連滑胎的風險她都舍得,也是夠拼了。
不過這會兒阿昭已經不氣了,她覺得自己應該早一點看到這樣的畫面,然後她就不會再對趙慎心存盼望。因為此刻的趙慎,膝上卧着他的寶貝女兒,神态柔和,看起來才像個丈夫。而他在自己的宮裏,只是個皇帝。
嬷嬷怕主子不高興,連忙哈着腰代為解釋:“啓禀皇上,這丫頭她是個啞巴,之前小皇子一直都是她帶着,所以奴才把她領來了。”
“不能說話嚒?那很好。”趙慎向老太監遞了個眼神。
太監有些不忍,三兩步走過來催促:“不留了,不留了,皇上說叫你們快走吶,不留了。”
阿昭撐着地板踉跄地站起身來,抱着沁兒對趙慎深鞠了一躬。
趙慎卻沒有擡眉。
他連他兒子的最後一眼都不願意恩賜。
他低頭凝思的樣子從前讓自己多麽着迷。
阿昭的指甲摳進掌心,抱着沁兒的手瑟瑟發抖。
“呃嗚~~~”沁兒趴在阿昭瘦削的肩頭,對着父皇抓小手。見父皇沒有看他,便涼涼地把頭埋進阿昭的頸間。
……
悉悉索索,婢女寬長的裙裾伴随着腳步聲離去。
那丫頭眼中萋惶,分明對自己又怕又恨,休要以為自己看不出來
趙慎眼角餘光瞥見,不免涼涼地勾起嘴角——呵,她倒是難得培養了個心腹。
“青桐,他在你就在;他不在,你也不用在了。”
阿昭走到殿門口,便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冷蔑。瘦削的肩膀微微一滞,心傷頃刻又被撕-裂,連忙加快速度遁離開去。
……
那一路彎彎繞繞,沿着紅廊窄巷越走越深,越深便越陰暗荒涼。
裙裾被露水與泥濘沾濕,腳下步履卻不能停。怕一停,忽然便沒有了勇氣。
穿過一面斑駁磚牆,終于走到那一道窄門跟前。
森幽老樹将破敗的宮殿打出蕭條陰影,斑駁的銅鎖上滿是紅鏽,還未靠近,已然一股死氣撲鼻。
阿昭頓了頓足,好似聽到有人在身後喚——
“阿昭,阿昭,快回來!那裏不能過去……那裏頭有魔鬼,要是知道你是祖母的乖囡囡,她們就會把你吃掉。”
那是阿昭幼年的回憶,可惜昔日的人,如今已經不在。
老太監催促:“怎麽又不動了,走啊,這裏可是你最好的歸宿了。到了今兒晚上,你就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幸運。”
沁兒睡着了,阿昭撥開他背上一顆小青殼蟲。一狠心,走了過去。
這一過去,那前生一切輝煌便成過眼雲煙。今後的她,只是一個卑微的啞婢。
她叫青桐。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謝謝大家的收藏和留言支持~!!祝所有的親們國慶快樂,玩得happy,事事順心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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