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點绛唇

“噗、噗——”

“母妃你看,弟弟又把飯吐出來了!”

錦繡蒲團上,宮女正端着小碗給沁兒喂飯。小公主趙妍兒皺着眉頭坐在沁兒對面,見沁兒頻頻把肉末吐出來,便用手指捏着,送去他嘴裏。

“唔~~”沁兒伸出肥短短的小手撥開,搖着頭不肯吃。

趙妍兒生氣弟弟不聽話,便“啪、啪”地打了他兩下:“不乖。父皇說粒粒皆辛苦,你浪費糧食。”

她比沁兒大一歲零三個月,快滿兩歲了,自幼聰穎靈慧,說起話來雖奶聲奶氣,卻也流暢。

沁兒被打得很痛,把小手在衣角上輕摩着。卻也沒有哭,癟着嘴角,很乖覺地眶着眼淚。

喂他的飯總是太燙,他的嘴裏都是泡泡,一張開就疼,可是他們還要逼着他吃。

見地上有一輛木頭小馬車,是昨兒個漂亮娘娘送給自己的,便撐着小手爬過去,想要拿起來玩。

小公主卻一腳踩在馬車背上:“不可以玩,你還沒有吃完。”

沁兒小手一頓,看了看四周,末了只是去拿旁邊一個不讨人喜歡的小球。

可是趙妍兒又把球踢開:“這個太髒了,也不能玩。”

“嘟嘟,”他就不玩了,嘟囔着坐回去弄他的小倉鼠。小倉鼠瘦了很多,不過還是很乖,倚在他身旁吱吱的叫。

“娘娘,小皇子不肯吃……”宮女有點為難地看着姜夷安。

姜夷安的肚子五個多月了,腰背上墊着暖枕,正斜倚在貴妃椅上繡着錦囊——從前落過水的後遺症,天一冷,腰便酸得不行。貞瀾殿裏的地暖每年都是最早燒起來。

低頭看了沁兒一眼,微皺起眉頭:“既是不吃,那就別喂了,辛苦你把碗勺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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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宮女恭身退下。

姜夷安對宮人總是這麽客氣,無論身份貴賤高低。

又問嬷嬷,藥湯兒熬好了沒。

徐嬷嬷聞言應道:“怕是快了,已吩咐小祈子去端過來。”

姜夷安便嘆了口氣,收起錦囊:“吃了幾副怎麽反倒越發嚴重……這孩子竟也和他的娘一樣,嬌嬌難養。你看才這樣小,心思便已然這樣重,受了委屈也不哭也不鬧,那不曉得的,怕還以為是我恐吓了他。”

徐嬷嬷恭着身,語氣很是體貼:“貴妃娘娘的賢德,宮中上下無人不曉。從前司徒娘娘那般對您,您如今依然悉心撫養她的遺孤,皇上若是知道娘娘這份大義,必然會更加體恤于你。”

這話正說到姜夷安的心口上,姜夷安便松了眉頭再不多言。

正說着,紮雙環髻的小宮婢端着藥碗走了進來。

那湯汁濃黑,搖搖晃晃攜進來一股苦澀味道。

沁兒很害怕——他們每天捏着他的鼻子給他喝,就像從前按住母後的肩膀給她灌,那一定不是好東西。

小手兒搭在案幾的邊沿,努力撐站起來,四處張望着找青桐姐姐。可是找不到,他想起來她把自己送人了。顫巍巍地想要邁開步子躲藏,結果腿才伸開,撲通一下卻坐倒了,在地上連打了兩個滾。

“悉索——”

一襲緞面滾金邊袍擺被軋在屁-屁底下,明明那是暖色的金黃,卻莫名一股滲人的凜冽。吓得沁兒身子一哆嗦,擡頭便看到一張冷峻的面龐。

“父……”抿了抿小嘴,複又迅速低下頭,抱着自己的小倉鼠。

他一看到這個男人就怕。

“哼。”趙慎眉峰一皺,卻沒理他。帝王方步穩健,衣炔缱風,一雙赤青鳥黑履徑自從他身旁繞過去。

皇上龍袍未褪,顯然才從朝堂上下來。通常這當會來自己宮裏,就必是遇到煩心事了。

姜夷安連忙親自沏了暖茶奉上,又倚在趙慎肩畔給他揉太陽穴:“皇上幾日不來,臣妾心裏惦記得緊。幸得一早聽見喜鵲在枝頭叫,便命人炖了蓮子羹事先候在這裏等待。”

一邊說,一邊沖嬷嬷使了個眼色。

那徐嬷嬷連忙親自下去端湯。

姜夷安的手指香柔,輕重拿捏得恰到好處,嗓音亦是謙卑柔順,總是很容易讓人放松。

趙慎緊蹙的眉峰松開,狹長雙眸斜觑了沁兒一眼:“他為何會在這裏……朕不是早已吩咐過不許他再踏進正宮?”

那語氣冷肅,姜夷安有些無底,噙着嘴角柔聲解釋:“聽太監說,沁兒發燒生病。這樣小的年紀,哪裏經得起燒?臣妾亦是為娘的,到底心裏可憐,就鬥膽抱回來養了幾天。”

呵,她倒是時時關注那邊動靜。

趙慎有些不悅,他還記得剛納這個女人進宮時她的謹小謙卑,那時心思單純,柔弱得就像一只白兔,離開自己便寸步難行。

他不喜歡她擅作主張。

姜夷安見他不語,眼神便有些黯淡。

小公主連忙拽着趙慎的袖口,嬌滴滴地喚道:“父皇,妍兒喜歡弟弟~~,留下弟弟好不好~~”

宮女端着藥惴惴地走過來。

趙慎凝了眼沁兒嘴角的紅紅小點,見他小臉黃瘦,不似從前那女人在時的白皙讨喜,心中莫名又生出一股煩厭,便冷聲道:“罪嫔之子不得踏入正宮,喝完便即刻送他回去。沒有第二次,朕不想再多看到他一眼!”

父皇不對母妃生氣就好,妍兒墊着腳尖爬上趙慎的膝蓋:“父皇,母妃教妍兒畫畫,妍兒畫給你看~”

姜夷安拿出才幹涸的墨紙:“瞧,中午的時候畫的,說這個是皇上呢。”

那紙上卻不過是個大黑點和幾根歪歪斜斜的小豎條,看上去倒有些像升朝的冕旒。

趙慎幼年清孤,到底又心軟姜夷安給自己生了個聰穎女兒,便攬着妍兒道:“這樣早就開慧,那今日父皇的奏折便交予你批可好?”

他的五官瘦削,線條如若刀削玉鑿,平日不笑,笑起來卻柔情潋滟,迷人魂魄。

一時父女二人好不其樂融融。

沁兒一個人孤零零地被晾在一旁,低頭絞了絞手指頭,默默地爬回去抱他的小倉鼠。

“吱、吱——”小倉鼠卻不見了,它鑽進了父皇的衣擺底下。

“父、父……”沁兒學着妍兒發聲,可是父皇的眼裏壓根兒就沒有他。他只好偷偷地爬過去,想去把小倉鼠扯出來。

“呱當——”

“撕拉——”

瓷碗破碎的聲音好生刺耳,線頭牽扯住桌沿,将滾燙的濃黑藥汁兒沿着案幾灑下。沁兒吓得渾身一縮,四周忽然寂靜下來。

“嗚哇——”頃刻一聲脆亮的哭啼響徹殿堂。

“啪!”

阿昭正在冷宮裏修窗棱,心中莫名一凜,指尖便被紮出來一條血痕。

十指連心,痛得皺眉,連忙放到嘴邊去吸。

那舊窗棱被風吹斷一截,夜裏頭冷風呼呼地竄進來,攪人難眠。只得随便揀根木頭安上。這樣的粗活她上一世幾時做過,動作間自是好生笨拙。

“啪!”一磚頭砸向釘子,釘子未曾挪動半分,磚頭倒砸飛開一角,飛到了隔壁的胖子床上。

是個秋雨連綿的天氣,冷宮裏陰陰濕濕的,走到哪兒都潮。太監也懶得來送飯,女人們沒力氣出去,正聚在一塊兒玩四色牌。那一片磚頭屑砸過去,恰砸在貼滿紙條的胖子後肩膀上。

“去她娘的!哪個騷-貨竟敢偷襲老娘!”胖子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地準備穿鞋子過來。

阿昭可不想惹她,連忙轉過身來比着手勢道歉。

正玩在興頭上呢,大夥兒拽扯着胖子:“得,還玩不玩啦?不玩先把輸的紅薯還了再打!省得你一會兒偷吃了又耍賴!”

老貴妃佝偻着走過來,見阿昭頻頻鞠躬,不免叨叨着幫腔:“打什麽打什麽,自己人打自己人!小奶娃都沒了,還不興他娘走個神?……準是司徒琰那黑心婆又偷去弄死了,這個遭天譴的老妖精,看我紮不死她……”

想到沁兒,阿昭動作兀地一滞,心裏頭亂麻又攪,扭過頭繼續幹活。

“你瞧她,多心平氣和?到底還是人走茶涼,堅持不了幾天就背叛原主了。”衆人不解她,還以為她将孩子送給了姜夷安讨功勞。瞅着她忙活的背影,不免刻薄議論。

有妒忌有輕看。

“怕是自己想出去勾搭燕王爺吧,拖着個罪後的遺孤,終究是不方便”。

“切,送走了那孽種她也出不去。甭指望姜夷安能放她出冷宮,那個女人面軟,陰招都在暗處。”蘇嬈不屑地剜了阿昭一眼,最近燕王爺不來了,她好生解氣。

阿昭正要把最後一根釘子釘上,聞言指尖一抖,木塊差點砸到腳面上。

“釘釘子可不是你這樣拿,砸彎了也釘不進去。”忽然一聲冷語打斷,有清逸身影爬上來,替自己把窗棱扶住。

阿昭回頭一看,原來是上回替自己解圍的那個妃子。她是寇禧将軍的孫女兒寇初岚,聽說是自己主動進的冷宮。

阿昭謝她,她依舊是不領情,狀似随意道:“你把孩子送走了,就是為了出宮尋那個薄情燕王?”

“不是,小皇子需要更好的生活。娘娘要她,做奴婢不能不給。”阿昭搖了搖頭,比手勢。

寇初岚冷哼,顯然不信。把阿昭的釘子拿過來,又道:“他那種心腸,你把她的孩子送了人,他必然會讓你的下場很難看。”

阿昭默了一默,才明白過來那“她、他”指的是誰。認識趙恪許多年,一向只聽說他沾花惹草雁過流雲,倒從未聽聞他與哪個女人交好,便随口反問道:“你又為什麽自己主動進了冷宮,總不會是為了燕王爺?”

寇初岚面色一黯,對阿昭的态度冷淡起來:“哼,你倒是真能瞎猜……那外頭未必就比冷宮好,你這宮女不安分!”

把石塊塞回阿昭的手中。

阿昭手上傷口又出血,低頭輕-吮着,那心中的焦慮卻更甚,不知沁兒到底在姜夷安處如何安妥。

一時再無了心思幹活。

“青桐!青桐!”身後太監叫了好幾聲,她才反應過來。

是太監張德福。

好多日子不見,略微瘦去,衣領裹着白毛絮,急急忙忙地喚她:“哎,出事兒啦,德貴妃娘娘讓灑家過來傳句話,叫你趕快過去一趟!”

既是德妃娘娘,又如何叫張德福來傳話……

阿昭心弦一緊,默了一默,踅去後院小瓦房,點绛唇,換新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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