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帝臺春

枯葉浸染了幾日秋水,踩過去都是綿-軟-潮濕。深秋天一下過雨,好似轉眼就進了冬,偶爾一兩只耗子從草堆裏竄過,也在瑟瑟發着抖。

那紅樓廊巷間兜轉,一忽而便到得姜夷安的貞瀾殿。

趙慎南巡時收了姜夷安,領進宮來後也不曾告知阿昭,等到阿昭偶然在禦花園裏撞見,她都已經是挺着三四個月肚子的孕婦了。

彼時阿昭吃了四年太醫院的藥,身子卻依然不見動靜,心裏頭就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陣兒心酸一陣兒悲涼。在太皇太後寝殿裏哭,受不得別的女人懷上趙慎的骨肉。

太皇太後卻氣定沉閑,告訴她那孩子留不住。倒還真是留不住,姜夷安自己把孩子拿去做了賭注。

呵,如今她賭贏了,便想要讓沁兒為她的舊孽買賬嚒?

阿昭在殿前臺階上遁了足。

老太監進出又出來:“規矩着點,裏頭亂遭了。”

“嘤嘤……父皇,弟弟壞,好痛痛——”一進去就聽見幼女稚嫩的哀哀哭泣。趙妍兒把燙傷的手腕夠到趙慎的唇邊,委屈地抹着眼淚。

阿昭一看到是趙妍兒受的傷,心裏一顆石頭稍微放下。

那被燙傷的地方紅紅-腫腫,趙慎眼中含笑,寵溺地幫着妍兒吹。

兩個月不見,他看起來消瘦了不少,鼻梁英挺,下颌上一層淡淡胡茬,些許憔悴。

阿昭想,他處心積慮了十年,終于才把司徒家族鬥垮,如今是準備大施手腳了吧。他才二十七,興許還有機會做個千古明君。

張德福抱着拂塵:“皇上、娘娘,奴才把那啞婢帶來了。”

“哦?”趙慎叫宮女把妍兒抱走,容色陰沉沉的。擡頭看了眼阿昭,見她着了新襖裙,一墜螺髻輕绾……呵,她倒是還有心思打扮。

那精致薄唇便勾起一抹諷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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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夷安看見阿昭穿了自己送的衣裳,卻心存滿意。一個貪圖小利的婢女,總比那些不識時務的要好拉攏。

指着簾帳內的一張錦榻,柔聲道:“青桐,你來的正好,快替本宮去看看孩子。”

阿昭順勢看去,聽見那低矮床底隐約傳來小倉鼠嘁嘁的低叫。

姜夷安面色歉然:“興許還是怕生,在冷宮裏發了燒,太醫院親自炖了藥,卻不肯喝。把藥打翻了,燙傷了姐姐。他這樣小,妍兒疼弟弟,也沒有責怪他的意思。自己害怕父皇責怪,躲進去兩個時辰了,怎麽哄都不肯出來。那榻子太矮,旁人又鑽不進去,只好又叫了你來。”

藥……沁兒怎麽肯喝藥?粗茶糟糠吃進去都不生病,發的是什麽燒?

她這樣在趙慎面前一說,倒越發顯得沁兒不識大體,無理取鬧了。

阿昭攥了攥手心,連忙掀開簾帳走進去。

陰天的殿堂裏光影晦暗,那錦榻足有七尺餘寬長,床底下黑漆漆的看不見人影。阿昭趴在床邊沿,好一會才看見沁兒緊緊抱着小倉鼠,一個人孤零零地躲在最角落裏。那黑暗中只剩下孩童一雙澈亮的眼睛,眶着兩朵晶瑩淚光。

阿昭的心一下子就如同被尖刀軋過,眼淚登時便下來了。

咬緊下唇,輕輕地拍了拍手:“啪、啪……”

靜默了很久,裏面才似乎開始有一點點動靜。久久的,聽到一聲細小而喑啞的稚嫩嗓音:“麽、麽……”

那是她的兒子。受了傷一個人躲起來的兒子。

阿昭心中一瞬鈍痛,連忙背過身去。看到那書案旁年輕帝王修偉的背影,他正在給他的女兒塗抹膏藥,動作仔細,語氣溫柔,就仿佛這簾內的世界與他并無關系。

這才是真正的你嚒趙慎……阿昭恨不得殺了他!

阿昭對嬷嬷鞠了一躬,比着手勢說要蠟燭。

那燭光袅袅,沁兒看到青桐姐姐熟悉的清淨笑臉。愣了愣,終于扔開小倉鼠,迅速地爬了出來。

“嗚哇——”他見到她了才哭。小小的人兒,衣裳上沾着落灰,小手凍得冰冰涼……才去了幾天,小臉就瘦成了這般模樣。

阿昭裹緊沁兒,安撫着,親他柔軟的頭發。

趙慎眼角餘光瞥見,顏上便掠過一絲冷冽。

他厭煩看到這樣的場景,那個女人留下的孩子不需要得到愛,他不希望這個孩子愛誰,或者是誰去愛他。

趙慎似笑非笑地凝着阿昭:“你就是這樣照顧他的麽?……朕說過的,他在你就在;他不在,你也不用在了。”

他的眉深而眸長,似笑非笑的時候周身總是陰冷的氣場。

阿昭戰戰兢兢不敢回答,求助地看着姜夷安。

姜夷安也怕阿昭說漏嘴,連忙柔聲接過話茬:“不怪青桐,是聽太監說孩子病了,臣妾便命她将沁兒抱了出來。皇上要怪就怪臣妾多事,都是臣妾不好……姐姐從前待臣妾不薄,臣妾見孩子可憐……嗚,做了娘的到底都是心疼……”

說着便從袖中掏出帕子,潸潸然拭起了眼角。

姜夷安的身子柔弱,肩膀也是薄薄,一傷懷便讓人心中生憐。

趙慎勾了勾嘴角,伸出長臂将她一攬:“枉她從前那般刻薄待你,你如今卻這般寬仁回應。朕知你心善,見不得人可憐,然而這裏不需要你說話。朕不願你因為任何人而受任何一點委屈,從前是,現在也是……她的孩子,不需要你來負擔。”

他說這話的時候,長眸含笑,卻一錯不錯地凝着阿昭,好整以暇。

阿昭擡起手,頓了頓,一狠心閉起眼睛。

啪!啪!……

那巴掌很痛,脆生生。跪在他和他的女人面前,卑微到極致。

阿昭默默數着數,掌心都在發抖。

趙慎就那麽看着她煽……呵,一個十七八歲的啞婢,修為倒是甚好。你看她,眼裏都是沉寂,并不見多少害怕……怎樣的女人才能夠把恨當做家常便飯?

趙慎的眼神微微涼,扭過頭去不再看。

張德福從外面走進來,見到這一幕便有些讪讪的,哈着老腰道:“啓禀皇上,敬事房的把牌子拿過來了,皇上您看今晚是翻哪家的牌子吶?”

小太監端着紅盤踅近前來,那牌子乃用黃銅所制,背面朝上,從前趙慎翻牌總是刻意避開,阿昭還是頭一回見到。

那時的阿昭,世界裏只剩下緊張趙慎。但凡一聽說他新晉了宮妃,總要帶着嬷嬷親自去看看什麽模樣,風姿有沒有比過自己。等到後來年紀漸長,卻本能的不願意再去看了,不願看到那一群十六七歲的莺莺燕燕,甚至連早省都給它減免掉……誰都說她善妒,然而她的後宮其實卻是寬松。

呵,倒不知最近幾年,他的女人竟然已有了這樣多。

阿昭攥了攥裙裾,有些冷笑。

敬事房太監絮絮叨叨,公鴨嗓子不着調:“臨舒殿的桂嫔昨日着了寒,朝慶宮的麗妃前個兒才輪過,梅才人下午被太後娘娘叫去撫曲子了,今日可侍寝的有敬妃、有惠妃、順妃、還有宛貴人、柳貴……”

姜夷安面色讪讪的,不知皇上緣何來了自己寝宮,卻忽然又要走。

攥着手帕,含笑接過話茬:“宛貴人的月份與本宮一樣,正也是五個多月。昨兒個太醫才給她把了脈,說是近日脈象不穩,氣虛體寒。皇上正值當年,她的身子怕是已不能承接……”

“朕可有說過要去她那裏麽?……從一開始就告訴過愛妃,不要随意揣測朕的旨意。”趙慎噙着嘴角打斷,原本是不準備挑的,這一刻心思卻變化。

微擡眼簾,見那玉石地上阿昭分明已雙頰泛紅,眼中卻含着一絲諷弄。她以為別人看不到,或許所有人都看不到,然而趙慎他是誰?趙慎看到了,他不僅看到了她的諷弄,還看到她唇上染了紅……廉價的紅,是冷宮中的野花所撚吧。

呵,清湯寡水。

趙慎拂起寬長下擺,冷蔑地指了指阿昭:“命永樂宮中燃香,朕今夜就要這罪婢服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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