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後來事(番外下)

肚子裏的孩子原本是不想要的。那時候隐在邺康城的一家江湖黑店裏,江湖與朝廷井水不犯河水,掌櫃的收了足夠的銀兩便能打包票護你周全。

“娘娘……”張德福捧着藥碗顫巍巍放到桌上,躬着老腰眼巴巴地看阿昭。

那藥汁泛黑,搖搖曳曳,阿昭的手撫在肚子上,默了良久,然後把碗端起來。

老德福的眼睛眉毛都快皺到一處了。

沁兒對藥汁心悸猶存,趴在阿昭的膝蓋上仰着小腦袋:“桐桐不要喝,要妹妹~”那眼中祈盼,水汪汪的。

阿昭的手便抖了抖。

從門外歸來的獨孤武着一襲夜行衣,滿身帶着初夏夜的涼氣,還來不及将青竹鬥笠摘下,一晃沖到阿昭的跟前,将她的手腕攥起。

阿昭整個兒差點站不穩,咬着牙,氣喘籲籲地問他:“你憑什麽管我?”

她後來想,她當時的表情一定很兇殘。自從變成青桐之後,她已經離從前嬌矜內忍的司徒昭越來越遠了。可是她怕錯過那一瞬間,然後她就沒有勇氣再喝下去。

獨孤武任阿昭胡鬧掙紮,他微仰着下颌将阿昭的臉箍進胸膛,然後環住她的腰,背着她把藥汁冷酷地潑掉了。

他說:“就你憑占着她的身體!”

赫青族的血性男兒,天生帶着股道不出來的冷冽霸氣。阿昭怕繼續争吵把沁兒吓着,後來也就沒有再去喝。

這個孩子卻似也曉得自己并不招人喜歡,偏生要頑強的活着。路上那樣颠簸,阿昭刻意不去惦記,然而她卻依然一日比一日的長大。也不去為難阿昭,阿昭從懷孕開始到現在,胃口一直很好,不像懷沁兒的時候那般嬌貴,動不得,吹不得。

人也是怪,命越低賤,偏活得越拗。

老太監張德福很珍惜如今的生活,他對于阿昭就像是個包容的長輩。見阿昭一直看着獨孤武走遠的背影,便嘆了口氣提醒她回屋。

阿昭暗裏擔憂,不知為何說出來的卻又變作狠話:“才九個月多些,哪裏說生就能生了?這樣落雪的天,他自己找罪受……走,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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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兒想才天黑時刻,那肚子竟然當真就痛了起來。少腹下一陣一陣地抽-搐,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牢,一個人躺在廂房的木床上,痛得冷汗直冒……怎生得竟比上一回還要疼?五髒六腑都像被拖墜出體外,半拉子的堵在洪口上,進又進不去、出又出不來。

獨孤武卻還沒回來。

老德福提着桶熱水,他是個太監不是産婆,急得團團轉。

沁兒蜷在阿昭的身畔,以為阿昭要死了:“不痛、不痛,桐娘不要哭。”小手兒撫着阿昭的眼睛叫阿昭不要哭,自己卻眼淚汪汪的冒出來。

“嗯——,不痛!”阿昭咬緊牙關,将身下的毛褥子攥成了一條條麻花,頻頻對老德福說:“你去院子裏看看……唔,去看看他回來了沒有?”

往日裏嘴硬又要強,這時候才多麽想要身邊有一個男人的保護。可是除卻這個恨不得殺了自己的年輕武将,她便沒有別人。其他的人都已經不再屬于她。

可惡獨孤武,往常他下山傍晚一準回來,這會天都黑了卻不見人影……是白天把他惹惱了,他賭氣不肯再出現了嗎?……不出現也好,免得頻頻擾自己心煩。

“還、還不見獨孤兄弟,老奴這就下去找找,夫人你要挺住!”張德福打着火把走進來,因着擔憂,額頭上一排都是汗。

這時候下山就是死了。

阿昭把他喊住:“別去,你去了我就當真只剩下一個人。去……去廚房把剪刀烤烤,我自己來!他要走就讓他走吧,早該走了的……”

“呱當——”

院子裏的木栅欄卻忽然被撞開,沙沙沙,棉靴踏雪的聲音三兩步便到得門前。獨孤武臉上挂彩,袖口與膝蓋均被利器劃破,棉絮沾着濕透的血水滴滴答答,寬背上卻搭着個産婆。

喘着粗氣道:“産婆們不願山上,誤了時辰。你在,我就不會走。”

他的身型魁梧,将門外雪地打出一條颀長青影。二人對看了一眼,那剛毅容顏上的雙眸炯亮,有一抹堅定不言以表。阿昭不知道他這話是對着自己說,還是對着他的少時青梅說,只那一瞬間,她心裏頭哪根弦卻似乎為他悸了一悸。

孩子出生得很順利,先出來一個姑娘,把門外張德福樂得老淚斑駁,結果還來不及道喜,另一個又出來了。一對兒千金朱唇粉肌、靈秀可愛,眉眼間倒并不十分相像,很容易便能分辨。

不過阿昭不承認,阿昭說:“你不要這樣看着她們,她們全都只像我自己。她們只是我司徒昭一個人的女兒。”

獨孤武才懶得理她睜眼說瞎話。這兩個小丫頭簡直和她們的娘親一樣能吃能睡,坐月子的阿昭碰不得水,張德福又太老了,每天光是洗尿布、哄尿布、照顧淘氣的沁兒,就足夠獨孤武從早忙活到晚。

想當年他可是戰場上赫赫威名的鐵血将軍,如今卻做起了婦人家家的活計,心裏頭愠惱阿昭的麻煩,然而看着她輕攬孩子喂奶的側影,卻又忍不住想對她好——情不由己,棄之不下。

他雖是個尚無家世的清冷男兒,做起家務事來竟然也頭頭是道。阿昭每日躺在床上,看着獨孤武高瘦的背影在院子裏進進出出,嘴上不說話,心裏頭終是記住了他的好。

“叔叔叔叔,我有兩個小妹妹了。”

“叔叔叔叔,一個妹妹睡着了。”

沁兒可寶貝兩個粉撲撲的小夥伴,一忽而趴在床邊看看,一忽而又跑去獨孤武身邊說說。

“咔、咔——”院子裏獨孤武正在劈柴,春寒料峭,他光着個膀子也不怕凍,那墨青色腰帶上的傷痕還未痊愈,随着他健朗的腹肌忽張忽縮。

阿昭想到分娩那夜他險些滑落山崖的一幕,忍不住道:“嗨,你進來。”

獨孤武手中動作一滞,卻并不回頭。

阿昭知道他煩自己,“等你三聲,不進來拉倒,以後求我我也不給你看。”阿昭又說。

獨孤武進來了,握刀的手指修長,且骨節分明,輕輕劃過小二姐粉-嫩的肌膚,又意猶未盡地放下來。

“嗚哇——”驚醒了才在吃-奶酣睡的小大姐,松開阿昭的紅果兒哭起來。

因着月子裏滋補不斷,阿昭的奶-水很充足,那一對兒胸脯軟園又飽滿,還有瑩瑩剔透落在上頭。

獨孤武還是頭一回見到女人的美麗,臉一紅,想要移開視線,然而他的身體卻不聽他。他想起數年之前,尚只有十二歲的青桐清新嬌弱的熨帖,只覺得哪裏似乎一緊。

阿昭是過來人,臉跟着一紅,忍不住又改口說起狠話:“這段日子多虧你照顧我們母女,屜子裏的首飾算給你的辛苦工錢,你拿回去,回頭娶了媳婦好做嫁妝。”

“哼……爺不缺你偷來的幾倆首飾。”獨孤武生氣了,撩開衣擺扭頭就走。不知道為什麽,他已經不願在從阿昭的口中聽到從前。

“偷來的怎麽了?北魏宮中哪樣不是我司徒昭用過的?”阿昭的聲音追在他硬朗的脊梁後,見他越走越快,默了默又道:“那……兩個孩子,我起一個名字,另一個随你好了。

獨孤武臉上傲嬌,嘴角卻不由衷地勾出一抹笑弧。

出月子的阿昭被照顧得珠圓玉潤。山下的村民以為他們是一對鬧別扭的小夫妻,都勸阿昭和解:“青瑤小娘子,叫你家相公回來吧,多大的錯罰了這樣久也夠了。”

“是啊,是啊,你看哪個做丈夫的能這樣寵慣妻小?”

獨孤武對阿昭母子四人的寵慣簡直快沒有了章法,每每聽聞這話,看阿昭的眼神便有點閃,這時候已經從之前的假裝厭惡到并不遮掩了。

阿昭心知肚明,曉得日久天長,那該來的必然逃之不過,然而卻不敢再把自己輕易交付一遍。她便狠心轉過一邊,假裝一點兒也沒看懂。阿昭想,別說自己不喜歡他,就單他,看去了她從前的那些過往,也哪裏會真正毫無芥蒂的放下。

沁兒和芒種、谷雨兩個妹妹,卻日盛一日的依賴起獨孤武來。孩子們長得快,忽而便學會了含糊叫娘,忽而又吧嗒吧嗒地開始滿院子淘氣。

阿昭帶出的首飾不敢拿去典賣,獨孤武便随着獵戶們赴山上狩獵、采藥,他箭法精準,臂力精湛,每一回都收獲頗豐,阿昭一院子老少五口,全靠他一個人養活。他每次下山也總給孩子們帶些稀奇古怪,阿昭知道孩子們背着自己偷偷的叫他武爹爹,她更正過,可是沒有用。獨孤武總是勾着嘴角促狹地看着她笑,他壞起來也是不要命。

盛夏的午後潮潮悶悶,三歲的姐兒随着五歲的小哥哥,屁颠屁颠地跟在獨孤武的身後去釣魚。

那烈日炎炎,将青石地板燙烤出一層黃暈,莫名的心裏也像是燃着了一團火,灼灼焦渴……這感覺已經太久不見,阿昭便趁着無人,端着清水躲去耳房裏清洗。

生産過後的桐體豐腴嬌滿,哪裏該收,哪裏該迎,總是勾勒得恰恰好處。那冰涼清水熨帖肌膚,袅袅下滑,忽然許多久違的顫-栗便蔓延全身。

心裏羞窘,覺得不好,怎生得身體卻控制不住,頻頻地陷入思想。

“吱嘎——”

正自神昏情迷,一扇緊閉的房門卻驀地被推開。獨孤武赤着硬朗的胸膛赫然立在門外,他手上拿着才下水撈起的幾條魚,想要放入屋角的魚缸。猛然見到阿昭濕卻的身子,竟忘了将腳步移動。

該死,明明關緊了門,如何卻忘了上栓?

“銀賊,誰許你進來的?快出去!”阿昭連忙捂住胸口,想要喝退獨孤武。可惜她不懂,她如今的身體早已不似從前青桐的嬌弱,遮住了這兒,那兒便掩藏不住——

猶抱琵琶半遮面最是要人命,獨孤武只覺得那裏一緊,氣息忽然間緊迫起來。二人目光對視,嗓子都像燃着了火焰——這火焰簡直太危險,她若由他一次,她就沒有退路了。

“我……”獨孤武腦袋一片空白,只是随着慣性往前踏出一步。

“嘩啦——”可他尚未來得及開口解釋,一盆冰涼的山泉水卻忽然迎面潑來,眨眼之間将他澆了個透。

她叫他“銀賊”,她厭惡的驅趕他,多一秒都不許他停留。

……可他對她這樣好,他将她的骨肉視如己出。

獨孤武關上門,大步将将地走出了院子。

當天晚上他便沒有再出現在阿昭的飯桌上。

第二天也沒有。

第三天依然。

……

第五天,年邁的張德福勸道:怕不是病了,那樣熱的正午,哪個大活人能經得起你突然一盆大涼水。

叫阿昭去看他。

阿昭本不想去,然而經不起孩子們的哭鬧,只得硬着頭皮去了。

他卻并未生病,一個人仰躺在青石大床上,年輕的俊容上有頹唐和絕望。

“你來做什麽?出去。”聽見腳步聲也不睜開眼,冷冰冰地趕阿昭走。

“送你口吃的,免得餓死了還得麻煩我收拾。我怕腐臭。”阿昭把碗在桌上一放,轉了身就去開門。

她穿着藕荷色的斜襟小褂,底下搭着水綠的百褶裙,生過孩子的女人了,怎生得身段竟一點兒也不走樣,依舊是那般的婀娜嬌俏。他都準備死心了的,她卻又來,來就來了吧,卻又立刻就走……當真要将他的一顆心氣絕嗎?氣絕了誰來照顧她。

這個可惡的女人,她一來,他就舍不得再放她走了!

他愛她!他的生命裏早已經将她和她的一切都镌刻,可惜從前的他卻以為那只是厭惡。

“站住,爺的地盤,來了就不許走!”獨孤武赫然躍起,清偉的身影一晃,眨眼便将阿昭堵在牆角:“青瑤,你聽着,從今以後我只叫你楊青瑤。”

“那司徒昭呢?”男子硬朗的胸膛抵着阿昭起伏的胸口,阿昭仰着下巴,她知道将要來的是什麽,其實她今番一來,便已經做好了準備,然而此刻聞見他身上剛武的氣息,心跳卻仍止不住加速。

“她死了。”獨孤武托起阿昭的腰谷,他這一刻竟是如此霸氣,仿若戰場上蓄勢待發的凜凜戰将:“這樣久的考驗,四年了,難道你還看不到我的心嗎?莫非我疼你疼得還不夠?”

阿昭心弦崩緊,一錯不錯地凝着獨孤武的眼睛:“還有你的青桐呢,她也死了嚒?”

“是,她們都已經死了。只要你肯放下,今生今世,我會待你如發妻。”

……

那天晚上阿昭便沒有回去。

從未真正染指過晴愛的男兒,他的世界裏純澈得只剩下對她的愛寵,他一遍又一遍地不知疲倦要着她,直到她忍不住荒蕪,顫抖着化在他的懷裏求他放過,終于承認了她對他早已生出的依賴。

阿昭想,沒有人會不計所得的對她和她的孩子這樣付出,獨孤武做到了。人生之路遙遙,她舍不得放他走,一如他的不想離開。

她後來的心便交給了他,然後再也沒有在夢中回到過那座皇城。

——*——*——

老德福是在沁兒六歲上過世的,彼時昔日的燕王趙恪已經新立了太子,不再對阿昭的下落漫天覆地的搜尋。阿昭便答應了老德福,要将他的骨灰送回邺康城郊的北禪寺,讓他落葉歸根。

多少年不再觸及這紅塵熱鬧,走在熙熙攘攘的青石長街上,竟有些時光荏苒的惘然。

沁兒牽着兩個小妹妹,巴巴地站在糖葫蘆串串下舔口水。阿昭不給他們買,都吃過兩串了還要吃,怕他們将牙齒吃壞。

沁兒貼着妹妹的小耳朵輕聲說:“等爹爹來了,哥哥叫爹爹買。”

他生得眉清朗目,看起來就像個俊秀的小男子漢,妹妹們都很崇拜他。

阿昭只是裝作沒聽見,取了兩筒香,走進廟堂裏許願——呆會兒獨孤武要是真敢給他們買,今夜把房門一擋,留他在門外喝風。

那廟堂外是幾條石板短階,階下有長凳供人歇腳。

走镖的刀客看起來約莫三十年紀,用青竹鬥笠遮住顏面,正自仰躺着小憩。他的身量英武修長,着一襲藏青的布衣長裳,腰帶上別着短鞘,胸前斜抱一把長刀。許是走了太長的路,太疲憊,身旁的香客來來去去,他一個人躺在石凳上卻并不受到幹擾,那墨黑長發垂向地面,看起來孤落極了。

沁兒莫名被吸引,他本能的想要走過去,掀開那一頂半舊的青竹鬥笠,看看下面那個人長得是不是還是記憶中模樣。

他卻不敢走過去,是與不是,他的桐娘一定都承受不來。

“哥哥,快幫我把小球撿起來。我、我怕他。”四歲的谷雨紮着兩根小辮子,指着石凳下的彩絲繡球,又指了指石凳上那寂寥的刀客身影。

“噓,他在睡覺……我們不要了,讓娘親再買一個。”沁兒鳳眸癡癡地看了那刀客一眼,牽着兩個妹妹的手,一步一挪的離開。

可那女童聲兒嬌滴,發辮靈動,一抹水粉色的小襖更好似時光倒轉,從前死去的舊人去了又回。

石凳上的身影微微一顫,鬥笠移開了距離……那獨臂刀客眉深而唇薄,清隽五官好似刀削玉鑿,五年不見,昔顏卻不改,只不過是多了幾許滄桑。

沁兒不知道,他自己不過去,那人卻看見了他。

(番外終)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謝謝【3510367、呼嚕醬、晴未親】上章投雷,以及所有親們的霸王票支持,還有每章辛苦的留言,以及丸子君很棒的長評,還有浮誇君的章章半長評~!!親們總是給葫蘆莫大的鼓勵,葫蘆心中暖暖的,群撲倒感謝親們~(≧▽≦)/~

【新文預告】

新文應該是在12月初左右開張,這次寫的是《小桃紅》的姐妹篇,大概關鍵詞是閩商、市井、宅門、情-愛。

取名廢柴的葫蘆還沒有想到可心的文名,于是又很沒節操的用《女算師》先代着,親們可先收藏地址,待文名确定了就開坑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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