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丘文非匆匆起身,就着他可得到的訊息,抽絲剝繭。
當看到押送丘文殊、馮士卿的将領名錄時,丘文非皺眉看着“孟關”二字。
魏旭是李将軍的人,那孟關是什麽人?誰的人?
丘文非還沒有頭緒時,府內便收到孟關下的帖子,邀他到孟府一聚。
孟關的府邸在城西的一條胡同裏,三進的宅子,不大。丘文非随着下人走進孟關外院的花廳時,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太師椅上的元琛。
孟關是誰的人,已然明了。
丘文非上前給元琛請安:“參見九殿下。”
元琛快步上前扶起丘文非,着急道:“丘大人快快請起。”
丘文非也無心和元琛做戲,順勢直起腰,不着痕跡地瞥了元琛一眼。
丘文非和元琛交集不多,不過人在朝中,又站着隊,他對每一位皇子都有一定了解。九皇子乃睿王胞弟,相貌出衆,騎射亦佳,喜怒不行于色,好惡不言于表。
今日這位九皇子穿着尋常的青色行衣,烏發盡數束起,俊臉上濃眉擰着,眼中還有血絲,像是為着什麽事而焦頭爛額的模樣。如此表露的情緒,倒叫丘文非暗暗心驚,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
元琛道:“去歲本宮四處游學,隐姓埋名在湖山書院就讀,恰好和文殊同寝,相知交好。”
丘文非恰如其分地露出訝異的表情。
李啓瑞離奇死後,丘家不是沒有暗中調查的。得知當晚丘文殊是和一位叫“元琛”的公子在一起時,丘文非對這位陌生公子很是好奇,只可惜什麽線索都查不到,只知道此人相貌極為出衆。
後來在兵部偶遇九皇子時,他也懷疑過九皇子是不是元琛。元乃九皇子生母姓氏,琛為九皇子名諱。但他試探之下,卻打消了這個念頭。
現在想來,不過是這位九皇子深藏不露,絲毫不上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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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琛又道:“文殊于本宮有恩,他此番遭難,本宮甚是着急,不知丘大人現下有何對策?有什麽是本宮能相助的?”
丘文非感激涕零地看着元琛,再一次行禮,心裏卻只想罵娘。
九皇子第一次參加皇家狩獵時,便一舉奪下頭名,贏得皇上禦賜的神弓彩頭。他百步穿楊的能耐叫皇上龍心大悅,在文武百官面前誇他不失先祖之風。
這樣的人,在重陽那晚,怎麽會需要文殊相救?
想必這一切都是他耍的伎倆,只為了挑起丘李兩家紛争吧!
文殊遭難,定然也是這位元琛公子精心設計的。
現下做出一副憂心憂慮的樣子,說文殊對其有恩,想套他的話,知道他手裏的籌碼,沒那麽簡單…
“文非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殿下海涵。”丘文非朝元琛再三行禮,沉聲道,“我想與文殊、士卿見上一面。”
操控這科舉舞弊案的,是九皇子和李将軍兩派人,但到底是哪一家更有話語權,他總得知道。
丘文非與元琛過招時,徐福正加緊審訊丘文殊。
提審堂裏三面是牆,連窗都沒有,依靠牆上的火把照明整室深深淺淺的血色。
丘文殊趴伏在肮髒的地上,身上血肉模糊的鞭痕随處可見。“賄買關節,受賄官員革職察看,考生取消應試資格,消去功名,僅此而已。”
“你只要乖乖認罪,便不用再受牢獄之苦。”
“除了你之外,你們丘家還有誰科舉作假?”
徐福拎着血淋淋的長鞭,繞着丘文殊頭顱一圈,再狠狠提起,丘文殊不由自主地攥着長鞭,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向來冷峻的臉上漸漸鐵青起來…
徐福驟然松開鞭子,丘文殊弓腰劇烈咳嗽。徐福左右打量他的神色,再一腳踹中他的腹部,踹得他“咚”地一聲撞上牆,蜷縮在地上慘叫。
“哎呀。”徐福這才滿意地蹲在丘文殊面前,笑吟吟地問道,“丘公子清醒點了吧?能開口說話了麽?”
“我若是你,定然有什麽說什麽,保命要緊。”
丘文殊的臉掩在半明半暗中,已咳出一小灘血。
“你于丘家而言不過是廢人一個,”徐福推心置腹地問道,“從小定然受盡冷落吧?”
丘文殊一聽,急促地呼吸一下,咳嗽得更劇烈了。
徐福眼前一亮,等待他開口說話。
丘文殊卻依舊沒有開口的打算。
徐福猜錯了,他沒有受盡冷落。
春天,姐姐親手給他做各式花糕。
夏天,父親母親給他寝室邊角布上最多的冰塊,連大哥都不能比拟。
秋天,大哥拒絕親友邀請,帶着他和弟弟爬山登高。
冬天,弟弟游街歸來,送他制作精美的冰船。
每個人都對他極好,是他不知足。
當別人贊他詩作得妙,字寫得好時,他不想做個廢人,在家族的庇佑下過日子。
當世人豔羨丘家一門七進士,子弟多有功名時,身在嫡支的他不想做個廢人,他想為家族添榮耀,成為家族需要的人。
當姐姐不要母親的陪嫁,要盡數贈與他時,他不想做個廢人,他希望成為姐姐可以依靠的臂膀。
當知道口疾之症有可能痊愈時,他不想做個廢人,頹然過一輩子。
丘文殊癱在牆角,疲憊地閉上雙眼。
靜候丘文殊開尊口的徐福再次被惹怒,一鞭子狠狠抽了下去。
“難不成你還在等別人把你撈出去?”徐福恨聲道,“別想了,他們恨不得你被刑訊致死!”
丘文殊吃痛伏地,卻被徐福的話逗笑了。
他丘文殊帶累了姐夫,落得如斯境地,歸根究底,是自己貪心不足。
若是死能消平他的罪責,保住姐夫和家人,他神醉心往。
徐福更為惱怒了,這個丘文殊從頭到尾端着一股世家子的傲氣,對自己多有不屑,看來得再給他的顏色看看。
徐福扔下長鞭,取過黝黑的鍋鉗,碳爐中精心挑選出一顆小得可以入口的燃着星光的熱碳後,便怪笑地走向丘文殊。
就在這時,一名小卒慌張跑來,說道:“大人,尚書大人過來了。”
徐福皺緊眉頭,當機立斷扔下鍋鉗,吩咐道:“把姓丘的擡回去。”
他刑訊丘文殊夾帶私活,可沒有經過尚書大人的同意。
丘文殊被扔回牢裏,奄奄一息躺在草堆上,那肮髒而尖銳的稻草杆戳進血肉模糊傷口裏,他疼得側了側身,稻草杆在傷口裏攪着勾着不能出來,倒叫他更痛了。
他勉強轉了個身,整個人趴伏在草堆上,艱難地閉上眼。其實睡不着,但誰也不想睜眼看着黑漆漆的牢籠和吱吱叫的碩大老鼠。
如果可以選擇,丘文殊希望一直呆在提審堂,那裏有火有人。這兒沒光沒人,有時候忽然感覺身上某個地方濕淋淋的,不知道是血流過,還是什麽東西在舔他。
突然有腳步聲傳來,丘文殊撩開眼皮,狹窄的視野裏,火光越來越近,有一行人趨近。
“殿下,他先去了馮士卿的牢房,要不要派個官兵去聽一聽——”
“不必。”那聲音硬繃着,很沉,一點兒也不清脆,但丘文殊卻聯想到了元琛。
丘文殊自嘲地閉上眼,他這是怎麽了,總是想起元琛姑娘。
腳步聲停下,丘文殊又睜開眼睛,看見幾個官兵擁簇着一位身着官服的大人以及一位全身包裹在黑披風下的人,站在他所在牢房的右側。
一名獄卒上前開了門。
“殿下,請——”
那位殿下道:“你去看看。”
“我?看…看什麽…”穿着官服的大人遲疑地走了進來,丘文殊閉上眼睛,聽得他驚叫了一聲,“啊!”
那位殿下急急問道:“怎麽了?”
黑暗中,丘文殊感覺他蹲在自己面前,伸出一指探了探自己的鼻息,然後又走了出去,道:“渾身是血,但還活着,欸殿下——”
緊接着,沉重的腳步聲急轉而來,很快又在自己面前戛然而止,似乎停留也不過一瞬,便又匆匆而去。
那位殿下的聲音漸行漸遠:“徐福人呢。”那聲音冷到極點,叫不寒而栗。
“在、在外頭候着呢。”
又過了很久,牢房外再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又是嘩啦啦的開門聲。有個人奔了進來,頓了一頓,哽咽地喊了他一聲:“文殊!”
丘文殊愕然睜開眼睛,在騰騰火光下看到一個全身包裹在黑披風下的人。那人逆光走來,蹲在他面前,赫然就是丘文非的樣貌。
“大哥。”丘文殊一瞬間酸了鼻子,眼淚很快模糊了他的視野。
時間緊迫,丘文非顧不得心疼丘文殊的傷,低聲問:“你招供了些什麽。”
丘文殊搖搖頭,他不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只好咬緊牙關,不說一句話。
丘文非這才放下心來,低聲道:“很好,士卿也什麽都沒有說,他——”
丘文殊突然拽住了丘文非的手,問:“姐夫…”
“他只受了些輕傷。”李家的人把心思都花在丘文殊身上了,一為屈打成招,二為洩憤。馮士卿反倒比丘文殊安全多了。
丘文殊這才松開手。
“記住。”丘文非壓低身子,湊到丘文殊耳邊,用極輕極小的聲音道,“你是結巴,但那是在去年重陽節後得的急症。賄買關節,乃是诋毀。”
丘文殊愕然,繼而蹭着稻草,重重地點頭。
丘文非低聲道:“有大哥在,你和士卿很快就能出去。”
丘文殊鼻音重重地應了一聲:“嗯。”
“若我出不去了…”丘文殊猶豫了許久,到底還是揮去心中的疑慮,道,“湖山書院,的,元琛,大哥…多多照顧…”
“…”
門口守着的獄卒撞了撞門,丘文非深深望了丘文殊一眼,道:“我知道了。”
說罷,丘文非走出丘文殊的牢房。
跟着獄卒拐過提審堂時,丘文非看見刑部尚書正弓腰嘔吐着。想起妹婿和弟弟都在他手裏,丘文非禮貌性地走過去,關心地問道:“大人,你哪兒不舒服?”
刑部尚書倉皇地搖搖頭,顫顫的手指往一個角落指了過去。
丘文非只看了一眼,立刻惡心地瞥開視線,強忍住嘔吐的欲`望。
跟在丘文非身後的獄卒顫聲問:“那…是徐福嗎嗎嗎…嘔——”
不多時,丘文非也忍不住了,在一旁莫名其妙空蕩蕩的碳爐裏吐了起來。
要不是從中看到了一張臉,他不會認為那堆東西是個人…
三刻鐘後,丘文非步履蹒跚地走出大牢。
元琛已解下黑披風,屏退左右,站在風口等待他,眼眶似乎有些紅,但也有可能是丘文非看錯,他根本不敢深看。
元琛問:“丘大人,見過文殊後,你有何打算?”
丘文非低着頭,看着元琛拿一方手帕反複拭手,心裏想着這雙手方才做過的事…
他方才不明白元琛為何要殺徐福,現在倒是清楚了。
徐福雖是小吏,但也是朝廷命官,不是任由宰割的阿貓阿狗。丘文非想為丘文殊報仇,也要耐心等待機會,而這位九殿下卻如此肆意而…地殺了徐福,就是為了向他證明,其對刑部的掌控力吧!
就算此前丘文非有過什麽想法,現下也只剩下一個念頭。
“文殊、士卿受他人惡意诋毀,還請殿下為他們做主。”丘文非正欲重重跪下,元琛雙手穩穩将他扶住。
元琛真心實意道:“我相信你我二人聯手,定然能将他們救出來…”
丘文非不敢擡頭,做不出感激涕零的樣子,只好做出一副不勝惶恐的模樣,等着元琛抛出他的條件。
“只是…本宮為着柔善公主的婚事牽腸挂肚——”
丘文非哪裏還需元琛把話說完,主管公主婚嫁的禮部侍郎乃丘家門生,更是他幼弟的未來岳父…
“文非定然竭盡全力,為殿下解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