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又是你啊?”小九站在紅碎樓的花船艙外, 看着胡遲一行人似笑非笑, “帶孩子來就算了,你還帶着女人來玩啊?”
胡遲沒理會她的冷嘲熱諷, 只笑着說:“柳葉沒在?怎麽花魁親自來招攬客人了?”
聽到這話, 原本還帶着揶揄笑臉的小九直接沉了臉色,她擡起手腕揮了揮手,神情有些不耐地說:“柳葉姑姑生病了,公子您還是請回吧。”
“那也是巧了。”胡遲從懷中拿出之前又重新臨摹過的畫像,疊起來遞給小九, “我就是來給她送靈丹妙藥的,保證藥到病除。”
小九沒接,反而勸阻他說:“柳葉姑姑不想見你,你還是別浪費這些心思了, 我們紅碎樓也沒有你要找的人。”
“你把東西給她,”胡遲臉上仍舊帶着笑容, “告訴她我在那邊的岸上等着。”
說完, 胡遲就再也沒和小九糾纏, 招呼大家下了船, 卻真的沒走, 好似對柳葉會出來見他胸有成竹。
小九原本想直接把那張破紙扔掉,但看到胡遲這樣子, 鬼使神差就拐去了柳葉所在的房間。
柳葉的房間在整個花船最偏僻的地方,拐過一個彎,大廳中的嬉笑喧嘩慢慢淡去, 最後等她走到了柳葉房間的時候,四周竟然靜悄悄地沒有一絲聲音。
饒是小九膽大,這時候也莫名有種膽怯,敲門的聲音聽在耳中仿佛也震耳欲聾了。她深呼吸,才輕聲開口說:“柳葉姑姑,你在房間裏嗎?”
中間短暫的幾秒鐘停留讓小九不由裹緊了身上本來就擋不了什麽輕薄紗衣,這地方的風水可能不太好,透着一股陰冷寒氣,也怪不得柳葉姑姑三天兩頭總是生病。
“小九?”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小九感覺自己已經凍得渾身發抖的時候,才聽到屋內柳葉虛弱的聲音,“進來吧。”
小九這才推開門,柳葉穿了一身素色碎花長裙正靠在床頭半坐着,臉色蒼白嘴唇卻鮮紅似血,對在門邊的小九招了招手,露出一個看起來十分勉強的笑容:“你怎麽過來了?”
“柳葉姑姑你怎麽病得這麽厲害?”小九看到她的模樣都忘了自己過來的初衷,忙走到桌邊把那張畫像放下,倒了一杯水遞過去,“照顧你的丫頭這麽不在?你病得這麽嚴重為什麽沒請郎中過來看看啊?”
“沒事。”柳葉一手接過杯子,笑着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小九的額頭,“都是老毛病了,過兩天就好了。”
“這怎麽能拖着啊?”小九不滿道,“你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像是沒事?不行,我現在就出去請郎中過來。”
“不用。”柳葉忙拉住将要起身的小九,“真的不用。”
然後她在小九眉頭緊皺剛要開口的時候搶先岔開了話題,“你來找我是前面出了什麽事了嗎?”
“前面有我照看着能出什麽事,就是那個男人又過來了,這一次帶了不少人我還以為他是要砸場子呢。”小九伸手把自己剛剛随手放下的畫像拿過來遞給了柳葉,“他這次倒是沒說要找人,就是說讓我把這個給你。”
柳葉接過那張紙卻并沒有立即打開,她現在腦中似乎都能聽到那個男人之前說的那句話。
八月姑娘自殺了,你知道嗎?
她握着那張紙的手微微顫抖,勉強維持聲音中的平靜問道:“他……還說了什麽?”
“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什麽說你看完這張紙就能藥到病除什麽的,”小九擺擺手明顯不相信胡遲說的話,“他難不成還以為自己是神仙啊?柳葉姑姑,這紙上寫着什麽東西?”
這紙上沒寫東西,只是畫了一個男人。
五官并不出衆,但是笑起來的模樣十分俊秀,很容易就讓人放下警惕心生好感。
八月姑娘當初恐怕也是看中了這張臉上的柔情蜜意。
柳葉握緊了那張紙,畫紙的一角都已經起了褶皺,她的聲音卻很冷靜:“他現在在哪?”
“他說在船外等您,哎,柳葉姑姑!”
小九話音未落,柳葉已經下了床,大概是身子還虛弱着,下床之後鞋子還沒穿好就一個踉跄險些摔倒。
卻也不管不顧地跑了出去。
“真是!”小九手上握着柳葉搭在床邊的披風,抿着嘴跟了上去。
胡遲手裏拿着半斤炒栗子,栗子兩頭輕輕一按便剝出了一個完整的栗子仁,他随手喂到了白忌的嘴裏,也沒注意到白忌的臉色,笑着對賣栗子的老伯說:“您一直在這擺生意啊?”
“小夥子這話可是瞧不起人嘞!”老伯嘴上這麽說着,臉上卻是笑了,“我年輕的時候也是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這老了老了才在京城腳下擺個小攤賣些小食,也不是非要賺着幾個零花,就是閑得慌。”
“這也挺好的,”胡遲對着那老伯了然地眨了眨眼,“畢竟這賣小食是假,沒事看看漂亮姑娘們也是個享受。”
“你這小子這般沒個正經!”老伯聽到這話就板上了臉,“我和家裏婆娘好着呢,你教壞你家娃兒我管不着,但可別敗我名聲。”
胡遲笑了:“您再幫我稱兩斤栗子消消氣,我就是随口一說,這外面的美人再多哪比得上家裏的貼心?”他說完捏了捏白忌的臉,問白忌,“你說是不是啊?”
白忌聽到這話扭過頭沒理他。
胡遲也沒指望他能回答這個沒什麽營養的話題,接過老伯手上的栗子随手遞給了身後數螞蟻的羅信,看了眼不遠處那個花火輝煌莺歌燕舞的花樓,随意問道:“對了老伯,這紅碎樓的柳葉姑娘,聽說最愛吃您家的炒栗子?”
“那你肯定是記錯了。”老伯搖搖頭,“那樓裏面別的姑娘倒是會時不時來我這買上半斤嘗嘗,您說的那個柳葉我可從來沒見過。”
“老伯你再好好想想,柳葉可是紅碎樓的嬷嬷,她總是要經常出門的。”胡遲又剝開一顆栗子随手喂給了白忌,“您家栗子這麽好吃,她竟然從來都沒來買過,那可說不過去了。”
“這有什麽,又不是人人都願意吃。”老伯被胡遲這麽正義淩然,模樣逗笑了,又多給他裝了半斤,“你要是願意吃就多吃點兒。”
胡遲接過這送的半斤栗子也笑了,剛要把栗子遞給羅信,就看到了紅碎樓的花船裏有兩個女人一前一後地跑過來。
走在前頭的柳葉面色難看,果然如小九所說是生病了。
這短短幾步她跑過來,視線直接就對準了胡遲。
“你……”
胡遲打斷了她還帶着粗重喘息的話,笑着舉起了手中的栗子,“柳葉姐姐吃栗子嗎?”
胡遲一行人和柳葉慢慢向着紅碎樓走去的時候,那老伯的視線才從柳葉身上收回來,低聲喃喃道:“真是像啊。”
“像誰?”
老伯下意識回答:“她母親。”
回答完之後他才吓了一跳,忙看向之前說話的人,是之前買栗子那位公子他們一行人中的一位俊秀公子,他之前一直都沒說話,老伯也都把他給忘了。
“怪不得。”路子宣輕聲自語後,從兜裏摸出來了一兩碎銀子遞過去,“老伯,再來一斤栗子。”
“哎呦,這也太多了。”老伯沒收他的銀子,“你要是想吃我再給你稱半斤,這栗子放不住,你們一行這麽多的人買這麽多吃不了也都是白白浪費掉了。”
路子宣有趣地看着老伯都送他的一袋栗子,他來京城倒是特別久了,但是也從來沒這麽主動來買過什麽,更沒有被人送東西的時候,還是這種普通的炒栗子。
他剛把栗子接過來,身邊就有一只看起來過分瘦弱的手遞過去了十幾枚銅板,耳邊便是那熟悉的女聲:“老伯,這您就收下吧,我們也沒有拿了再拿的道理。”
老伯這才接過銅板對着羅秀秀笑了笑。
羅秀秀回了一個笑容,看向路子宣,“他們已經進去了,我們也進去吧。”
路子宣點點頭,和羅秀秀并排走了才兩步,便把手中的栗子遞過去:“送你。”
羅秀秀腳步微頓,卻還是伸手接過來,學着之前胡遲的樣子剝開了一顆栗子,這栗子仿佛裹了厚厚的一層蜂蜜,甜的人心軟。然而羅秀秀嘴上卻是說:“我付的錢,卻被你拿來送人情。”
路子宣笑了,卻并不是因為羅秀秀說的話,而是羅秀秀這種熟稔地語氣,“這樣挺好的。”
“嗯?”羅秀秀嘴裏咬着栗子,略帶疑惑地看着他。
“你我之間也不用太過客氣,”路子宣解釋道,“畢竟将來都是一門師兄妹,不用那麽生分,等到這邊白忌恢複了,我便帶你去玄雀谷見掌門師叔,你對陣法了解透徹,頗有天分,做玄雀谷的內門弟子毫無懸念。”
她可能是吃到了一顆壞栗子。
羅秀秀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嘴裏甜到發苦。
慢慢來吧,路子宣既然已經看中了她的陣法一道,那總有一天她會讓路子宣真真正正地看到她這個人。
胡遲他們在頂層的船艙中,小九守在門口,看到了路子宣和穿着一身男裝的羅秀秀,撇了撇嘴讓他們進去。
而船艙內柳葉雖然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樣,但仔細發現便能注意到她的緊張,當她手指碰到了水杯的時候看到了裏面溫熱的白水因為手指顫抖而激起層層水波時,她才把手放到了桌下雙手握緊,輕聲問道:“你怎麽會知道這個男人?”
“應該是和我知道八月姑娘是一個道理。”胡遲卻是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水,“聽小九說,柳葉姐姐你生病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胡遲問完這句話的時候柳葉的臉色仿佛更糟糕了,她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老毛病了,不礙事。”
“說實話,我有些失望。”胡遲無奈地說,“畢竟我以為柳葉姑姑肯來找我,是已經做好坦誠相待的準備了。”
柳葉一頓,沒有底氣地說:“我不太清楚公子你在說什麽?”
“那我就開門見山好了,這個男人,”胡遲身體微微前傾看着柳葉的臉,“就是你父親嗎?”
胡遲話畢,原本好好坐在一邊白忌擡頭看向他。
然後又看向柳葉,柳葉臉上還挂着笑容,不過這笑容卻顯得有些僵硬和恐懼。
而胡遲卻是繼續說:“八月姑娘和這個男人——莫問,相識在慶安元年,當時八月姑娘是紅碎樓的清倌頭牌,與這個自稱為游醫的莫問暗生情愫,後不知為何莫問離開,八個月後,八月姑娘誕下一女。”
“八月姑娘誕下一女後,女兒被紅碎樓的老板暗中帶走,隐瞞了消息。除了當年紅碎樓的人,無人知道八月姑娘有身孕的事情,而在十年後,八月姑娘卻突然消失不知蹤影。那女兒因容顏與八月姑娘極為相似,也被紅碎樓看中,以頭牌培養,繼承了八月姑娘的位置,花名為碎柳。”
“也就是你,柳葉姑姑。”
胡遲這一番話說完,別說柳葉,便是在場的其他人也都是一頭霧水。
“相識在慶安元年?”羅信滿臉不相信地說,“既然相識在慶安元年,距今應該又三百多年了吧,這麽長時間,就算是八月姑娘的确是有位女兒,說句不好聽的,那恐怕也已經入土為安了。”
“羅秀秀,”胡遲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反而看向羅秀秀,“你還記得羅大老爺買回那盆蘭花是什麽時候嗎?”
羅秀秀仔細回憶了一下,才猶豫着開口:“四年前從京城買回去的。”
“也是買回蘭花的那一年,羅府出了件大事,羅大老爺羅成武遣了不少人離開,對嗎?”
“……是。”這件事情本來是家醜,羅秀秀并不想說,但是又想到現在連家都沒了,還說什麽家醜,也就放下了顧忌,“是因為我那位二哥的原因,其實大伯父四年前不止在京城買了盆蘭花,還領回來了個女人。聽說那女人說個苦命的孤女,大伯母去世早,我和我母親也并不反對大伯父再娶一個續弦,也就對那女人素來關照有加。不過時間長了,我母親總覺得這個女人不是尋常人,倒像是花街柳巷裏面出來的,她有心提醒大伯父,但是……”羅秀秀微微停頓,她到底是從小被當做名門閨秀培養,哪怕現在年紀不小,有些話卻還是說不出口。
然而都說了這麽多,這最後一句怎麽也不能舍下,只好硬着頭皮說:“但是卻發現那個女人躺在了二哥的床上。”
柳葉手上的杯子摔到了地上。
她卻好似毫無察覺,只是沉默地看向羅秀秀。
一女同侍二夫,還是父子。
想想羅二夫人的強勢态度,這女子自然不可能留在羅府。
“但是我二哥不同意,”羅秀秀越說越覺得當時的情況歷歷在目,“我母親本想把這女子遠遠的嫁到別的地方,大伯父當時得知這件事也覺得恥辱,二話不說便同意了,但是二哥也不知道是怎麽了,他平時對大伯父雖說沒有言聽計從卻也很有分寸,但是這一次卻是擋在那個女人面前,還說出要娶她為妻的話。”
“當時大伯父和我母親苦口婆心他卻仿佛中了邪一樣怎麽也不聽,大伯父沒辦法才把他關在了房間,意圖悄悄送那個女人離開,哪知道當晚那個女人便死了。”羅秀秀又連忙解釋,“這件事絕對不是大伯父和我母親所為,我們羅家雖然算不上是大門大戶,卻也不會做出害人性命的事情。”
“我知道,”胡遲出言安撫她,“她是自殺,我們都知道,國師也知道。”
路子宣雖然不知道胡遲在這時候扯上他做什麽,但在羅秀秀看過來的時候還是點點頭。
羅秀秀定下心神繼續道:“所以那晚之後大伯父就遣了不少人走,想把這件事情大事化了。不過也是在那女人頭七的時候,二哥便開始有些不正常,他開始是想要大伯父從京城帶回來的那盆蘭花,不過當時大伯父也不過是看那女人賣蘭花可憐才買下,為了避免二哥陷在這件事中無法自拔,便厲聲拒絕了。”
“再後來……”羅秀秀深呼吸,“二哥瘋魔了,羅家也完了。”
“我有幾個問題,”胡遲并沒有讓羅秀秀再去體會家破人忙的痛苦,而是嚴肅地問,“你二哥在那個女人去世之後,有什麽悲痛的表現嗎?”
“這……好像沒有?”羅秀秀這時想起來也有些疑惑,若是二哥真的那麽喜歡那個女人,甚至想要娶她不惜和家人作對,在得知那女人去世之後,怎麽也會難過兩天,但是……
“二哥第二天聽到那女人自殺也只是擺擺手,然後就趕到大伯父那裏去讨花?這樣想起來還真是不合情理。”
胡遲卻擺了擺手:“這件事情究竟合不合情理我們先暫且不談,但從這樣看來你二哥應該對那盆蘭花十分喜愛,甚至最後那段時間他想做的就是砸碎了花盆讓那株蘭花種在地上,對嗎?”
“沒錯!”羅秀秀點頭,“所以大家都認為他是失心瘋了。”
“說是失心瘋其實也沒錯。”胡遲點點頭,“不過引他失心瘋的根本,卻在于你二哥是個情種。”
羅秀秀疑惑地看向胡遲。
卻聽到白忌突然開口道:“因為那株蘭花,就是那個女人。”
胡遲笑着揉了揉白忌的肩膀補充:“或者說是八月姑娘,欺騙你二哥,她就是那株蘭花。”
作者有話要說: 大章!
當做是補上昨天的更新。
明天再有一點兒,羅家的事情就徹底結束了。
然後就要去杜家找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