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也就是說, ”羅信小心翼翼地開口, “那個被羅家老爺從京城帶回來的女人,其實根本沒有死?”
“現在是死了。”胡遲看向羅秀秀, “之前沒和你說是擔心你對這些事情接受不了, 羅家的确是懷璧其罪從而家破人亡,但是這個‘璧’卻是別人有意陷害,那個女人便是其中的一環,卻也是別人手中的棋子。”
他這句話說完卻是面向了仿佛被大家忽略的柳葉,柳葉垂着頭, 身體卻仿佛因為寒冷而瑟瑟發抖。
“柳葉姑姑這樣長生不老,隐瞞世人,也不輕松吧。”
柳葉擡頭,雙眼泛着紅血絲, 再也沒有一貫的笑容。
“莫問。”胡遲敲了敲桌上男人的畫像,用了柳葉能夠理解的字眼來說, “他能活很久, 而你是他的女兒, 壽命比起正常人更要長。紅碎樓的幕後老板, 我要是沒猜錯的話, 應該就是紅碎樓的第一任花魁,八月姑娘。”
“我會猜到你和八月姑娘的關系, 原因只有一點。”胡遲在柳葉開頭之前邊笑了,“你和八月姑娘容貌極為相似暫且不提,但是當我向你問起八月姑娘的時候, 你的第一個表現不是疑惑而是警惕。”
“三百年前的人若非是印象深刻,尋常人總要回憶一下。因此當一個人詢問起三百年前的人,一般來說被問的人都是要疑惑。更何況連小九都知道八月姑娘是誰,自然是有人在她面前多次提起過,為什麽會經常提起一個三百年前的人?只能說這個人和八月姑娘關系非比尋常。更何況當我問起八月姑娘的時候小九的态度明顯是在護着你。”胡遲本想喝口水,擡手拿杯子的時候卻發現白忌正站在椅子上端端正正的給兩個杯子倒水。
白忌若不是對這些事情并不關心,就是已經猜得到他想說什麽。
哪怕變成了孩子也依舊沒減少半分的默契。
胡遲輕笑,繼續說道:“若是我沒猜錯,八月姑娘其實一直沒有死,她擔心不老的面容能讓人生出疑慮,便和你輪番照看着紅碎樓。所以紅碎樓能從一個默默無名的小花樓到今天京城最大的花船。”
“不是。”柳葉突然打斷胡遲的話,認真而堅定地反駁,“她并沒有和我一起照看紅碎樓,她眼中除了這個男人,什麽都沒有。”
柳葉把那張畫像緩緩地揉成了一團。
“什麽女兒,什麽紅碎樓,在她眼中什麽都不是。”
她緊緊地握着那團畫像,眼中仿佛是含着一把火,卻轉瞬消失殆盡。
慶安二年臘月。
柳葉出生,穩婆把柳葉抱給虛弱的八月姑娘看,“簡直和姑娘一個模子裏面刻出來的美人。”
“我出生時的哭聲很小,別人都說我是個養不活的。”柳葉低聲說,“卻也磕磕絆絆地長成了,花樓的姑娘若是生了父不詳的孩子,少說也要吃些苦頭,更何況她對外還是個清倌,連什麽時候與人珠胎暗結都不清楚。但是她始終沒受什麽委屈,我才知道有人已經為她把紅碎樓買下來了。”
和多數花樓姑娘對自己孩子的父親多是諱莫如深不同,柳葉從記事開始,便總能從八月姑娘口中聽到那個男人。
“你父親大概是這個世上最好的人。”八月姑娘抱着她,輕笑着說,笑容中滿滿都是對那個男人的愛意與思念,“他還不知道有你,等他回來之後看到你這麽乖巧懂事一定會很驚喜。”
十歲之前,柳葉就這麽一直活在對父親的期待中,卻也随着年歲的增長而越來越失望。
那時候每當容顏依舊的八月姑娘抱着她輕聲訴說以前和父親如何相愛的時候,她臉上帶着笑容,心裏卻覺得悲哀。
為了擔心父親找不到她,八月姑娘一直都住在紅碎樓不曾離開,她把一個花樓當做是心上人為她編織的囚籠,在這個囚籠裏面編織着與心上人的美夢,不僅囚住了她自己,也鎖住了她的女兒。
“我十歲的,見到了那個男人,透過緊閉的衣櫥門縫隙。”柳葉的聲音麻木而平淡,仿佛說的不是她的父親,而是身邊任何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他的确和我娘說的一樣,貌美溫柔體貼幽默,笑起來的時候仿佛你是他的此生摯愛,動動手指便輕而易舉讓你淪陷。”
然而柳葉看到那個笑容卻覺得渾身冰冷,看到那張能夠露出最溫柔笑容的嘴唇輕描淡寫便說出了最殘忍的話。
“孩子?為什麽要說這個?”那個男人輕微挑眉,似乎有些為難,“我不想要孩子。”
八月姑娘臉上的笑容微滞,抓着男人的手也想要松開。
卻聽到那個男人低聲說:“我身患絕症,會遺傳給孩子。我不想眼睜睜地看着我們的孩子痛苦,我已經在找藥了,等我找到那味藥治好了自己病,我們再要個孩子好不好?”
好不好?
八月姑娘的回答是緊緊地抱住他,踮起腳尖穩住了她的唇。
柳葉那次被鎖在了衣櫥中兩天兩夜,陰暗寒冷,讓她生出了那兩個人恐怕永遠不會回來的錯覺。
“之後那個男人每年都會出現,這個每年讓我娘欣喜若狂的日子,便令我痛苦和恐懼。”柳葉姑娘嘲諷地笑着,“我學會了在這個日子裏主動離開,在外面游蕩漫無目的地游蕩幾天,直到有一天我好奇地偷偷跟着他們,發現我一直以為的京城,原來還有這麽另一個模樣。”
胡遲他們了然,也就是說那個時候八月姑娘就已經是魔修了。
後面的事情大概應該和胡遲猜想的差不多,八月姑娘為了那個叫做莫問的男人帶着陰陽兩魂丹潛入羅家。
卻聽到白忌突然開口脆生生地說:“你最後一次見到八月姑娘是什麽時候?”
最後一次。
其實自從柳葉看到了那個完全颠覆了她固有印象的京城之後,就很難再見到自己母親了,而最後一次見她就是在四年前。當八月姑娘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只覺得驚訝和陌生,哪怕她的容貌沒有絲毫變化。
那時候的八月姑娘只對她說了一句話便匆忙離開。
“你父親已經找到醫治你的藥了,現在只差一味藥引。”當時八月姑娘的手似乎想撫摸她的臉頰,卻在半空中有些尴尬的笑笑收了回去。
那是柳葉最後一次見到八月姑娘,她的生母。
再然後就是胡遲到來,說出八月姑娘自殺的事情。
“既然她不是因為那對父子自殺而亡,那你說又說她自殺……”柳葉擡頭看向胡遲,“她究竟是怎麽死的?”
“以血祭花。”胡遲并沒有隐瞞,“那花中有一枚丹藥,雖然藥性強烈,但據說可醫治百病,起死回生。”
白忌在下面扯了扯胡遲的衣擺,胡遲這才想到什麽猛地捂住了嘴。
“原來是這樣。”柳葉點點頭,好似并不怎麽在意,“你們來找我應該不僅僅是為了我的身世吧,總不會因為我得了不老的絕症便要把我當做是怪物扭送到官府去吧。”她說完,似乎也覺得好笑,竟然低頭輕笑出聲。
“要想找到這個男人,需要身為他女兒的你的三滴血。”胡遲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透明的不過拇指大小的小瓶子,“這個男人很久之前便開始設計讓羅家家破人亡,他接下來很有可能還會禍害別人,我想找到他。”
柳葉看着那個小瓶子。
她一直都不喜歡那個男人,怨恨那個男人的虛情假意。
但是那個男人卻是母親這一生最愛的人。
胡遲說是要想找到那個男人,但是找到那個男人之後呢?
結果不言而喻。
柳葉猶豫了。
“柳葉小姐。”羅秀秀卻是開口,“我知道你的顧忌,你猶豫并非是因為和這個男人的親情,而是為了你的母親。”
“但是我希望你,”羅秀秀地聲音帶着沙啞,“我希望你知道,你母親愛着的那個人,不過全都是他想讓你母親看到的假象。他從前能夠眼睛都不眨地毀了我全家,能說着虛情假意去欺騙你母親,你還有必要為這樣一個人去隐瞞嗎?若是你母親知道他的真面目,恐怕只會悔不當初。”
柳葉看着羅秀秀,她雖然外表和羅秀秀仿佛是同齡人,但是內心經過這麽多年已經蒼老麻木了,看着羅秀秀就像是看着小九一般,只覺得這還是個孩子。
一個年紀輕輕不應該遭受這種無妄之災的孩子。
“三滴血就夠了嗎?”
她伸出手腕,看着胡遲。
針尖紮在手指上的刺痛讓柳葉下意識縮了縮手,同為女子的羅秀秀動作微頓,小聲問道:“疼?”
這才不過是三滴血。
“要把所有的血流幹,會多疼啊。”柳葉的聲音很輕,就像是在喃喃自語。
她母親這麽做的時候心裏會想着誰?
是那個男人,還是有那麽一點兒想到了她?
胡遲把沾着鮮紅血液的瓶子仔細收好,看着柳葉猶豫着開口:“你最近覺得身體不舒服,其實是壽元将盡了。的确有人可以永生不老,但是沒有人能夠真的長生不死。”
按理說知道這個消息之後應該詫異的柳葉卻表現的很冷靜,她甚至仿佛松了一口氣,輕笑道:“原來我也會死啊,那樣看來我并沒有什麽絕症,真好。”
“其實我這裏有……”
胡遲話還沒說完,柳葉便擺擺手。
“其實這麽多年了,我每天都感覺自己活得戰戰兢兢,守着這麽一個花船,說實話也的确是有些膩了。我其實沒有什麽絕症,我母親再也不會回來找我,我便可以擺脫身上的枷鎖,好好去外面看看。若是小九想留下來那就讓她接管紅碎樓我也放心,若是小九想走,那幹脆把樓裏的姑娘都散了,也好大家都過自己的日子。”
她明明生着病,但是說起以後的期盼,臉色卻是越來越好,甚至因為解脫了心中的負擔,整個人的狀态都變的不一樣了。
“你們走吧,”柳葉說,“也希望能夠有緣再見。”
“對了,”胡遲抱着白忌在将要離開之時,突然開口說,“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八月姑娘提起過杜家的事情?”
“杜家?”柳葉微愣,“是那個以下犯上被滿門抄斬的杜家嗎?”
胡遲點頭:“沒錯。”
“杜家少爺們倒是有來過紅碎樓的,不過我母親倒是從來沒和我說過杜家的事情。只是……”柳葉皺眉,“曾經有一段日子,我母親僞裝成紅碎樓頭牌的時候,杜家二老爺倒是她的入幕之賓,不過杜家二老爺早就已經去世了。”
“你們要是想知道杜家的事情不如去問小九,在杜家出事之前,杜家的小少爺和小九關系親密,恐怕能和她說些什麽?”
小九被關在門外冷落了很久,胡遲去找她的時候她正在那生着悶氣不滿,一聽是杜家的事情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怎麽?我和朝廷重犯從前是來往密切,你這是還要上報聖上砍了我的頭?”
胡遲也不知道小九這一身刺究竟是因為他還是因為這女人本身的性格,只好耐住性子解釋:“我從頭到尾沒有一個字是說的這個意思。”
“哦,那就是我冤枉你了啊?”小九嗤笑,“要我對你賠禮道歉?”
對方這麽沒法交流,胡遲也就只能順着她來:“行,你要是說出杜家小少爺之前有什麽異常,那就算是和我賠禮道歉了。”
小九反倒是被胡遲給氣笑了:“行啊,那我要不要再把他在床上和我說過的那些話都說給你聽啊?他叫我小乖乖,說我真貼心,他就喜歡我又濕又……”
“行了。”白忌冷着臉突然開口打斷她,面無表情地摟緊了胡遲的脖子,“胭脂味。”
之前在柳葉那裏還好,出來之後這花樓的胭脂味估計又讓白忌受不了。
他下意識拍了拍白忌的後背,只覺得白忌因為嗅到了胭脂味而渾身繃緊的僵硬着,不由順着白忌的背向下安撫地捋了捋。
效果甚微。
“你別在孩子面前說這些沒羞沒臊的,”胡遲轉頭就要走,“不想說就算了。”
小九看到胡遲真的要走忙提高了聲音道:“他除了抱怨還能說什麽!”
聽到這句話胡遲果然停下了腳步。
“誰不知道杜家能管事的男人都死光了,留下了一個沒什麽人情味的老太婆,那老太婆更是收了一堆的幹女人,杜家這些小輩的男人根本就沒什麽地位。”小九撇了撇嘴角,“那個沒本事的慫貨除了在我這罵那個老太婆還能幹什麽,就知道耍些嘴皮子功夫。哦對了,杜家出事之前他還來我這發了好一通脾氣,說那老太婆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找來了一個姘頭,對那個男人可真是無微不至就差要照顧到床上去了,為這事砸了我不少值錢東西。”
“是這個男人嗎?”羅信忙有眼色的把莫問的畫像拿出來,這畫像胡遲給他們了人手一張,就擔心被柳葉直接扔了也能再補上,沒想到這時候又派上了用場。
“我哪知道是什麽男人?”小九不耐煩地瞥了一眼,“應該不是這個,當時那慫貨說是個特別漂亮的男孩,看模樣都能當那老太婆的孫子了,還特別嚣張,用他的話說,那是一看就知道從什麽小倌館領出來的頭牌。”
年輕,漂亮,男孩。
胡遲想到之前看到的,和杜敏湖交好的男人。
他忙抽出一張紙,随手便畫出了那男人的模樣,墨跡未幹就舉起來給小九看:“這個男人你覺得像嗎?”
小九雖然态度不滿,但看得卻是認真,“我雖然沒見過,但是我覺得十有八九就是這個人。”
果然。
胡遲把畫像收回去,雖然小九話不好聽,但是她這一次怎麽也算是幫上了忙,便對着小九道謝:“謝謝,我知道了。那現在也就不礙着您的眼了,我們還要趕路,走了。”
“你們男人都這樣,用完就丢。”小九擺擺手,“走吧走吧,道謝都不知道說點兒好聽的話。”
然而等胡遲他們剛走出紅碎樓的花船,就聽到有人再叫他們。
或者是不指名不道姓的叫着胡遲。
“喂!那個紅衣服的!”胡遲回頭,小九就在她房間的窗戶邊喊他,看到他回頭之後扔下來了一個什麽東西。
“本花魁送你的告別禮,好生收好了。”
那是個繡工不忍直視的紅色荷包,繡着一個歪歪扭扭的九字,裏面很薄,并非是尋常的幹花香囊,而是一張疊好的符紙。
“你可別以為那是我為你特別做的,那東西我之前被柳葉姑姑逼着學女紅的時候繡廢了一整箱,這就是随便給你的。”小九難得說了這麽多話解釋,“那是個平安符,我看你這模樣就是個遭天譴的,認識一場,保你平安。不用太感謝我,下次過來的時候多拿幾壺好酒孝敬就行。”
胡遲被這個小丫頭逗笑了,擡手晃了晃荷包。
“哼。”小九嘴上說着,臉上卻是帶着笑意。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胡遲把荷包握在手裏,“我走了。”
“你……”你什麽時候再過來……
小九到底還是把後面的話給隐去了,只忙胡亂地招了招手:“行了,你趕快走吧,大晚上的別凍到你家孩子。”
胡遲對她一笑,便沒有留戀地轉身離開。
當他把荷包放到儲物袋裏的時候,脖子上又被狠狠地抓了一下。
“我這一晚上脖子都快被你抓掉了。”胡遲無奈道,“你是不是應該剪指甲了?”
白忌把手從胡遲的脖子上松了松,正當胡遲以為他要放開手的時候,脖子上的兩只手反而調整了一下姿勢抓得更緊了。
羅信有幸看到了這一幕,低聲對身邊的路子宣笑道:“我覺得大師兄真像是胡大師的兒子,這麽護着爹,防着任何可能當他繼母的女人。”
路子宣沒附和他的話,甚至不着痕跡地離他更遠了一點兒。
果不其然,羅信這番話剛說完,白忌在前面頭也不回地冷聲道:“我是有多久沒教育你,讓你覺得說我壞話可以肆無忌憚甚至都不用傳音了?”
羅信再也沒敢說話,默默地剝開一顆栗子狗腿地遞到自己大師兄手邊。
“不吃,”白忌眼皮微垂看了他一眼,“太幹。”
……您之前不是這樣的大師兄啊。
難道是因為他沒學到精髓?
羅信把栗子舉起來放到白忌的唇邊。
白忌看了眼栗子,又看了眼谄媚的羅信,啓唇——
“滾。”
作者有話要說: 羅信:我不該膨脹地認為我能夠比得上胡大師的一根頭發絲。
今天……不,昨天。
我沒睡懶覺,只是被媽媽拉着看了一個恐怖電影。
但是這都不是關鍵,關鍵是答應大家羅家一小段就結束,所以我只能增加字數證明那就是一小段。
感覺自己棒棒噠。
快愛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