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太後所居的宣光殿內此時已奉滿了瓜果燈燭,太後坐在鳳座上,正與崔氏及蘭陵公主訴說家常。

太後是個保養得宜、美豔華貴的婦人,看上去不過三十年華,朱唇皓齒,風韻動人,然執掌朝政十餘年,舉手投足間自有股不可逼視的威嚴。令嫦姊妹大氣皆不敢出,屏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又都忍不住去想那傳聞裏俊美無俦的皇帝究竟是何模樣。

龍城嬴氏雖為鮮卑,猶以美貌聞名,自傳先祖與天女結合,族中不論男女皆是好相貌。先帝年輕時便是高鼻白膚、端嚴如神的美姿貌,建元帝的生母李昭儀更是豔絕南北的大美人,以奴婢之身寵冠後宮。父母尚且如此,天子的相貌自然差不到哪裏去。

最疼愛的侄女兒未來赴宴,太後未免有些意興闌珊,心不在焉地同兩個嫂子說着話。這時禮樂忽起,殿外傳來小黃門尖利的通傳聲,蘭陵忙提醒兩位不常入宮的小娘子:“是陛下來了。”

鐘鼓聲起,雀羽屏開,一抹玄黑袍角自殿門後透了出來,蕭府衆人忙拜。

建元帝先同太後見禮:“今日兒子午睡起來遲了,還望母後見諒。”

太後仍端坐在鳳位之上,不過彎眉一笑:“如今時辰正好,何言遲。皇帝,請入座吧。”

又喚地上跪伏的娘家人,“今日是家宴,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蘭陵等謝恩起身,重新落座。建元帝在席間坐下,視線不動聲色地往蕭氏女郎的席間掃去。

席間娉娉袅袅坐着兩個女郎,一個圓臉桃腮,一個纖細秀美,卻哪一個都不是他夢中所見的傾城顏色。

他眼皮猛地一跳。

她竟沒來?

“皇帝,怎麽了?”

他這幕失神并未逃過太後的眼睛,太後鳳目中微蘊疑惑,啓唇問他。

那廂,蕭氏二姝卻在打量皇帝。矜持如蕭令姒,只匆匆瞥了眼便低了頭。蕭令嫦卻是忘了禮儀尊卑,目不斜視地将皇帝望着,眼中光焰灼灼。

建元帝回過神,即被發現也不好再隐瞞,若無其事地道:“兒子記得,長樂王膝下還有一女,排行第四,今日倒是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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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流動的空氣一瞬滞如水銀,蘭陵忙陪笑:“回陛下,四娘前些日子歸家染了風寒,雖已大好了,但臣擔心她把病氣過給了太後和陛下,就讓她留下了。”

“你還記得四娘?”

太後含笑說道,一雙鳳目卻在仔細地打量這個名義上的兒子的神情。

她早有心把念阮指給他做皇後,雖知他不敢明着忤逆自己,但若他能自己看中自是錦上添花。日後,才好用念阮拿捏他。

皇帝微微颔首:“贈糖之恩,沒齒難忘。”

皇帝說的是他少年時的事。當年太後時常有廢他之心,動辄單衣閉室,斷他衣食,或聽信宦者讒言,棍棒加身。有次剛好叫入宮陪伴太後的小姑娘瞧見了,眼淚汪汪地央太後饒恕他,還給了他一塊糖。

他猶記得,那糖,是桂花味。

“是啊。”太後紅唇輕勾,語氣頗有幾分意味深長,“不知四娘那孩子長成什麽樣了?這些年了,她阿爹疼得跟個眼珠子似的,也不肯放她來見一見我。”

長大後的樣子麽……

建元帝微微恍惚。

他卻是見過的。

就在方才的夢境裏,少女纖腰楚楚,雲鬓花顏,丹唇嬌豔欲滴,美得不可方物。

太後又把令嫦令姒叫到跟前,問了齒序,問及蕭令姒時,太後微微皺眉:“這是忍冬?你一個小姑娘,府中繡娘怎把這紋路繡在你衣上。”

令姒袖口正繡着精致繁複的忍冬花,燭光熠耀之下,銀線上光華流轉,若流螢生輝。這種紋路多用在佛教塑像和瓷器燒制之中,偶有以忍冬紋入裙裳的,也都多是些上了年紀的婦人。

她跪下來:“回太後,是妾自己繡的。忍冬花能經受嚴冬忍百花之所不能,卻不凋萎,妾喜歡它的氣節!”

蕭太後不期想還能從一個外室女口中聽見這樣的話,不由轉目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談吐女紅俱佳,阿崔倒是很會養孩子。”

崔氏只得起身賠笑。太後瞧不見的陰影裏,蕭令嫦臉色陰冷得仿佛要下起雨來。太後崇尚佛教,自然也會喜歡忍冬,蕭令姒這個馬屁精!

太後又賞了令姒金帛錦緞,耐着性子問及讀什麽書、可曾入了學等,也是要皇帝仔細相看的意思。令姒婉聲答了,又偷偷去觑皇帝臉色。然而這場相親宴的主角卻明顯心不在焉,用過歲飯之後,借口醒酒,在兩位小娘子失望的目光中離了席,上了淩雲臺。

淩雲臺是靖朝皇宮最高處,自淩雲臺俯瞰而下,洛陽城千家伽藍、萬寺燈火盡收眼底。炫轉熒煌,火樹搖紅,內城三百二十三坊皆張燈火,熠熠若天宮星市。

雪不知何時已停了,積雲散盡,星鬥在天,頭頂是耿耿星河,腳下是萬家燈火,寒冽東風拂過,飄飄然有高處不勝寒之感。心底不知怎地滾過一道女孩子的聲音,是在那沉酽的舊夢,有人同他并肩走上淩雲臺看帝京焰火:“多謝陛下送我焰火,即便有一天陛下不再愛念阮了,念阮都會永遠記得這一日。”

念阮……

鼻間似還嗅得到那似有若無的杜若香氣。嬴昭淺酌了口杯中清酒,朝身後輕喚了聲:“白簡。”

“你去壽丘裏一趟,看看蕭四娘子病情如何了。”

……

壽丘裏位于退酤以西,張方溝以東,即民間所謂“王子坊”。這一帶乃皇親貴戚所居,蕭氏的長樂王府就坐落于此。

今年這個年遠比往常要冷清。父親雲游不歸,太後又召了母親,留邸的便只剩了念阮和繼兄兩個人。兼之她生着病,府中人連聲鞭炮也不敢放,笙簫寂寂,館閣無聲,靜谧冷清得不似新年。

黃昏時分,念阮在書案前寫一封給父親的書信,折枝打了簾子進來:“女郎,陳王殿下和燕世子來了。”

燕淮……

念阮眉尖凝住,濃墨因筆尖突然的停駐而落在箋上,暈開一排秀麗的鐘體小楷。

燕淮大她兩歲,是汝陰公主與并州刺史、太原王燕毅的獨子。汝陰公主與她的繼母蘭陵公主乃是同胞姊妹,念阮幼時,這位姨母常常攜子來王府作客,因而兩人也算是青梅竹馬,到他十四歲随父前往晉陽見面才少了。但每月仍是一封書信雷打不動地送過來,随信附贈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或是一幅他母親也認不出來的自畫像,提醒她不要忘記他。

少年人的愛意單純而熱烈,即便他從未明言,念阮也能感覺得到。加之母親一心想要親上加親,在宮中頒下冊立文書之前,她一直都以為自己會嫁給燕淮。

“世子怎麽會來?”

念阮心亂如麻,抓過廢箋揉成一團不自覺握在了手心。折枝的嘴在眼前一張一合,說了什麽也未聽進去。

她腦海中浮現出少年人勇捷如蒼鷹的影子,是建元十五年的夏暮,少年踩着夕陽的尾巴逾牆而來,一開口卻已紅了眼睛。

“念念,若有來生,你願意……”

他沒有說下去,她也沒有追問。君臣名分已定,有些事,不問,反而是仁慈。

可如今,她嘆息一聲——如今不就是來生麽?

更換了衣裳往客堂裏相見,兩人早已等候多時了。見她出來,一個少年欣喜地起身喚:“念念!”

少年人身姿挺拔,眉眼如畫,笑意璀然,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念阮怔怔看了他一會兒,才能用尋常的語氣喚出來:“世子。”

他這年還只有十七歲,還沒有被逼得家破人亡遠走南朝,最後死于南人之手。他還是那個融融如旭陽的麒麟少年,眉眼總是含笑的,仿佛永遠也不會有落魄失意。

燕淮為這稍顯生疏的稱呼眉棱一皺,急了:“念念,你怎麽叫我世子啊?”

蘇衡笑:“你還沒有及冠,還未取字,她不叫你世子難道叫你阿賀敦?”——阿賀敦是燕淮小名,在鮮卑語中,意為“幼狼”。

就不能也叫他一聲淮哥哥麽!燕淮惱怒,差點脫口而出。

念阮垂着眸子只是淡淡地笑,先與兄長見禮。蘇衡溫聲問:“妹妹可大安了?我等此行可會叨擾?”

蘇衡之父乃是南朝前朝陳的宗室,他身上有一半南朝的血。念阮想起日後他遠走南朝間接導致皇帝逼死長兄之事,心中五味陳雜。她低頭避過了他關懷的視線:“多謝兄長關懷,我已無大礙。”

蘇衡察覺到了妹妹對自己的生疏,微愣。燕淮笑嘻嘻攬了他的肩膀往胡床上坐了,探頭同念阮道:“沒事了就好,你都不知道這幾日京中有多熱鬧,前幾日我随聖上畋獵,獵了好多狍子,聖上還親口誇我是麒麟兒……”

少年的話聲滔滔不絕,喜滋滋地将冬獵時情景說給她聽,期許能從她這裏得一二處贊語。麒麟兒……念阮心中沒來由地有種不祥之感,歷史上那位可稱得上是天縱英才的天水麒麟兒,結局也并不好。

她不想聽見任何有關那個人的事,及時止住了,命人上了歲飯。酒酣飯飽之後,蘇衡命人撤去宴席,三人在廳堂內圍着壁爐烤火,等待着新年的第一束焰火在天際綻開。

念阮一直很沉默,感知到她的心事重重,一向健談的燕淮也不知說什麽。抓了一把栗子耐心替她剝着,憋了許久,才鼓足勇氣問道:“念念,馬上就是新年了,你有沒有什麽願望啊?”

她搖頭,願望,自然是有的,可她無法與他暢言。出于禮貌,也問了他一句:“世子呢?”

女孩子側頭望着他時一雙杏眼清淩淩的,眉如遠山含黛,眸若春日橫波,兼之她頸間一股幽幽的杜若冷香……燕淮被她這麽一瞧便有些受不住,不假思索地,将來時的目的脫口而出:“我希望今年元夕的時候,你能和我一起去大市上看花燈。”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呵,渣女。

念阮:?

Ps:元夕節是古代的情人節,男二約女主就是想和她談戀愛的意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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