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答應了?”
式乾殿裏,建元帝嬴昭手中執了冊《管子》斜倚在床靠上,神色淡淡的,眼瞳中燭光熠曜,幽深晦暗。
“是。”
領命歸來的侍衛白簡跪在鋪了紅線毯的水泥金磚的地板上,如實相答。
乾元殿內的氣氛突然凝滞幾分,在旁研墨的女侍朱纓暗與同僚使眼色。可惜那一根筋的小侍衛垂着頭看不見,繼續道:“同行的還有陳王,蕭四娘子本未同意,是陳王力邀。”
陳王?
嬴昭眉梢微動,修長蒼白的手驀然握緊了竹簡。
朱纓以為他忘了,小聲提醒:“陛下,是蘭陵大長公主與從前北投的南陳宗室的遺腹子,先帝封了陳王,子承父爵,随母歸于長樂王府。”
元夕是情侶出游的日子,燕家的麒麟兒在打什麽主意昭然若揭。但若是兄長相邀,蕭四娘子答應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嬴昭神色稍稍和緩,思忖一刻:“華林園的綠梅開得好,做頂花冠送去。”
年華如水,元夕轉眼而至,宮中太後的賞賜下來了。念阮有心問過,西院裏兩位堂姊得的皆是書冊文玩、彩帛珠釵,只她多了一頂鮮嫩柳枝編的花環,系着銀鈴明珠,枝上插滿了新鮮帶露的綠梅和桐花。
“宮中賜下此物是何意?”折枝十分不解。
那柳枝也就罷了,綠萼梅和桐花卻極是罕見。偌大一個洛陽城也就只有宮城之中的華林園有綠梅。那還是當年先帝為解今上生母李夫人的鄉思,從江南千裏迢迢移植而來,統共也就活了那麽幾株。
至若桐花,眼下絕非桐花所盛開的季節,更不知從何而來。
桌案的另一邊擺放着燕淮前日送來的春鳶和假面,念阮纖指搭在青嫩的柳枝上,眼睫輕垂,蓋住了愁緒。
十二花樹冠是皇後佩戴之物,太後此時賜她花冠,用意再明顯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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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重來一回,即使她沒有入宮赴宴,也一樣逃脫不了被囚宮城的命運。
她凝神看了一會兒,颦舒莞爾:“無妨。這花冠蠻好看的,挂起來,裱在牆上吧。”
她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可不知花冠是何意。
夜色吞噬夕暮,一點點填滿洛陽。事到臨了,蘭陵卻不許念阮外出:“大市上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什麽人都有,今夜又是要玩相偷的,你一個小姑娘家,給人偷去了什麽香包啊繡囊啊可如何是好?”
——上元張燈,百姓打竹簇、偷竊以為戲,這原是鮮卑族的風俗,自嬴氏入主洛陽,漸也在中原流行。
念阮低頭,手指絞着披風一角只是不語。燕淮急了:“姨母放心。今年宮中下了禁令,他們不敢的。再說有我和表哥在,難道還能把念念丢了不成?我必定全須全尾地把念念給您帶回來!”
他今日打扮得很是隆重,朱衣皓帶,寶玉鳴腰,又生得骨骼修長,英姿颀俊,真真五陵年少金市東的意态風流。蘭陵含嗔瞪他,他難道沒弄丢過?上一回念阮七歲的時候便是被他弄丢的,虧得遇見了任城王!才送了回來。
不過她也知外甥是為何而來,思及長樂王也是不願将女兒嫁入宮廷的心思,含糊應道:“去吧,阿賀敦,好生護着你妹妹!”
紅日西沉,星月光來,洛陽城高張燈火,裏坊遍開,放眼之處,盡一片銀花火樹,八街九陌,處處人聲鼎沸。念阮已很久未看過這般熱鬧的人世,她坐在馬背上,由燕淮牽着在鬧市中穿行,身側游人流水般淌過去,目光如炬。
她今日穿了一身繡雲紋的絹襖,下撘縷金百蝶穿花的緞裙,上白下紅,再配上軟毛織錦的鬥篷,燈光月光之下,琉璃世界裏豔生生開着的紅梅一般。兼之身姿柔嬈,纖腰楚楚,雖則戴了假面,但一路行來已吸引了不少少年郎的目光。
北靖胡漢雜居,民風遠比南朝開放。女孩子走在大街上本不足為奇。但前世正位坤極的經歷把端莊刻進了她骨子裏,念阮有些不安,“我這般,會不會太招搖了?”
“無妨,”
燕淮卻是很高興替她牽馬,“我們北地的女孩子誰不是在外面抛頭露面的,豈不聞‘健婦持門戶’,‘一勝一丈夫’?你這算什麽招搖啊?再說念念好看,仙子一樣,是他們要看你,又不是你招着他們看,怎麽能怪你太招搖?”
“行了。”蘇衡策馬行在一旁,笑道,“四妹妹還是個女孩子,你拿健婦比她做什麽?”
燕淮語塞,自然是因為他想念念做他的新婦啊!
馬背上的念阮如何聽不懂兄長話中的機鋒,眉眼愈發垂得低了。她其實知道燕淮的心思,重來一回,總歸是要嫁人的。燕淮是很好的選擇,自小青梅,知根知底。他的父親是并州刺史,手裏有自己的軍隊,若真嫁給他,便可名正言順地離開京城。而并州離兄長所在的定州并不遠,也能彼此照應。
更重要的,她也想借此擺脫太後的指婚,花冠只是暗示,還可裝作懵懂無知,等到了宮中冊立文書下來,就一切都晚了。
“我們去前面看看吧。”她輕聲道。
前面即是燈市,遠遠望去,千盞明燈如同漂浮在天河上的皓月繁星,光華璀璨,融融如海。伴着天空不斷綻開的焰火,真個如瑤宮仙境。
燈市裏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多的是結伴出游的青年男女。蘇衡借口要往通商裏替母親采買溜掉了,燕淮牽着馬沿花街走了一遭,擇了處人煙漸少的浮橋,道:“這裏就很好,離燈市不遠,人也少,不必和那些腌臜漢子擠得一身臭汗。”
念阮自馬上下來,摘了假面,豔羨地看着那些也如星火一般漂浮在燈海裏的熙熙攘攘的人群。這就是人間,是她從前從未領略過的四海晏清萬姓太平。不像那個黃金作籠玉為牢的顯陽殿,冰冷冷的,每一日都叫她度日如年。
往常的元夕……她都在做什麽呢?念阮悄悄地想。
還在宮中的時候,是和他在一處,到了夜中如同上刑。在崇光寺的時候,則是青燈古佛。她久在囚籠,竟從未看過人間燈火。
燕淮把馬缰交到随侍的仆人手裏,回過頭,月色下少女雲鬟纖腰,皎白得如同一塊溫潤剔透的玉璧。他臉上一紅,上前幾步把披風替她整了整,小心翼翼地開口:“念念……我……我請母親來你家提親怎麽樣?”
一番話說得磕磕絆絆,重要信息竟略去了大半。念阮回過頭,見少年正懊惱又緊張地看着自己,原本還有些扭捏的心反倒平靜了下來,她輕輕點頭:“嗯。”
“啊?”
輾轉反側計劃了整整一月,竟如此輕易地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少年怔怔愣住。念阮面上微燙,轉過身看向橋下渌波中的浮燈,燈若紅蓮敷水,一盞一盞載着紅燭光悠悠駛向湖心,那雙含霧的眸子斂了些哀愁:“……世子今夜借我兄長把我騙出來,不就是為此麽?然婚姻乃父母之命,若世子真心待我,便該請媒人執雁上門,而不是……”
“我當然是真心的!”
少年如夢方醒,下意識抓住了她的手:“念念,我喜歡你,從小就喜歡!我已禀明了父母,我父親是同意的……只是,只是我阿母說,應該先過問你的意見。若你無意于我,貿然提親,便于你是個負擔了。”
“……我知道我給不了你皇後的尊榮,我什麽都沒有,只有一顆沒什麽用的真心。但這顆心永遠永遠只屬于你,念念,我一定會幹出一番事業來,風風光光地迎娶你……你願意接受我嗎?”
難道汝陰公主不是顧忌着太後嗎。念阮苦笑。一擡眸卻逢上少年熾熱清亮的眼瞳,燈月之下,如同浮在碧海裏的粼粼白月。
她心頭忽生暖意,像是獨身在冰冷與黑暗裏孑孑跋涉,歷經千辛得見的螢火,雖然微弱,也足以照亮前行的路。即便她不相信汝陰公主,此時此刻,卻也想一試了。
“我從未想過當什麽皇後。”她恬淡一笑,大約是默認了。
少年訝然,驚喜地看着纖弱柔美的少女,喜不自禁。他激動地取下腰間從不離身的黑玉夔龍佩來:“……這玉佩原是我阿翁留給我的,我現在給你。我對你的心就如此玉,圭白無瑕,矢志不渝。”
念阮把玉佩還他:“等媒人過了門,你再給我吧。”夔龍佩他常戴,貿然消失了總是要惹人問的,她不欲在這節骨眼上節外生枝。想了想,摘下耳珰來放在他手心:“你既對我有意,還望早日來府中提親。你知道的,我的婚事,家父家母有時也做不了主……”
……
長河漸落,浮橋下的四散的浮燈漸被流水攏在一處,也學人間鴛侶,成雙成對。
浮橋上的行人漸漸散了,浮橋對面的燈火闌珊之處零星支了幾個面攤,此刻也是游人寥寥。只一處面攤前坐了位高挑俊美的玄衣男子,面前擺了碗湯面,一雙竹筷,一動未動。
皇帝素來喜潔,外面的吃食自然不會用,此刻不過是借個由頭坐在這兒罷了。朱纓同白簡侍立在後,悄悄觑了眼主子的臉色,燈色昏暗,打在他秀挺的筆峰上,也看不出什麽情緒。
陛下難道是生氣了?
想想也是,陛下何嘗對女子上過心,此番煞費苦心地做了花冠借太後之名賜下去,那小姑娘居然不省得什麽意思,轉頭就和別的男子私定了終身。不管喜不喜歡,面子上總是過不去的。
不過她也摸不準主子的心思,蕭四娘子,是太後想他娶的,明擺着的眼線。以他和太後表面風平浪靜、實則劍拔弩張的關系,她很難想象主子會對着這麽個才見了一面的嬌弱小姑娘動了真情,且此刻看起來還有些受傷的樣子……
正胡思亂想着,皇帝忽地起了身,一言不發地朝那對少男少女離開的方向行去。
作者有話要說: 皇桑他兩輩子都是被念念一眼蕩魂,一見鐘情〃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