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席間突然雅雀無聲,四周目光皆聚向萬座簇擁之中的皇帝席位上,連那原本意存挑釁的柔然使者也是愣住。怎麽這北靖竟是無人了麽要皇帝親自下場?
“單是這般射箭沒意思,朕讓汝見識見識儒家的五射如何?”
他将寬大的袍袖綁起,還不及對方反應便已取了近侍取來的弓矢往馬場中去。太後含笑說道:“怎麽,皇帝要下場?”
“麒麟兒箭藝高超,頗令人技癢。”皇帝語氣淡淡,并未回頭。早有宮人拉了馬來,翻身打馬,一騎揚塵而去。
衆臣驚駭相觑,議論紛紛。
天子少而善射,然至十五歲上誤射了一頭懷孕的母鹿便不再複射獵之事。以往天家圍獵,也僅是點評群臣射藝,從未下場。
如今卻為了和柔然比賽破例,以一國天子之尊親自下場,倒顯得他們這些為人臣子的太過沒用了些。
“陛下今日怎麽下場了。”散騎常侍裴湛之已溜到宗室王席間,詫異出聲,“還要試射五射?”
所謂五射,乃儒家傳下的五種射藝,即白矢、參連、剡注、襄尺、井儀。白矢即箭射穿靶子且箭镞發白,唯發矢準确有力可致;參連則是先放一矢,後連續放三矢;井儀最難,乃四箭連發,皆須正中目标。剩下的剡注、襄尺相對技藝的要求倒沒那麽高。
席間本不乏善射之人,只是柔然派來的那幾個技藝太過高超,沒有必勝的把握不敢輕易下場,但無論如何也不用皇帝陛下纡尊降貴。他這般,不像是為國争光,倒像是……吃醋賭氣?
裴湛之恍然大悟,求證地看向任城王,他卻執杯不語地看着對面的女眷席位。那廂,一位桃紅繡金襦裙的小姑娘正端着個鎏金的舞馬銜杯壺替燕淮斟酒,一笑若桃花灼然。
裴湛之恍然大悟:“陛下今日又吃的湯面?”
他沒留意說出了聲來,成功引得一衆宗室王側目。任城王嬴紹無奈掠他一眼,“飲你的酒吧!”
眸中深沉,他到底是回來晚了一步,天子已有意于婉婉,如今,他又如何開得了這個口。
賽場上,皇帝已行近柳枝,繞柳三圈,疾奔的馬蹄在沙地上擊起陣陣煙塵。
四周目光彙聚,燕淮叼着念阮方才斟給他的那盞酒也目不轉睛地看着,心俱提到了嗓子口。但見皇帝十二章紋的朱袍在春風中烈烈飛舞,裂帛似的一聲,箭如白虹貫日強勁射出,牢牢釘入靶心,連帶着靶子都移了位,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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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環,白矢!”
跑去看靶的小內侍舉起羽箭高聲呼道,日光之下,箭矢如沾了圈石灰,微微發白是謂白矢。
席間先是寂靜了一瞬,瞬息間歡呼大作,拊掌如潮。燕淮也随人群雀躍跳起,不察唇邊還咬着酒盞,瓊漿玉液頓時澆了他一臉。旁邊的蕭令嫦等小娘子俱都驚叫連連。他卻無所謂地在臉上抹了一把,歡欣地拉念阮:“念念你快看啊!十環,白矢!陛下真厲害!”
念阮把帕子給他。心道,白矢很厲害麽?她兄長也能的。
她一點兒也不想看那人,奈何燕淮一直推她,到底敷衍地睇了一眼,沙場上微起的沙塵之上,清瘦颀俊的帝王獨坐馬背之上,身如華岳,風儀峻整,肩膀寬闊得像是展翼的蒼鷹。
她緩緩低下了頭。
這個背影她曾經見過數次,再熟悉不過,譬如新婚時每一個依依不舍送他離開的清晨,譬如他和她的最後一面,朱紅寺門在她眼前落鎖,他背對着她,聲若厭惡:“蕭念阮,朕最後悔的就是這輩子娶了你。”
眼角悄然漫出一點晶瑩,她若無其事地側眸拭過。四周歡聲如舊,箭場上,小勝一場的建元帝濯若冰雪的臉上半點不見勝利的喜悅,揚高聲音,示意柔然方的人道:“剩下還有兩箭一輪一輪射太麻煩了,朕就一道射了。”
語罷,再度策馬繞柳三圈,搭弓射出。這一回,四支箭接連若焰火飛出,皆中靶心。小內侍激動的聲音響起:“井儀!”
席間頓時更加沸騰,歡聲四起。那有心挑釁的柔然使者亦是滿心佩服,起身向下馬朝席間走來的皇帝舉杯道:“邊荒之鄙人,不通禮教,班門弄斧,讓聖主見笑了。”
“貴使不必多禮,但坐飲酒。”皇帝溫雅一笑,和煦若春風。眼角餘光裏瞥見女眷席邊多少雙眼睛皆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微微自得,挺直脊背風儀楚楚地回到了席間。
“陛下騎射之術比之從前更精進了。”太後臉上洋溢開慈母般的笑容,命宮人斟酒,“替陛下斟一杯洗塵酒吧。”
“多謝母親。”皇帝卻沒有接,先行了一禮,微笑問,“不知母後方才賜給小麒麟的是什麽酒?聞之香醇,世所罕有。”
這話一出,在場衆人都有些尴尬,陛下這話,就差點明直說他要方才那位長樂王府家的小娘子替他斟酒了,可人家方才替燕家麒麟兒斟酒,是竹馬青梅兩情相悅,如今替他斟酒又算什麽?
念阮懵然擡頭,這才驚覺皇帝已從箭場中回來了,正笑晏晏地看着自己,笑意清淺,如朝陽耀目。
霎時間,她只覺背心多了無數道灼熱視線,也似那穿靶的羽矢,要活活将她射穿。
“四妹妹可真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呢。”蕭令嫦語聲幽幽,“此等心計,姐姐我真是自愧不如。”
這怎麽又怪她了?念阮咬唇不言,手指不自覺絞着宮縧的五色絲繩。心中則暗惱,他到底想做什麽啊!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兒,故意叫她難堪……
短暫的靜寂之中,蕭父神色微凜,蘭陵同汝陰面面相觑。衆人之中,只有燕淮毫未察覺氣氛的微妙變化,仍樂呵呵地一臉崇拜地望着皇帝。
太後滿面添花,順理成章點了念阮:“四娘,你倒一杯給皇帝嘗嘗,這酒是我宮中二十年的窖藏,偏他鼻子刁鑽,只消一瞬便聞了出來。”
念阮無法,只得提了那壺殘酒行到皇帝身前,為他斟了一盞,恭敬奉上。
她頭埋得低低的,恪守臣民本分,始終不曾擡頭。建元帝面色微沉,看着那張才為別的少年綻開純美笑顏的臉如今卻只有漠然冰冷,心中失望。
大庭廣衆之下,她便跟燕淮眉來眼去,卻連看他一眼也不肯。
那燕家的麒麟兒果真那麽好麽?分明他騎射更勝一籌,相貌也勝過他……
皇帝眸中冷火隐忍幽暗,接過酒飲了,轉身即回自己的座位。任城王笑着替念阮解圍:“我等同賀陛下一杯吧。”
于是禮樂起,群臣舉杯祝賀,總算将這令人尴尬的場面帶了過去。
宴射既盡,太後又率群臣離園西去,移步虎圈,觀看獸鬥表演。
虎圈位于華林園之西,草木珑松,花如積雪。一座高臺點綴在蒼翠花木之間,臺下平地之中有座以鐵搭建的圈欄,高可數丈,裏面已關了只白額吊睛猛虎、一只黑熊,各用鐵籠鎖着,熊咆虎嘯,聲聲震耳。
那些漢人貴女聽不得這個,吓得花容失色,瑟瑟抱作一團。太後便命人把她們送回華林園中,見群臣亦有面如紙色者,又笑:“這些猛獸都有圈欄關着,不足為懼。衆卿且安坐觀之。”
太後性嚴猛,喜觀獸鬥,常命各州獵得野獸送進宮。念阮不喜看這些,前世進宮被迫跟着太後也看了幾場。建元帝更是對這些聲色犬馬之事厭惡至極,後來太後死後,有次猛虎逸出獸圈,險些傷人,他便順勢将園中的野獸放歸山野,連馴獸師也都悉數賜金遣走。
憶起那次意外,念阮臉色微白。彼時猛虎撲出牢籠,幾至禦座,宮人四散倒下,眼看就要撲到她座前了,千鈞之際,嬴昭命白簡朱纓将她帶走,自己卻執了根戟擋在她身前,單槍匹馬斥退了猛虎。
那次,她差點就信了他是真的愛她、忘記他帶給她的那些傷害。然事後他卻以此事為由誅除了太後留下的那些心腹宦官,于是終于明了,這不過也是個局罷了。
衆人歇息了片刻後便有啬夫進入圈欄中打開了鐵籠,令熊虎相鬥。念阮毫無興致,被太後叫去布菜。
她被安排在太後左手邊,再往左便是皇帝的座位。這時宮人上了道桃花酥,太後視線半點不離圈欄中相鬥的野獸,含笑吩咐:“念念,給陛下送去。他最愛這個。”
念阮忐忑不安地奉了肴馔到皇帝席間去,他亦在專心致志地觀看獸鬥表演,似是未察。正當她行了禮預備告退時,他卻輕聲叫住了她:“念念?”
“朕可以這般叫你嗎?”
作者有話要說: 念阮:不能!
皇帝:?為什麽小叔叔都有他的專屬昵稱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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