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身後還站着白簡朱纓兩個侍衛,抱劍侍立。聽了這話,朱纓懷中的長劍險些一滑。陛下這是在蕭四姑娘套近乎?

念阮奉盤的手微微一頓,略略掀了眼簾看他。才止十五歲的少女,生得白淨秀氣玉軟花嬌,此刻蹙着新月似的眉,濃密羽睫惘惘眨着,剪水雙瞳裏閃動着點點光暈,疑惑極了。

建元帝溫和一笑,似與她解釋:“你是母後的侄女,便是朕的表妹。朕可以這般叫你吧?”

他目光柔和而和煦,念阮卻只覺得毛骨悚然,分明自己都已經拒絕過他了,他非但不生氣,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伏低做小,這人的心思是有多深啊!

三堂姊二堂姊也姓蕭,他為何偏偏就選定她了呢。是看她年紀小好騙嗎!

念阮滿心悲憤,應答倒還得體:“陛下折煞妾了。您是天子,自然怎樣都可以。”

怎樣都可以。

他要她的心她怎不允呢。

建元帝心中微冷,垂眸靜靜瞧了她一晌,半晌才道:“留下替朕布菜吧。”話音裏竟攜了一絲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的乞求。

君命難違,她只得默然坐下,眼觀鼻鼻觀心,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在席間衆人的注意力皆落在熊虎相争之事上,鮮有人明目張膽地回頭窺視天顏。

底下熊虎相鬥正酣,那老虎已然爬至熊罴背上,張開血盆大口撕咬其皮肉。席間助威聲赫赫,連她也不禁轉目去瞧,然皇帝似乎并不打算放過她,面上目不轉睛看着,嘴裏輕輕道:“念念很厭惡朕?”

“賤妾豈敢。”念阮為他斟酒,金爵中酒液橙紅有如石榴,正是河東名酒桑落。

建元帝未接,“那為什麽你都不敢看朕呢。”

他嗓音清沉,響在頭頂有如鈴铎輕響,煞是好聽。念阮卻覺如處刑一般,秀額上汗珠點點:“陛下,為人臣者不可直視尊者。妾只是循禮而為。”

這個理由尚算說得過去,皇帝瞥了眼底下正在為那熊虎相鬥喝彩的傻小子,薄唇微勾,慢條斯理地舉盞淺酌:“那念念說說,方才在箭場上,朕和小麒麟誰的騎射更勝一籌?”

念阮心不在焉地恭維:“陛下龍章鳳姿,阿賀敦和您比,就好比腐草螢火之光與天空皓月。又怎能相提并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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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則道,他确實是不配和燕淮相提并論,燕淮心思單純如同璞玉,比他這個僞君子好千倍萬倍。

皇帝見她面上連絲敷衍他的崇拜之情皆無,便知這小姑娘必然是說的違心話了,臉色黑沉,不覺将金爵握得死緊,在掌心留下道深深的白痕。

這時圈欄裏勝負已分,黑熊被咬得奄奄一息,那吊睛白額的大虎前爪踏在血肉模糊的熊身上,開始進餐。他陰沉着臉執杯站起:“賞!”

即有苑囿丞領着幾個飼養老虎的啬夫上前領賞,太後亦賜之百金,笑着問那苑囿丞:“去歲冬至太原王進貢的那只白虎訓得如何了,今日賓主盡歡,汝可領來請衆卿一觀。”

不同于專門養來搏鬥的猛獸,這白虎是單獨養的,自小就與馴獸師待在一處,專司表演之職。苑囿丞命人将那頭白虎領了出來,取寶鑽火,跳臺滾球,随馴獸師指示跑跳蹲卧,溫馴得如人一般。

重新搭建的獸戲臺離席間不過百尺之距,且無任何栅欄作阻,滿座賓客既驚又怕,但見那白虎性子溫馴,始終聽從馴獸師指示,漸漸忘記了恐懼,開始投擲金玉打賞。

太後也笑道:“賞。”旋即便有宮娥奉金而出,朝臺下走去。

念阮一心只在肴馔之間,見皇帝酒盞已空,挽袖斟酒。這時忽聞一聲虎嘯,席間突然尖叫四起,惶惶擡眼,方才那溫順無比的白虎已然一爪撕開了馴獸師,敏捷地縱躍騰挪朝高臺奔來,一張張開的血盆大口似能吞噬天地。

那聲虎嘯震若雷霆,念阮吓得身子一軟,綿綿癱倒在皇帝懷中。四目相對,她凄惶的水眸中滿是驚懼和害怕,建元帝的心跳恍惚似是慢了半拍,猛地将她推給朱纓:“帶她走!”

他解下腰間太阿抛給她,奪了侍衛手中長戟跳出席去。事出突然,席間已是大亂,滿座賓客倉皇,左右侍禦驚靡。那老虎卻看也不看旁人直直朝着禦座奔來,太後驚聲叫道:“護駕!護駕!”

宮廷衛士執戈而上,然相距甚遠,此刻已是不及。白虎轉瞬便撲至禦座前,和念阮只有數丈之距。燕淮驚叫一聲:“念念!”亂中奪了根長戟便朝那騰躍的白虎追了過去。把個汝陰公主吓得面如土色,兩眼一翻徑直暈倒。

左右賓客盡皆吓得走不動路,哭爹喊娘風度全失,太後身前早圍了數個宮人,女侍中鄭芳苓牢牢護在她身前,被人群裹挾着退卻。

朱纓本欲帶念阮離開,然與那獸物不過數步,它看着執戟而立的皇帝同白簡,似是感覺到威脅,低吟着後退了一步,轉頭即朝念阮撲去。念阮慘白着臉看着老虎像座小山似地自她視野裏墜落,竟是連逃跑也忘記了,死死閉上了眼!

預想之中撕裂喉嚨的疼痛卻未來,但聞一陣哀嚎,燕淮的驚呼聲同四周宮人倉惶驚懼的尖叫聲俱是煙花般在她身前炸開,震耳欲聾。她惶惶睜眼,眼前一道華岳挺拔的影子,竟是皇帝不知于何時擋在了她身前,長戟死死刺入老虎腹下。

那虎哀嚎着宛如山丘崩塌往下砸,鋒利前爪在他胸前一劃,袍服盡碎!皇帝胸前瞬然便滲出血來,迅速從地上翻騰而起,撿了長戟回頭吼幾是愣住的朱纓:“還不快帶她走!”轉身又同白虎撕打在了一處。

白虎猛地撲起自半空裏朝皇帝劈下,鋒利的前爪一剪一劈,徑直掀飛了他手中的長戟,轉朝他喉嚨撕去。好在此時燕淮同任城王俱已趕至,二人同白簡合力用戟刺進白虎腰椎将其控制住,羽林衛潮水般湧上,轉眼便将老虎刺成了個血窟窿。

那虎哀叫一聲,頭一歪沒了氣。任城王迅速撲至皇帝身前,高聲疾呼:“來人!快傳太醫令!”

虎圈離宮苑官舍尚遠,醫工一時難以趕至。長樂王蕭曠望了眼女兒那邊的境況忙上前替皇帝陛下察看傷口,衆人又惶惶遽遽地擡了皇帝回式乾殿。

燕淮這才得空跑去念阮那邊,朱纓心急如焚,把念阮推給他便匆匆去追主子。

“念念?念念你有沒有事?”把人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燕淮焦急地搖着睜着眼似是失了魂般的念阮,手腳皆冰涼。

她一張桃花臉兒吓得如雪色白,鬓發俱亂,瞳孔失了焦距,手裏卻還牢牢抓着皇帝方才抛給她的那柄太阿。看清是他,眼眶裏的晶然始才撲簌而下。

燕淮心疼地把人攬入懷中,心中盡是愧疚和後怕。

還好沒事。

他長松一口氣,嘴唇溫柔貼着女孩子羊脂玉般的額際軟語安慰:“念念別怕,阿賀敦在呢。老虎已經被陛下打死了。”視線往下,掠至她手中的太阿,卻是一愣。

太阿乃天子佩劍,方才那麽危險的境地,陛下竟将太阿給了念念防身?

未及多想,蘭陵公主這時卻帶着侍婢尋了過來,幾哭成個淚人。他紅着臉将未婚妻交給姨母,臉上火辣辣的,既慚愧又慶幸。

方才,保護她的是陛下,不是他。

他不敢想象,若不是陛下以命相護,念念會傷成什麽樣。

本是場歡宴竟以這種方式結束,太後雷霆震怒,火速将苑囿丞下獄審問,急命太醫局所有的醫工俱去式乾殿候命,除此之外,卻又意外地叫上了念阮。

皇帝傷得不輕,身上好幾處傷口,尤其是腹部,老虎那一爪子險些連他內髒也掏去了。幸而多是些皮肉傷并未傷及肺腑,叫醫正包紮了傷口服湯藥歇下了。但仍有傷口感染病情惡化的風險,尚需觀察幾日。

皇帝是為救自己而受傷的,念阮沒臉拒絕,在蕭令嫦等劫後重生又嫉妒的目光中動身去了式乾殿。寝殿裏頭,太醫已退了出來守在寝殿外頭跪守,朱纓抹着淚将她領進去,低低哽咽:“蕭四姑娘,你去看看主子吧。他一定想您陪着他的。”

念阮秀頰微紅,假意聽不懂她話中之意低頭入殿,迎面卻撞上白簡,他奉着個空的白瓷藥碗自寝殿出來,冷冷瞥了念阮一眼,同她擦肩而過。

殿外銀漢橫天,花籠月燦。殿中點了安神香,白絲盤繞,銅漏低吟。垂着水晶簾九華帳的禦床之上,建元帝已飲了藥睡下了。雙目緊閉,面色如紙蒼白。

念阮在榻邊坐下來,有些發怔地看着他熟睡中的眉目。平心而論,嬴昭是生得很好看的,唇如竹葉鼻似懸膽,眼眸若是睜開時如涵星辰,璀璨烨然,一笑能使觀者忘疲。曾經,她也為了這樣一張臉深深目眩,把一顆心毫無保留地交出去。只是後來,才領會了什麽叫伴君如伴虎。

他殺她父母,逼死她胞兄,把她關進崇寧寺裏拿父兄清名迫她生不如死地活着,最後又賜死她。她一直篤定他恨她,因她身上流的是蕭家的血。可是今日,她倒有些看不清了。

念阮心情複雜,凝眸看了他一晌又收回視線,郁郁嘆息一聲。那些噩夢并不是夢,她實在難以輕言原諒。可重來一回,那些事也還未發生,她也無法怪他。便不想再糾纏于過去,彼此遠離相忘于江湖才是最好的結局。

正沉沉想着,昏睡之中的建元帝倏然痛苦地皺起了眉,額上亦滲出一排細密的汗珠來。

念阮怕他發燒,按着帕子在他額間探了探,驚詫于那滾燙的溫度,方要叫人,卻被他伸手握住,于睡夢之中似哀求地呓語:“念念,你不要離開朕,好麽。”

作者有話要說: 貉奴要攻心啦~

26號有事,不要等。27號盡量早點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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