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陛下!”朱纓驚叫一聲,上前去扶。
建元帝面顏如紙蒼白,一手緊緊捂住胸口,臉上卻還淡定:“去叫太醫丞。”
他扶着桌案緩緩坐下,胸口如要裂開的灼痛倒令神思清明些許,那個無情的小娘子,竟是厭惡他到了這種地步。
才答應了他不會和燕家訂親,轉頭就與旁的少年郎締結鴛盟。
他的真心,她棄如敝履。
嬴昭疲倦地瞬了瞬目。
也罷,襄王有夢,神女無情。既如此,他成全她便是。
朱纓不敢擅離,叫了個宮人急急去請了太醫丞,太醫替年輕的天子把了脈,面有深重的憂色:“陛下體內有陳年的舊疾,餘毒難清。兼之這次外傷,證虛血瘀,需好好養着,切記戒怒戒躁,多思傷神,這樣才能好得快啊。”
太醫丞是歷經三朝的老臣,醫者仁心,昔年皇帝幼時被太後下毒也是由他診治,好歹撿回一條命。太後雖記恨他偏幫皇帝,奈何靖朝皇宮中醫術還無有出乎其右者,仍容他坐了太醫丞的位置。
“朕心裏有數。”他面有惘然,收回手乏力似地閉了目,“去喚任城王同中書監來,南伐之事,尚需商議。”
“陛下!”朱纓見他分明心裏不好受卻還要強撐着,眼眶中已有淚水,突然後悔自己将那消息禀報了。
可若即使她不報,主子早晚也會知道的。她亦不敢瞞而不報。
“無妨,去吧。”
朱纓只得領命而去,同太醫丞一道退出,下了雲生從龍的陛階,又悄悄問太醫丞:“太醫丞,陛下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沉疴未愈,又添外傷。最為難治的,卻是心病。”
“這段時間你們當差的也要小心,莫要令陛下心緒波動過大,這對于養病極是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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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丞說完嘆着氣走了。朱纓站在三月的當空晴日底下,望着式乾殿模糊在烈日光暈裏的朱底玄字的匾額,也嘆了口氣。
今日這趟差事,她辦得差極了。
長樂王府同太原王府聯姻的消息并未在宮中掀起多少波瀾,皇帝得知此事後,只命人向二府送去了賀禮,風平浪靜地将此事揭過。
虎圈之事,衆臣皆以為他是看上長樂王府的那小姑娘了,原都歇了自家女兒立後的心思,眼下瞧着皇帝似乎無動于衷,便又都蠢蠢欲動起來。尚書臺接連上了好幾封請皇帝為子嗣考慮立後選妃雲雲的上疏。
對此,皇帝通通以南征在即讨伐為重拒了,每日召宗室及重臣入式乾殿商議南伐細節,似乎當真忘了那秀麗絕俗、已定給別家為婦的小娘子。
宣光殿裏,蕭太後卻是有些按捺不住,但憶起答應兄長的許諾,到底忍住。只冷笑道:“罷,留意着式乾殿即是。是他娶婦,他自己都不急朕急什麽!”
時光如流水平淡向前,過了十來日,建元帝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曉喻群臣,這次南伐,他有意禦駕親征。
龍城嬴氏是馬上的氏族,自開朝以來沒有哪代帝王不領兵的,故而群臣也都司空見慣,太後更巴不得他死在南征途中好另立傀儡,一錘定音。送了柔然使者離京後,朝中開始着手準備南征事宜。
建元帝自五歲登基以來,朝中大小事務一應皆由太後處決,如今他要禦駕親征,太後存了要他在群臣之前顏面盡失的心思,索性放手不管。
太後只是冷眼瞧着,料想他從未獨當一面必會連連出錯、盡失人心。不想建元帝處理起事務來卻十分得心應手,先下诏在揚州徐州征丁募軍,籌備軍糧,又派遣六弟高陽王嬴昀持節安撫北方六鎮,調發鮮卑精騎南下。粗中有細,井井有條。
一連半月,除了那些送到兩府之中的賀禮,式乾殿裏再無反應。念阮終于松了口氣,開始認真準備起與燕淮的大婚來。
父親為她備下的嫁妝甚多,她亦有心多帶些妝奁過去以作日後天下有變招兵買馬之資,便将各物按品類分門別類,列好賬簿清單。
又有随嫁車馬、随行奴仆,鋪子田莊,事事皆須她留心,好在前世到底有過入主中宮的經歷,亦有蘭陵公主亦替她擔待着,如今對付起來也算得心應手。
西院裏的兩個堂姊也常來看她,蕭令嫦帶有幾分慶幸又有幾分不舍地拉着她的手:“念念,你真的要嫁了嗎?我們姊妹三人你是最小的,沒想到你倒先嫁了,倒真是出人意外。”
她這二堂姊愚蠢又貪婪,心思倒也不算特別壞,做了十幾年姐妹到底還是有幾分真情的。念阮淡淡一笑,回握住她的手:“二姐姐的好事也就在今年秋天了,到時候,可不要忘了請念念喝婚酒。”
這話倒是真心的,前世她是七月被冊為後,十月份,皇帝為顯對她的隆寵,将蕭令嫦指給二弟京兆王為正妃。此事傳出去,便又是他愛重她的證據一樁了。
蕭令嫦有些腼腆地笑,蕭令姒卻是神情複雜。她一直都很清楚太後會給自己的只是妃嫔之位,皇後之位必定是念阮的,也從不敢肖想。如今她卻要嫁去燕家了,自己,有可能被冊為後嗎?
她想起除夕夜宴上初見天子的那一面,不禁心馳神搖,粉面含春。她不在乎是什麽名分,只要能長伴他左右,此願足矣。
四月初一,皇帝率群臣前往宗廟拜別先祖,占蔔吉兇,南征已然勢不可擋。
這夜,皇帝處理完政事,欲安寝時忽地瞥見玉枕下露了一角,正是當日念阮遺下的錦帕子,眼波微微一閃。
這些日子諸事繁忙,也是他欲刻意遺忘,自我催眠地倒快真以為自己要把那無情的小娘子忘了。此時見了這方錦帕,仿佛又看見那紅裙素衣的小姑娘攀燈盈盈而笑,眉眼如畫,比花燈更璀璨。
他久久地悵然若失,問宮人:“長樂王府的婚期定的何時?”
宮人戰戰兢兢地答了。他閉一閉眼,長嘆一聲,不覺卻将那帕子攥在了手裏。喚朱纓:“取筆墨來。”
朱纓微微迷蒙,照做了。他在燈下鋪紙,揮肘運筆。紙上筆走龍蛇,字如岸柳籠煙,纖細娟秀。
朱纓偷偷看了一眼,見擡頭是個“太原王親啓”便不敢再看,卻是模仿的太後的筆跡——主子原善書,這點手段根本不算什麽。
“把這個加封钤印封好,快馬加急,送去并州。”
他将書箋交給朱纓,擡手取下搭在衣架上的玄色龍紋外袍自顧着裝。朱纓見他是個要出門的架勢,忙問:“陛下可要奴随從?”
“不必,讓白簡去。”
青玉銙在勁腰上一束,他手挽外袍已出了殿去。手把那錦帕攥得緊緊的,臉色寒沉。心道,念念是未來陪他坐擁天下的皇後,他嬴昭的女人,憑什麽拱手讓人?
夜已極深了,銀河耿耿,玉露零零。殘夜漸闌,一彎月牙兒孤零零地高懸夜空,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梨花香。
建元帝主仆打馬行至壽丘裏,跨越過裏坊門,停在了長樂王府一處偏僻的院牆前。
“你先去探探情況。”建元帝臉顏鐵青地吩咐白簡,俊眉緊皺,一雙黑黢黢的眼不住地打量周遭情況。
一國天子,卻也學那市井之中的登徒子偷香逾牆,若是叫旁人知曉他的臉面何在。
探完路後,主仆二人越過院牆躲過巡邏的部曲,穿花拂柳地潛至念阮所居的清渺閣來。已近子時了,院落東邊的房間卻還亮着燈,傳來低低的說話聲,草蟲聲中聽不真切,似是她的卧房。
清渺閣臨水,周圍遍植花木,湖面上波影顫顫,松石間輕岚缭繞,夜色靜谧得只聞鳥雀蟲鳴聲。
二人匿身在花木間漸漸地接近那方燈火透明,卻見簾栊打開着,窗外站了個岩松挺拔的少年,窗裏有一女郎,羞容斂翠,粉臉勻紅,不是燕淮和念阮卻又是誰!
建元帝只疑心自己看錯了。
他未來的皇後,心心念念的女子,竟然在跟別的男子夜會!
她不知道這種事一旦傳出去流言足以令她身敗名裂麽?
他渾身血液皆似逆流至了頭頂,五內俱焚,緊盯她的雙眼射出鋒刃般的凜寒鋒銳,目眦欲裂。
白簡默然無聲地瞥了主子一眼,抿抿唇,有些脊背發寒地退了幾步。
看來明日他也會和朱纓一樣,被嫌棄差事辦得不好了。
好在燕淮并未待得太久便走了,沖天鹞子般越過花木逾牆而去。簾栊裏,那月下聚雪般的小姑娘視線一直追随他身影直至看不見,眉眼輕颦,似是幽幽嘆息了聲伸手關窗。
建元帝再也抑制不住怒火,直直朝着那方窗棂走了過去。
窗裏,念阮眼睜睜瞧着他自匿身的花木下走來,滿身的陰寒煞氣,唬得面顏皆白了,顫聲驚呼道:“陛下……您……”
瞧着這觀景,他必然是将方才她和燕淮的那幕完完整整地看在了眼中。他又如何會來?他不是應該已經恨透了她麽?
“朕不能來麽?”建元帝行至窗前,伸手将欲合上的窗戶攔住,臉色漠然冰冷,“念念,你很好。戲耍朕還不夠,還要同別的男子月下私會!”
念阮本就害怕他此舉會引來家丁,見他此時分明是個興師問罪的盛怒,愈發怖懼,春水盈盈的眸子裏淚光如水上月光點點浮動,咬唇泣道:
“先前我本就沒有答應陛下,是您認為我默認了的。如今陛下夤夜來訪,卻是要置念阮清譽于何處。”
“清譽?”
他低低地冷笑起來,眼神一片陰骘,“方才小麒麟來的時候你不是很開心麽?”
“他不一樣……”念阮兩頰暈赧,惴惴不安地低了眸輕聲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我早晚要嫁給他的……”
實則今晚燕淮會來她也沒想到,又怕他嚷叫起來引來巡夜的家丁,只好開了簾栊與他相見,并把自己今日偷空繡的那個小香包給了他,好說歹說将人哄了出去。
早知會被他瞧見,她就不該心軟!
“未婚夫”三字像柄利劍捅進舊傷裏,火辣辣的疼。嬴昭不明白,為什麽同樣的事,他做了即是錯,燕淮卻可以。
新醋舊醋一齊湧上,他看着這個魂牽夢繞卻屢屢踐踏他真心的女人,一腔怒火無處可洩,忽然鉗住了她的腰,吻上了那張像枝紅藥豔豔輕顫的櫻唇……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
皇帝:這個狗作者讓我每天都在被綠!
作者君:咳咳昭昭忍忍啊,馬上就娶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