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四月十五,車架南伐,天子引軍出城南讨,群僚送帝至南郊。
這次南伐,天子親任兵馬大元帥,另點了任城王、京兆王等宗室王随駕左右,發京師十萬精卒,號為百萬,吹唇拂地。
念阮的繼兄蘇衡被皇帝讨去做參軍,蘭陵公主哀毀傷神,已是下不來地,因皇帝特許蘇衡不必随大軍出城只要在亥時到達行宮與大軍彙合即可,便托念阮同燕淮送他至洛陽城南的洛水浮橋。
臨行,念阮把自己近日熬夜做的一個裝了平安符的彩縷獸爪鞶囊送給他,眼睛紅紅地同他告別:“哥哥,這裏面有世子從白馬寺求的平安符,望它能佑你一路平安。”
到底是同自己一起長大情誼深厚的兄長,念阮過去雖介懷前塵事,如今也是真的不舍。
蘇衡未着甲胄,仍是文士裝扮,一身青衫豐神如玉。他柔笑着撫了撫妹妹的頭:“時間過得真快,念念都要出嫁了。可在哥哥心裏,還永遠是那個拉我衣角的小姑娘。”
“這次沒能喝上你和阿賀敦的喜酒,等哥哥回來,可要給哥哥補上杯孩子的滿月酒啊。”
這次皇帝要他要得突然,母親幾乎哭暈過去,蘇衡卻還鎮定。他在長樂王府養晦韬光已有十餘年,承蒙天子賞識,有了實現平生所學的機會。能否一展抱負青雲直上,便在此一舉了。
念阮羞得臉頰緋紅,怯怯低了頭去一派小女兒的嬌羞姿态。燕淮卻是撓了撓後腦勺憨笑着看她,璨璨晨陽落在他濃黑眉宇間,一如少年燦爛笑意。
今日已是四月十五,還有六日他們就要成婚了。此後陌上攜手,偕情欣歡,桑中上宮,溱洧淇上,誰也不能把他們分開。
“時間不早了,我就先走了。”
蘇衡揮手同他們告別,上了馬車,等候已久的旅贲一拉缰繩,車塵遠去。遙遙車馬漸在視野裏縮成小小的一粒飛蚊,同遠處的峨峨群山青青楊柳融為一線。
兩人同随行的家丁往回走,燕淮牽着馬,馱着她慢慢往楊柳堆煙的宣陽門去。一面仰頭同她說話:“念念,眼下時辰還早,我們去東郊玩吧。我之前就說要帶你打獵呢。”
他二月裏就說要帶她去,可惜三月裏撞上柔然來朝之事,後來天子遇刺,誰也不敢在此時起游興之念。再後來就是忙着準備婚事,直到如今方有機會。
念阮方要答應,這時卻聞身後有人喚她,回頭一看,竟是本該在皇帝身側随大軍出城的任城王。
“令婉姑娘,孤有話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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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甲胄未除,勒停馬頭,持鞭抱手一禮。堅毅眉宇間汗珠如豆滾落,像是跑了很長的時間。
念阮不解,但任城王是她的長輩,她不好拒絕。遂有些遲疑地看向燕淮,待他同意後,挽裙跳下馬去到他那邊。
任城王嬴紹将她引到浮橋邊的一座行人歇腳的小茶館裏,待她坐下,開門見山地道:“令婉,你當真要嫁給燕世子麽?”
念阮以為他是來替某人當說客,雪頰添了幾分薄紅:“殿下說笑了,鴛盟已定,難道還能更改麽?”
如何不能改?
嬴紹靜靜看着小姑娘已褪去稚氣顧盼遺光彩的眉眼。
他一直在等她長大。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可惜,前世還未開口便被迫封緘,今生,今生回來得太晚了……
他微咳一聲,臉顏微微發燙:“其實……孤想說,若你只是為了逃避陛下的感情,大可不必如此草率……”
念阮被他看得背心生涼,聞見這一句,輕惱地咬住了唇:“殿下這是說得什麽話,我同世子訂婚,自然是因為心悅他,豈是為了逃避什麽。”
“念阮的終身大事,自是父母經過深思熟慮考慮過的,談何草率。殿下的話,念阮聽不明白。”
雖說她同燕淮訂婚的緣由的确不太光明,但她是真心想要嫁給他。不為什麽,就為了報答他對她的真心她也願意。
前世自始至終都活在一場騙局裏,如今,才知人世最珍貴的是人心。
小姑娘漠然如霜的一張臉漸與前世顯陽殿裏那端莊尊貴的女主人重合。嬴紹有些恍惚,以為又回到了那個噩夢裏。
小姑娘初嫁入宮掖,見了他們這些宗室王都是怯怯的,唯有在陛下身邊才自然些。才止十五歲的小皇後,雖則顏色傾城,到底略顯稚嫩。可三月後再見,她已然是個合格的皇後了。喜怒不形于色,還是只有在陛下面前才會露出原屬于她這個年紀的天真和嬌癡。
皇帝臨終,命他以皇叔祖身份輔政,先回洛陽控制大局。他知道皇帝是給他機會。卻沒料到回到洛陽後等着他的就只有水晶棺中的不老紅顏了。
素晚說,她是自願追随陛下而去。他本不信,可她去的很安詳,先他趕到的白簡也默認了。
為了陛下,她願意努力去做一個能與他比肩的賢後,甚至以死相随。可是這一世,她為什麽就選擇了燕淮呢?
嬴紹想不明白。
他覺得自己很矛盾,一方面,不願意看到他們再次走入命運既定的結局,另一方面,卻也不願看到她對陛下完全無情。
他問她:“令婉,你當真對陛下無一絲情意麽?”
果然是來做說客的!
念阮心中微惱,雪顏緋紅,怎麽連任城王殿下也這樣呀!
“陛下有風雲之志,念阮卻只有尋常夫妻相守之想。念阮何德何能能嫁給陛下,更不敢肖想不屬于自己的人或事。”
任城王心道這小姑娘嘴裏大概沒一句真話,她哪裏是不敢肖想,她是根本不屑。
他想再勸兩句,念阮已起身道:“殿下若無別的什麽事,念阮就先告辭了。”
她婉婉福了一禮,轉身告辭,往等候在城門邊的燕淮身邊去。這時,一名胡兒打扮的仆從自宣陽門裏奔來,火急火燎地抓着燕淮說着什麽,看口型卻是鮮卑語。
念阮心頭微跳,驀地有種不祥之感。
果不其然,門邊柳下,燕淮雙目驀地睜大,臉上悉是驚恐。他快步朝她奔來,捉住了她的手慌張而焦急地道:“念念,家裏出事了,我得先回去一趟。我先讓人送你回家好不好。”
“出什麽事了嗎……”她讷讷問,不覺回握住了他的手,少年掌心已滲出一排細密的冷汗,她甚至能感覺到他脈搏的輕顫。
“孤送令婉回家吧。”嬴紹适時插道。
燕淮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側過臉又同念阮說話:“念念,并州來信說,我阿翁怕是不好了。我……我阿翁是這個世上除了母親最疼我的人,我可能得回并州一趟,婚禮或許會延後,你願意等我麽?”
少年有些赧然,又有些期待地看她。
燕淮父母不合,父親燕毅常年把嫡妻扔在洛陽,一家老小連同他那一大幫庶子庶女俱在并州,只在年末才允嫡子進京和母親團聚,同時也是做人質向朝廷表忠心。
念阮心下怔住。
前世這個時候阿賀敦好似是回了并州一趟,她那時忙着備嫁,并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麽。
後來聽母親說,幽平二州刺史韓奎有意與燕家聯姻,他家女郎瞧中了他的畫像,要招他為婿,燕父就叫他回去了。他後來似乎并沒有同韓家聯姻,她也沒有聽說他阿翁病重的事。
前世,他阿翁可是好端端地活到了建元十八年,活了七十有三,壽終正寝。
她只疑心是有人在其中搗鬼,要騙他回并州。可是太原王并未對他們的婚事表達過什麽不滿,若要拒絕,前期便可推了。他反而很高興,特意派人遠道迢迢送回了許多資幣,把聘禮又翻了一倍。
難道真是他阿翁出事了麽。
她小臉煞白,美目凄然,有些不舍地拉着他的手。燕淮看得心疼不已,取下腰間的黑玉夔龍佩來,扯線穿了挂在她脖子上:“這就是我阿翁給我的那塊玉,說是給未來的孫媳。我原說過要送你的,你不要,現在我再次給你。我說過會娶你也一定會娶,念念,你且安心在洛陽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可,可是……”
念阮黑白分明的水眸中已有晶淚萦目,她想說若他阿翁真的不好了他又如何能娶她呢,燕淮卻無法再等下去。
“等我。”
他抱了抱不安輕泣的小姑娘,又依依不舍地吻了吻她白皙柔滑的側臉,沖任城王道了一聲“有勞”便跳上馬一騎揚塵離開。
少年人玄衣黑馬,靈巧迅疾,四月楊柳輕煙中翻飛的燕子一般。念阮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種預感,他或許不會再回來了。
足下一股寒氣應思而生,她膝蓋一軟,綿綿朝地上倒去。嬴紹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柔聲喚:“婉婉,咱們回去吧。”
他關懷心切,竟把那個深藏于心只敢在午夜夢回時才敢道出的名字喚了出來。好在念阮一顆心還落在方才之事上,并未聽清。
她雪白一張臉不經意間玉珠凝腮,杏眸中亦是噙滿了淚水,握着胸前那塊猶帶有少年體溫的夔龍佩,似是魔怔了一般,喃喃道:“不,我要在這裏等他。”
她知道少年不會再回來,身後那座洛陽城,也還會成為困鎖她的囚籠。
嬴紹如何不知她說的是傻話,卻也醋她為個燕淮癡傻至此,急道:“你知道他是去幹什麽?你猜他阿翁是真不好了還是假不好?”
“太原王心懷篡逆,有心與幽平二州勾結窺伺神器,他家女郎瞧中了阿賀敦的畫像,所以,太原王絕不會允你進門!”
這話甫一出口他便有些後悔,因他看見小姑娘水汽氤氲的雙眸裏漸漸溢出了疑惑:“所以,任城王殿下如何會知曉這些事呢?”
作者有話要說: 小叔叔:糟糕,要掉馬!
ps: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大家罵狗昭吧(輕一點別濺到念念),都是他搞的鬼。感謝在2020-08-02 13:51:46~2020-08-03 00:15:3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山P的老婆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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