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嬴紹活了兩世,無論是十三歲時手刃殺父仇人從此獲得太後賞識,還是弱冠之年帶病替皇帝巡幸北方平定禍亂,甚至是前世皇帝崩後,面對南有敵軍、北邊局勢不明、握蛇騎虎抱火卧薪的困局,都沒有過如今這般緊張的時候。
分明知道她不可能知道前塵往事,但對上小姑娘春水澄澈不沾泥塵氣的雙目,一顆心便跳得亂如毫無章法的鼓點。他微不自然地移開視線:
“這個你不用管,孤王自有自己的人傳遞消息。”
念阮心頭微惑,但想到前世任城王便是嬴昭的左膀右臂,少年承襲父爵,在朝根基深厚,有自己的情報來源也不足為奇。
只是,前世太原王并未起兵,難道,是在起事之前就已被嬴昭敲打安分了麽?那這一世,會不會再次牽連到阿賀敦?
“令婉,孤送你回去吧。”
見她眉目含嗔不語,嬴紹心頭微松。
燕家仆人借來了倆馬車,還在城門下等她。念阮拿帕子把眼淚擦了,低頭輕聲推辭:“多謝殿下了,我自己回去吧。殿下不必随駕出征麽?”
“不用了。”他搖頭,“陛下料定柔然是假意與我朝結盟,意圖在我軍南下之時乘虛而入,已率大軍北上。”
“前時種種安排不過掩人耳目,北方自有高陽王和太原王等接應,故命我返回穩定京中局勢。”
不是南征?
念阮心如電轉,那他這回不會去世了?
她勉強笑道:“軍國大事,殿下不用告訴我的。”
任城王最後還是堅持把她送回了家。
池魚廳裏,汝陰公主已親自趕來了,抱着她不住地安慰:“好孩子,你不要怕,婚期只是延後,阿賀敦還會回來的。你仍是我們家的。這一點永不會變。”
汝陰公主說确有此事,并州那邊一連來了數封書信,言燕淮的阿翁病重,催促他回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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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燕淮回了家匆匆打點了行裝便往北去了,連她這個做母親的也未作別。
雖則那信是丈夫的親筆,汝陰公主自己心裏實則也沒有底。看着出落得亭亭秀美似尊觀音的外甥女,眼裏不由落了一絲愧疚。
念阮已經平靜地接受了此事,反倒安慰她:“我沒事的,姨母,我會等着阿賀敦。”
大廳內氣壓極低,蘭陵公主強支病體起來了,不住地拿帕子拭淚。蕭父修眉微蹙,捋須不言。
“事情已然如此,就等世子從并州回來再商議吧。婚期暫且延後。”他沙啞着嗓子開口,目光落在垂頭不語的女兒身上,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總不能把燕淮追回來讓他們成婚,如此這般,倒顯得念念有多恨嫁了。
“道鎮,今日多謝你送小女回來。”
蕭父以字相呼任城王,送了他出去。這對忘年之交走下石榴探庭的庭階,蕭父苦笑:“早知如此,還真不如把念念嫁給你這個老家夥。可她自己看中了燕家那小子,我這做父親的也沒辦法咯。”
嬴紹尚不知式乾殿往并州送了書信,只當是太原王從中作祟。面色俨敬:“此事背後只怕另有隐情,若燕家退婚,紹會如期上門。還望道長莫要忘了先前答應紹之事。”
先時是他回來晚了一步,回京時這小女孩子已經和燕家的麒麟兒彼此有意。倘若燕家真是想要退婚,陛下出征在外,于他倒是個機會……
只要她願意接納他。
嬴紹腳步微滞,望着庭下開得正好的芍藥,黑眸中透出一二絲茫然。她會接納他麽?
“你這老家夥,還真願意給我作女婿?”蕭父笑着打趣他,對上青年沉靜認真的眼眸,面色嚴肅下來,“再說吧,我亦覺得這事有些詭異。”
時光奔湧,若流水一去不複。燕淮離京十餘日後,念阮收到了他從并州快馬發回的書信,言他在并州一切安好,他阿翁已然轉危為安,他不日就将返回京中與她成婚。
這令念阮心下稍安,然自此之後一連數日水闊魚沉,她再未等回他的書信。
宮中太後聞說此事後冷冷一笑:“此事倒真像他嬴氏的手筆。”
她猶為天子率軍名為南征實則北伐的事大怒不止:“柔然神出鬼沒,他如何能斷定柔然會進宮何處?此次勞師北征必是無功而返!”
她等着他威望掃地的那一天!
去京一月之後,建元帝率領輕騎奔襲,連日累夜地進軍,順利抵達了北靖舊都平城。
此地距離北方邊境重鎮柔玄僅有三百裏,先前北方各郡調發的鮮卑精騎俱都駐紮此城之中,加上皇帝帶來的人馬,共有二十萬之數。許多将官尚且一頭霧水,不明白為何南征的皇帝會突然造訪北境。
“南征必先安定北方。過去柔然屢屢寇我北境,又豈會是真的想議和。茲事體大,若有人敢私通柔然洩露我軍行蹤,斬立決!”
是夜,夜月溫柔地在千營萬闕間流瀉。蘇衡走近中軍帳裏的時候,年輕的天子已洗漱完畢,只着了件玉色羅衫,外披織着暗金龍紋的大袍,墨色長發披散,就着燭火看一封并州方向寄來的密報。
熒熒青燈照在他宛如冰瓷的臉上,愈發顯得那張臉端嚴清俊,狀若神祇。
那信箋中報的正是燕淮已被太原王軟禁起來之事,嬴昭覽罷,眉宇間奔波了一日的疲憊始才散去,薄唇微揚。
他是答應了她不在幹預她和燕淮的婚事。
可事情是在他允諾之前,此後如何發展,他并未再插手,至多只是在大軍途徑并州之時敲打了太原王幾句。太原王怎麽做,全在他自己,自然算不得違諾。
這時守在外頭的兵士通傳蘇衡到了,他把密信就着燭燈燒了,摩挲着那個在懷中揣了一日猶帶着他體溫的平安符,神色不動:“讓他進來。”
蘇衡甫一進帳便聞到了空氣中彌漫的淡淡灰燼餘味,年輕的天子身披大袍,倚在搭了柔軟白虎皮的胡床上,手執一卷竹簡,似在攬卷夜讀。
燭光照着他俊挺的鼻峰及纖濃的長睫,燈火之下,沉靜得如同一尊雕像。
他不敢擡頭:“微臣拜見陛下。”
“起來吧。”嬴昭淡淡開口,眼角餘光睨見他腰間的那個繡紋繁複的彩縷獸爪鞶囊。這鞶囊他早先便注意到了,用料上乘,繡面光滑,構圖飽滿卻繁而不亂,其上獸爪更是繡得栩栩如生,宮中最上乘的織女也繡不出這樣精美的花紋。
自然,比之念念給他做的那個,還是略顯遜色。
他微感興趣,喚蘇衡:“過來坐。”
蘇衡呼吸微屏,恭敬地躬着身子上前,他自然不敢真的坐下——不知為何,人言天子溫和,然這一月相伴以來,他卻只覺這位久在太後轄制之下的天子實則極有主見,威嚴加身,不能直面。
嬴昭随意同他寒暄了幾句,又問了些軍務的處理情況,見他俱都對答如流,心頭頓生好感。他原就對這位表兄印象不錯,黑眸微微一眯,唇角點了幾分似笑非笑的揶揄:“先前請栖遲做個小小的參軍倒是屈才了。卿且放心,你腰間鞶囊将來所盛必是金印,所繡必是金縷麒麟,彩縷獸爪之紋,倒不符合彼時的品階了。”
“陛下說笑。”蘇衡臉顏發燙,低着頭不敢直視天顏,“這鞶囊乃臣離京時小妹所贈,只是裝的平安符,并無印绶。”
小妹所贈?
嬴昭神色頓時便不大好看,垂目一看她送自己的那個平安符,原先看來細密精致的繡樣和蘇衡腰間那鞶囊一比便頓時失色,針不是針線不是線,針腳也粗糙得很,圖案更是相形見绌。
他先前怎會覺得他的那個比蘇衡的要好?
轉念一想,她本就對他有所不滿,想來繡活敷衍些也在情理之中。
他臉色稍稍柔和些許,似不經意地再度朝他掠了一眼,這一眼卻覺出不對來,那鞶囊用針如發細光彩氤氲,乃典型的蘇繡手法。而手中那個,卻是典型的北方風格。
托生母之故,他并不懂女紅,唯獨還認得蘇繡。在那模糊遙遠的孩提時代,他的生母常常哼着綿軟甜美的南地歌謠哄他入睡,一面為他縫制衣裳,他已難憶起她的面容,但她留下的針針線線卻在她去後還陪伴了他良久,直到後來全被太後一把火燒成灰燼。
憶起生母,他眼神微微一黯:“這似是蘇繡手法,令妹長在洛陽,從何學來。”
“陛下有所不知,吾母先時有一南朝侍婢,小妹的女紅便是和她學的。”
自然,蘇衡沒全說實話。妹妹的針指功夫原是他母親教的,而他母親,昔作女兒時連線也不曾碰,是嫁給他父親後才學了針指,只為在寝衣巾帕這些細枝末節的地方慰藉他的思鄉之痛。
嬴昭愕然。
她是蘇繡技法,那麽,自己手中的那個是誰做的?
他原還自欺欺人地抱了一絲希望,此刻終于無法再欺騙自己,薄唇緊抿着,握掌成拳将那符箓攥得幾乎碎掉,卻面不改色地贊道:“令妹可真是蕙質蘭心。”
心中卻是大怒。她又騙了他一次了。
這個小騙子!看他回到洛陽怎麽收拾她!
同日,太原王為子退婚的書信随公文發回尚書臺,在京中掀起軒然大波。
作者有話要說: 念阮:……你還是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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