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嬴昭眸光微微一頓, 不動聲色地繼續畫了下去:“念念要問什麽。”

女孩子細膩雪嫩的肌膚像匹絹絲,紅燭光下,纖長睫毛的陰影歷歷可數。眼裏光影搖曳,似是水光粼粼, 清涼灼灼, 竟令他不敢直視。

殿內一時詭異的安靜, 念阮沒說話,安安靜靜地等他畫完了。他推過銅鏡來, 笑問:“念念看看, 朕畫得可好?”

她眉毛本就不畫而翠,此刻被他螺黛一筆,眉若遠岫連娟,又如新月幽微, 纖細秀美。

她卻瞧也沒瞧那銅鏡一眼, 只是怔怔望着他:“當初妾和燕家之事, 陛下當真未曾插手麽?”

嬴昭見了她這幅神情,便知她必是知道了什麽,卻又醋她老是糾結于此事莫非還想着小麒麟不成, 原還有些愧疚的心裏頓時無名火起, 臉色也冷了下來:“你都知道了?”

女孩子的眼睛裏已漸漸盈上淚水, 忽然推開他,自鏡匣裏取出那封信來,扔在了桌上。

信箋箋面兒上還染着當日加封钤印時不小心滴上去的紅蠟,她目光冷嘲,嬴昭有種幼時抄作業被太傅抓了個正着的尴尬,面上火辣辣的,煩躁地丢下螺子黛道:“是, 朕是插手了,可是是在朕答應你之前,難道也算騙你麽?就算朕騙了你,你騙我的次數難道還少了?”

“念念,朕和你成婚已久,對你哪點不好,你為什麽總是想着他?!”

“可是我問過陛下多次,陛下不是都否認了麽?”她揚起頭冷冷笑着,秀麗眉目竟呈現出一種刀鋒般的凜冽,幾令他不能直視。

“至于世子——”

她微微一頓,近乎一字一頓地說了下去,無比清晰又無比厭惡:

“您半點都比不上他。”

“轟隆——”

窗外紫電忽閃,屋頂倏地滾過了一聲悶雷,天崩地裂,山雨欲來。巨大的雷聲像是把大鼓槌重重砸在他的心上,嬴昭愣住了。

她嗓音很輕很柔,卻像那把吹毛可斷的太阿,直直捅進他胸口,在血肉模糊的傷口裏攪和着,流出鮮紅的血。

Advertisement

他想起來他今夜過來本是看着天色陰沉、似有雷雨,擔心她夜裏不能安寝。兼之昨夜噩夢,心緒沉沉,想從她這裏得到一二絲安慰。

可是她卻是為了另一個男子,為了一樁舊事,如此地傷他!

“蕭念阮!”

他氣惱地、近乎氣急敗壞地箍住了她雙肩,力道之大,幾乎将她一雙小巧的肩頭捏碎了,可對上她那雙冷光盈盈的眸子,那腔怒憤便似棉絮堵在了心口,開口盡是酸澀。

“念念……”他努力平複着心跳,嗓子已然啞了下去,“你一定、一定要這麽傷朕麽?”

“都已是過去的事了,朕會改的,朕已經在改了。這些日子……朕難道對你不好麽?你難道就沒有一點點地喜歡朕,哪怕是……感動呢?”

他語氣近乎哀求。若是叫旁人瞧了,定會嘲笑他一國天子竟為了兒女情愛卑微至斯。可念阮卻是絲毫不為所動地冷漠看他,若流珠豐滿的櫻唇微微翹着,如含諷刺:

“燕淮至少把我當人,他會尊重我,可陛下拿我當什麽?一只聽話的金絲鳥?随意可棄擲的團扇?還是,僅僅只是一件必須得到的物品,僅僅是因為——我拒絕過您?”

“您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到頭來,讓我被公開退婚惹得滿城笑話的卻是您。您說愛我,卻從來沒尊重過我的意願,從未把我當作人來對待。我甚至……甚至連你養的兩條狐貍都不如!”

“狐貍尚且可以做主自己的情感,可我呢?你逼着我接受你,不容我拒絕。我想要的不過是自由,不過是遠離你,你都不許……我被你關進這顯陽殿裏來,連自己的生死去留都不能主宰!”

連日來的委屈終如山洪爆發,一下子全部宣洩了出來,她氣得雙肩發顫,眼淚破眶而出,随窗外驟然降臨的大雨落了下來。

“念念?”嬴昭愈發震愕,難以置信地看她,“你果真是這麽想的麽?”

他恨不得把自己的真心剖出來給她,她卻說他不曾把她當人來對待。先前皇叔說他對她逼得太緊了,他也在改,他為她做了這麽多,一次次退讓,一次次喪失為君的尊嚴,她竟半分也不體諒他!

對牛彈琴。

念阮心內疲憊至極,雙手卻用力地攘開了他。身下一下子沒了支撐,因而跌倒于地,額頭磕在翻倒的錦幾上,頃刻便紅了。

“念念!”

他驚惶呼道,忙把她摟到胸前細細查看,見未曾破皮才放下心。迎面對上她一雙恨意淋漓的眼,亦是眼眶一熱。

“念念,不要這麽傷朕。”他沙啞着嗓子開口,眼角已有點點明輝。

“朕是喜歡你的。朕從第一眼在元市花燈會上見了你就喜歡上了你。讓燕家退婚是我不對,這件事是我錯了,更不該騙你,我以後不會這樣了,你別這麽對我……”

“忘了他吧,咱們好好過,好嗎?”

見她不答,他把雙唇輕輕貼在她額上,溫柔地親吻起來。念阮心若燒盡了的寒灰,蒼白着臉麻木忍受着男人纏.綿而濃烈的炙吻,半晌,待他吻到唇邊時,無力地垂了眼睫,淚又無聲淌下來了。

她櫻唇在他唇下顫動,似是在說什麽,嬴昭附耳去聽,卻聞見氣若游絲的一聲:

“別碰我。”

“我惡心。”

是夜,嬴昭撞開屏風落荒而逃,連雨具也未攜帶。

“殿下,屋外暴雨,還是叫陛下回來吧!”

折枝早在殿外聽見了這兩人的争吵,唬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見天子拂袖而出冒雨而去,忙叫宮人去送傘具,自己則跪在了念阮面前,苦苦哀求。

念阮看着殿外傾盆而下的暴雨。

殿門洞開着,夜色濃黑如墨,若連珠而下的夜雨在殿外青石板上激起陣陣白色煙霧,聲若奔雷,早已沒了那個人的身影。

大長秋卿馮興旺候在殿外,正和一群小黃門慌張張了傘去追盛怒離去的天子,肥胖的身軀在暴雨中扭動,頗有幾分滑稽。

念阮秀眉微動,暴雨夜把人趕出去原也非她的行事,可他既走了,她也不好再追進去把人追回來。

也罷,他最好是就此厭惡了她,兩不相見為妙。也不必再落得個兩敗俱傷的地步。

此夜過後,嬴昭一連幾日都未往顯陽殿裏來。

九月十九是她的生辰,九月十日過後,宮外開始陸陸續續地送禮物來。念阮叫折枝應付着,自己一連幾日把自己關在寝殿之中,琴書消憂,閉門不出。

那個人不來,她倒還可落得幾日清靜。

這日宣光殿着人來請,卻是不能再拒了。她精心畫了個梅花妝,換上金銀絲鸾鳥朝鳳衣裙滢,乘轺車往宣光殿裏去。

等到了殿中才知是令嫦母女來了,令嫦一改往日的跋扈蠻橫,凄凄哀哀地跪在她腳邊給她賠禮:“皇後殿下,罪妾來給您請罪了。當日是罪妾鬼迷心竅一時糊塗,您懲罰罪妾吧。”

“皇後殿下,那日的事是我們令嫦不對,她這孩子一時豬油蒙了心,還望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別和她計較了。”崔氏陪笑道。

要應付這些虛與委蛇的客套,念阮實在疲倦至極。何況當日之事,雖是令嫦起了歪心思在前,那人也不算完全無辜。

她淡淡睇一眼令嫦,見她往日的嚣張跋扈全不見,如今只剩謹小慎微,顯是在家時被崔氏修理得狠了,也覺可憐。幽幽道:“事情都過去了,二姊姊起來吧。”

“你們姊妹和睦倒好。”

席間上了今秋第一簍才從兖州送來的肥蟹,太後手持銀簽慢悠悠剔着鄭芳苓剝好的蟹肉吃。三吳被南朝占據,北方能養殖螃蟹的湖澤也就唯有兖州城東沂泗二水合而南流、微山之畔新形成的那個大澤了。好容易得了一簍,也是加急送來了宣光殿。

“二娘也別怨皇後不幫你求情,你可知為了你這事,皇帝幾日幾夜都不進顯陽殿了。”

太後本是意有別指,好叫念阮知曉她已知了那日的事。佯作不經意地去掃念阮神情,見她面色冷淡,知道二人已生了芥蒂,更覺滿意。

令嫦心裏本還有幾分對念阮的怨恨,此時聞了這話,倒也不好再埋怨她,只低頭噙淚,暗暗怨恨自己蠢笨,怨恨皇帝薄情,才同她眉來眼去卻又翻臉不認人。

這時忽聞宮人來報京兆王至,還不及太後傳召,男子調笑輕浮的聲便傳了來:

“母後可真是偏心,召了嫂嫂來此吃蟹,卻不叫兒子。”

京兆王嬴曙一身暗金繡狴犴騎裝,寬肩窄腰,挺拔筆直,人如明珠璀璨,意态風流。只是眉間總有股妖冶輕薄之氣,叫良家女子看了,便要不喜。

太後卻是心花怒放,青年男子給她帶來的快樂,遠不是那些各取所需的中年老頭子所能給的。偏生故意板起臉來:“既來了便坐下吧——還不快來拜見你皇嫂? ”

卻是假意不知當日宣光殿外嬴曙已見了念阮之事。

嬴曙淫邪眼神落在念阮那張鮮花妩媚的小臉兒上,肆無忌憚地打量着她,故意叫得暧.昧:“嫂嫂。”

“……”

念阮只覺姑母看自己的眼神頃刻飛了幾把刀子,不鹹不淡地應了他一聲:“京兆王還是叫我皇嫂吧。”複歸于沉默。

那廂,令嫦卻是注意到了嬴曙,白淨面皮上淺淺浮起一絲紅暈。

嬴曙在席間坐下,眼角餘光瞥到令嫦看自己的失神,略顯輕佻的桃花眼裏閃過了一絲自得。

瞧這小娘子分明也對自己有幾分意動的樣子,皇後睡不成,這個倒也勉強。假以如廁之名離了席,找相好的宮人暗中換了酒,複回到席間。

然而才坐下不久,便見令嫦捧了那壺換過的酒,慚愧地跪在了皇後座前:“皇後殿下,這杯罪妾敬您,罪妾先前犯下的那些糊塗事,還望您莫要往心裏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