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嬴昭一愣, 繼而啞然失笑。
這看似無情的小娘子倒也實在好哄,只要對她的家人好,她便高興了。他一時竟不知是該慶幸自己找對了方法還是該為她的單純感到擔憂。
若有別的什麽心術不正的人拿她的家人威脅她,這小娘子只怕會受人轄制。
他喉珠微動, 輕輕撫了撫小姑娘趴在自己肩頭的小腦袋, 将她抱得更緊:“念念高興就好。你我夫妻之間, 何必言謝。”
式乾殿裏燈火憧憧,給她喂過醒酒湯把人安置下來已是夜半時分, 念阮也早已進入夢鄉。她輕閉着眉眼, 秀麗的眉間似沾了一點灰黑的濁物,他屈指去拂,卻是燭火幽微的影子。
嬴昭于是收回手,坐在榻邊久久地看着于夢中酣睡的小娘子, 眼中閃過了一絲黯然。
近來他又常做起那些夢, 有時是峨峨山陵, 有時是蒼蒼蒹葭,有時是長江對岸龍盤虎踞青山如壁的石頭城,有時又是崇寧寺裏那尊面目慈悲的大佛, 似乎他的短壽已不可避免。
他不信命, 也不服命, 何況人生在世,孰能無死。他已由一開始的不甘心漸轉變為平和地接受,只當是上天在激勵自己盡快完成未盡的基業。卻是仍有些後怕。若他死了,他的念念該怎麽辦呢。
若幻夢為真,上蒼留給他的時間不過六年。屆時他們應當有了孩子,他須得在這六年間替他把所有的障礙都掃清了。外戚,強臣, 方興未艾的文治,以及長江對岸的南朝……
可這樣還是不夠。她這樣柔弱,單純又可憐,即便他替她們孤兒寡母掃除了這些內憂外患,可他走後,誰又能護她們周全。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殿外花木蟋蟀猶在喓喓求偶,殿內翠帷深深,隔絕了殿外秋夜的寒氣。嬴昭坐在榻邊,卻覺霜露浸衣,徹骨冰冷。
白簡的聲音在屏風外響起:“陛下,蕭将軍求見。”
他于是把被角替她掖了掖,起身出去。殿外三重羅幕外,蕭岑局促不安地站着,一雙眼不知該往何處放。
殿中橫置着一架屏風隔絕了安置寝榻的內殿與外殿,嬴昭在案前坐下,喚他進來:“進來吧。皇後已然歇下了。”
蕭岑始敢進得殿來,抱拳行軍禮:“微臣參見陛下。”
“坐吧。你我自幼相交,如今又是郎舅,伯巒不必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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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昭神色淡淡,延他在案邊坐下,宮人輕手輕腳地上來獻茶,案上青燈如豆,小鼎內沉香吐納,紫檀嵌玉石花卉的屏風後頭,羅帷深深,翠幕低垂,念阮猶在沉睡。
一時宮人退去,殿內安靜得玉漏可聞。嬴昭端過茶盞小酌一口,放柔聲音:
“下午當着衆多宮人之面,朕有許多的話不便問你,眼下殿內只有你我二人,卿可答之,勿要隐瞞。”
“朕且問你,太原王近來可有異動?”
二人年齡相仿,蕭岑幼時常被太後召見出入宮掖,少年時又曾做過天子的陪讀,因此兩人關系尚算不錯,直至他十六歲出鎮離京交情才漸漸淡了。
如今,伴随着皇帝和太後之間的明争暗鬥逐漸明晰,他亦不敢再如幼時那般視皇帝為友,而是安于臣子的身份。
他今日來,就是為了向皇帝表述忠心。
蕭岑遂把近月來所探聽到的情況如實道來:“回陛下,太原王在并州招兵買馬,許下重金招募六鎮軍戶子弟。更自置官吏,已有不臣之心。近來更欲與幽平二州刺史韓奎聯姻,命世子娶其女為妻,想來近日啓奏此事的表文就該到了。”
并州位于洛陽以北,本燕趙之地,自古多豪傑之士。而并州距離靖朝北境的平城、六鎮亦不遠,聚居這些地方的多是骁勇善戰的鮮卑軍戶。太原王招攬這些人,用意昭然若揭。
至若幽州、平州,亦是長期與柔然作戰之處,如今柔然短時間內不敢南下,韓奎便生了異心,迫不及待地要同太原王勾結生事了。
嬴昭皺眉聽罷,執杯的手不覺微微握緊:“燕毅狼子野心,朕前日攻滅柔然路過并州便敲打過他,竟還不老實。看來,是不得不除了。”
他眸光極快地掠過蕭岑,微有審視之意:“那麽,以卿之見,該當如何呢?”
蕭岑的定州處在燕、韓兩家地盤之間,又是蕭氏子弟,雖則他相信故友之為人,然事關國家社稷,不得不慎重。
另一方面,他也相信太後。太後雖殺他父母把持朝政,卻尚算合格的執政者。她同太原王互相勾結卻又互相提防,把蕭岑調到距離定州,就是為了讓他盯着燕毅。可以說,在燕家這件事上,他同太後的利益是相同的。
蕭岑低垂着眼不敢直視君王天顏,忽地離座,跪地而抱拳:“可诏太原王赴京,定計除之。若他不肯,便是心懷篡逆。臣在定州,自當為陛下除之。”
嬴昭眉目微動,淡笑着離席扶起他:“伯巒快快請起,你同朕自幼情誼綢缪,又是皇後的兄長,朕的妻兄。你的忠心朕豈會不知?”
“只是……若貿然召之,他敢來麽?若不來,你夾在并幽之間,朕亦擔你的安危。”
太原王燕毅對發妻并無多少感情,如今又把嫡子調走,随時可能起兵謀反。這樣的逆臣,又怎會老老實實地被他一道诏書召來洛陽。若是太後發诏……
他眼中微亮,卻沉吟不語。
蕭岑恰同他想到一處:“陛下擔心傳召不至,臣倒可以說服太後發诏。”
頓了頓,又堅持跪地請道:“臣知陛下不會輕信臣,可臣深受國恩厚矣,自當竭忠盡智為陛下而死。若是陛下擔心臣蕭氏子弟的身份……”
“朕為何要擔心你蕭氏子弟的身份。”嬴昭語氣驀然冷淡,打斷了他。
蕭岑目光堅定,坦然無懼地迎着他的視線:“陛下除去太原王之後,難道不會對太後、對蕭家下手麽。如此想來,陛下對臣不甚放心也是情理之中……”
嬴昭的臉色突然青了下來。
“你放肆!”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張俊美若神祇的臉在燭火幽暗中陰沉不定,聲音卻幽寒無比:“太後對朕有撫育之恩,我靖朝以孝治天下,朕豈會對太後恩将仇報?”
屏風後,睡夢中的念阮恰因這一聲從夢中驚醒,蛾眉微蹙,朦朦地睜開了眼睛。
外頭似是兄長沉痛的聲,一點一點地将她混沌的神思拉回體內。她聽見兄長道:“……恩将仇報麽?陛下,昔日太後鸩殺先皇,謀害帝母,又屢對幼時的您痛下殺手。她犯下如此罪孽,我蕭氏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置身于外。”
“只是陛下,小妹是無辜的,她當年也曾險些喪于太後之手,還望陛下善待于她。将來,也莫要牽連于她……”
念阮驟地清醒了過來。
長兄這話是什麽意思?太後當年想殺她?
她心有疑窦,遂自榻上坐起,支耳細聽。屏風外頭,嬴昭薄唇微抿,冷道:“胡言亂語,朕不知你在說什麽。”
他慣于應付各色迂回狡猾的老狐貍,卻未想妻兄耿直如斯,直接便将這些見不得光的舊事血淋淋地揭露出來,以至他一時之間竟不知要如何回答。
蕭岑後背早已濕透,卻堅持道:“我知陛下不會信我,因我姓蕭,因我蕭家的一切榮耀與光輝皆是因太後得來。可是陛下,家父志在山林,他并不想也不願要這勞什子名爵。至若臣……臣的母親和元皇後一樣,亦是死于太後之手,臣又豈能為她賣命!”
這一回,念阮同嬴昭齊齊愣住。她的母親竟是太後所殺?
蕭岑苦笑:“陛下不必懷疑,臣的母親确實是死于太後之手,當年,母親即将臨盆之時,臣因貪玩躲在小廚房的米缸裏睡着了。醒來之時,卻看見太後派來服侍母親的女官在她的藥裏下了紅花,才會致使她在生産時血崩而死,險些連小妹也未保住!”
“自然,當年的臣也并不知曉母親的死同這一碗藥有什麽關系。是三年前,臣于行軍途中借宿于一戶采藥的人家,見那戶人家的小女兒正在翻曬紅花覺得眼熟,偶然問起,才明了這紅花的效用……”
“臣今夜鬥膽向陛下将這一切緣由合盤脫出,只是想證明臣對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鑒。亦是希望,陛下無論如何不要遷怒到小妹和家父。小妹她是無辜的,她什麽都不知道。至若家父,也從未參與過太後的所作所為,萬望陛下明鑒。”
念阮的耳邊嗡嗡一片,漸已聽不清兄長之言,眼前卻漸漸模糊起來。
她曾經以為姑母是疼愛她的,雖然近來知她是想利用自己生了怨怼和抵觸。卻也從未想到,她竟是自己的殺母仇人!
枉她幼時,還曾傻傻地把姑母當作世上最疼愛自己的人,對她滿心俱是崇敬與依戀……
念阮因愕然瞪圓的杏眼不知不覺滲出晶瑩,眼邊迅速集結了熱淚,卻是手腳冰涼,心哀如死。外面的談話是一句也未聽清了。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一聲吱呀,想是長兄離了殿去。嬴昭回到內殿裏來,兩人目光相觸,她終于回過神,擦了擦眼淚,澀然開口:“……陛下恕罪,妾不是有意要偷聽您和兄長談話的。”
小姑娘珠淚盈睫卻強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的模樣實在可憐,嬴昭眼間閃過一絲憐愛,上前輕輕将她擁入懷中,輕拍她已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栗的後背:“想哭就哭吧,朕在這裏。”
“朕是你的夫君,在夫君面前,你無須強忍着。”
男人衣袍上有淡淡的龍涎香,在他溫暖的懷抱裏,念阮終于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