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夜幕漸藍, 明月如鑒,式乾殿裏華燈如晝,珠簾低垂。

念阮坐在燈下,看繼母蘭陵公主遣人送來的家信。

她在信中言, 父親已離京遠游, 前往陝州一帶尋訪寇天師的弟子。寫至末處, 又委婉提了燕淮被褫奪世子之位的事,擔心皇帝會繼續報複, 想請念阮勸說幾句。

念阮纖指緩緩折着信箋, 心神如眼前的燭火搖曳不定。父親在這個時候離京自是好的,京城之中即将變天,對付完太原王之後,嬴昭很快就會對太後下手。即便得了他的承諾, 她仍是有些擔心會重演上一世的悲劇。

上一世, 壬寅宮變前, 父親本在華山游歷,卻不知從何聽來她有孕了突然折回,以至于最終不明不白地死在大火裏, 嬴昭卻對她說是自盡……

此事疑窦重重, 她從前只疑心是丈夫以她孕事騙回父親, 如今想來只怕宣光殿也不幹淨。

這一世,她只盼父親能走得遠遠的,遠離京師這趟渾水,越遠越好。

至若燕淮之事——莫非他是有意為之、好叫他避免被父親牽連而死的命運?

門外響起宮人的問安聲,是嬴昭回來了。她把信壓在竹簡下,起身前往相迎。

“陛下。”

她難得來迎他,粉面淡笑盈盈, 溫柔嬌媚。嬴昭輕握她手把人扶起,執她手朝殿中走去:“今日可是遇見了什麽高興事?難得見你開懷。”

式乾殿裏一言一行都瞞不過他的耳目,他已知了午間蘭陵公主送書進來,也猜得到姑母必是要她替某個人求情,此刻見她笑容恬淡,心裏便酸酸的。

她下意識要收回手,到底忍住,略有些羞澀地笑了笑:“是母親送了家書來,言父親又離京游歷去了,我很想念他。”

眉卻輕輕颦着,斟酌着要如何開口。

嬴昭眉目微閃,腳步暫停,回過身來溫和說道:“你既思念岳父,等太原王這事過後,朕擢升你父親為尚書令如何?他入了尚書臺,日後能常進宮,你們見面的機會也就多些。”

“自然,等日後你給朕生個小太子,朕讓你父親做太子太傅,伯巒做太子太保,你就更能常常見到他們了。”

念阮心裏一驚,慌忙跪下來:“家兄年僅弱冠卻居方鎮重任,已是朝廷隆恩,家父久在山林,不通政事,如何能做百官之長。我蕭氏一門承蒙陛下不棄已感大德,豈敢德不配位,有得隴望蜀之想!”

嬴昭将她扶起:“朕何時要你跪了。動不動行跪禮做什麽。”

她是他的妻,妻與夫齊,他從未将她當作臣下看待。見小娘子眉間輕蹙仍有些不安,笑道:“念念如今越來越有《列女傳》裏那些賢後的風範了。”

“罷,朕又如何不知泰山大人冰清玉粹不磷不缁。只是想你能開心一些罷了。”

念阮見他不似試探之意,微松口氣,觑着男人微笑神色又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聽說您下令去除了燕世子的世子之位是真的麽?”

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那小子身上,嬴昭心裏當即便有些不舒服,冷淡地“嗯”了一聲輕推開她往浴殿去。

小姑娘卻明顯陷入在自己的情緒裏,小麻雀似的,跟在他身後叽叽喳喳:“陛下是怕過後連累到阿賀敦才這樣做的麽?我,我真的沒想到陛下會答應……陛下如此用心良苦,可真是仁德之君。”

言談間已轉過幾道宮門到了浴殿門口,宮人正往殿內準備着銀盆、浴帕,見帝後齊至,忙都行禮,又暗自揣測兩人是否要共浴。嬴昭微笑轉身:“怎麽,念念要服侍朕沐浴麽?”

拳卻微微攥起,大婚已近三月,她總記着燕淮,他不喜很久了。

念阮一怔,忙止了腳步,面上微紅:“那妾就先退下了,總之,多謝陛下……”

謝他?她有什麽資格替燕淮謝他。

嬴昭眉目冷沉,嗤笑一聲:“要謝朕可得有誠意,你知道該怎麽謝朕吧。朕的皇後。”

宮人們原本低着的頭頓時又矮了一截,念阮愈發赧然,丢下句“妾告退”便匆匆跑開。

心口卻砰砰跳着,是她會錯意了嗎?他不是為了她故意饒恕燕淮?

晚間,嬴昭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如何也睡不着。撇過頭見小娘子睡得香甜,按在她腰帶上的手終是止住,披衣起身,穿戴整齊後出殿去到殿外吹吹寒風。

夜空深藍,幾點星子稀疏,千宮萬闕燈火漸息,前方高大的徽音殿在夜色裏融成一道剪影。

卻有大星西流,若墜火般,掠過西方天空幽微的填星而去。嬴昭認出那顆星正是太白星,眉頭微皺。

填星主女君,更主災禍。太白犯填,是指女君有災禍将發生。他心中已有了計策,對前來送披風的白簡道:“你現在去太常寺的值房看看能不能提個人來,切記莫讓旁人知曉。”

三省六臺都修建在宮城外,宮門下鑰,此刻出宮必當驚動太後。好在,宮中有為各機構所設的值房,以備離宮遲了或是趕不及明日朝會的官員歇腳。

明日有大朝會,又值年末,太常寺理應會派人來送推算好的次年的新歷。

約莫半刻鐘後,白簡提拎了個青袍官員回書房,那人跪在案前,恭敬叩首:“微臣奚道言,參見陛下。”

那官員生得姿貌軒偉,眉目如刻畫,深夜被擒到式乾殿裏來,卻不喜不懼,不卑不亢,頗見穩重。嬴昭心中已有了幾分好感,又覺他眼生:“卿任何值?為何朕卻未見過?”

奚道言面露慚色:“禀陛下,微臣官任五官保章正,隸屬太常寺。官微人賤,陛下不認得臣也是情理之中。”

五官保章正乃太常寺中記錄星象占定吉兇一職,正八品,若非為了明日朝會上獻歷法,連進宮的資格都沒有,也難怪他沒見過。

嬴昭問他:“卿是哪裏人氏。”

奚道言答:“臣是隴西人氏,貧寒微賤,幸有李仆射提攜才能入太常寺為官。”——尚書左仆射李景正兼任太常寺卿一職。

原來是季玉的人。

嬴昭的戒心稍稍松懈,又問:“今夜之星象你可看見了?太白犯填,卻做何解?”

奚道言道:“臣不敢妄言,尚需龜甲占蔔。”

半刻鐘後,他的演算占蔔結果便出來了。眉卻蹙如山壑,遲遲未言。

嬴昭溫聲道:“卿但言之。”

他又躊躇了半晌,拳輕輕握起,望着用來占蔔的龜殼如實答道:“太白星主死,填指女君,占曰,‘金為喪祥,後妃受之’。依占蔔的結果來看,想必是皇後或是太後會有災禍……”

“皇後當然不會有事。”嬴昭不假思索。

他從不信這些谶緯占星之說,歷朝的天象志,不過是史臣将星象的變化同事件穿鑿附會地強行扯在一處。

但他不信,卻有的是人信。

“明日太後或許會召人來太常寺問星象,朕會讓李仆射舉薦你去。”他默了片刻,倏然道。

皇帝話中另有深意,那名喚奚道言的小臣神情微愕,很快回轉過神,鄭重叩首:“承蒙陛下不棄,臣願效犬馬之勞,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

次日,太後果然聽說了昨夜太白犯填的星象,派人去了太常寺召太史令來問,因太史令在家修沐,太常寺卿李景便派了專司此事的五官保章正來。

太後本信佛,對這些谶緯之事一向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偏偏這時京中那些悄然流傳開的童謠也傳進了她耳朵裏,好巧不巧的,恰與太原王進宮的時間相近。前日定州又來了侄兒的書信,言他探聽到太原王的軍隊在修築城牆時從黃河裏打撈出一個石人,上面刻了生辰八字及“女主禍國”四個大字。

她自然不會相信這些童謠、石碑乃是上天的預示,這些拙劣的政治手段不過是有人要為篡逆造勢罷了,但仍是有些擔心昨夜的星象,等奚道言已至,雖則有些嫌棄他官階低微,到底耐着性子等他龜蔔完畢。

“占蔔的結果如何?”

太後斜倚在美人榻上,似坐非坐似躺非躺的,沒有骨頭一般,媚人的丹鳳眼慵懶地往青年微敞的衣領掃去,赤着的玉足卻有一搭沒一搭敲在他占蔔的桌案上。

她身上有股甜膩的香,奚道言強忍着厭惡答:“太白主死,女主憂危。兼之前月壬子,太白入室壁,占曰‘諸侯兵亂’,臣推測是東北方向有人要起兵興事。若能平亂,則填星之危自然迎刃而解。”

室星和壁星對應的區域正是并州,他未明言,太後卻明白。況且每日星象的變化太常寺皆是有記錄的,量他也不敢撒謊。

太後美眸中冷火隐忍。

燕毅這胡狗,她對他還不夠好嗎?讓他尚主,封他為異姓王,竟絲毫不顧十幾年的情分,還要起兵興事!

養虺成蛇,太後心中煩躁,見青年生得風儀秀偉,心中頗喜歡,咯咯笑道:“朕觀卿風神吐發,吐納清越,卻沉淪下僚做這勞什子……五官保章正,是大中正的失職。朕擢你做太史令可好?”

殿中不知燃着股什麽淫靡的香,奚道言白淨面皮漲得通紅,啞聲應:“多謝太後擡愛,臣官職微賤,不敢無功受祿。”

真是茅坑裏的臭石頭,不解風情,又臭又硬。

太後眼中的笑便淡下去,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揮退他:“下去吧。”

又喚小黃門:“去把李仆射和中書監給朕叫來。”

燕毅此人必反,她必得在他入朝觐見時定計除之。既然他無情,也別怪她無義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念阮:……生你個頭。生不出來生不出來。

奚中尉上線,昭昭的後宮(劃掉)團+1

星象全參考《魏書·天象志》

估計有人會說太後惡心?不奇怪,她就是這麽一個連南朝的使臣都能睡的人。

感謝在2020-08-27 01:07:55~2020-08-28 00:38:5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魔王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