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是夜, 太原王正式還朝。

昭德裏的太原王府邸之中,汝陰公主事先已探知了一點風聲,因擔心兒子的安危旁敲側擊地同丈夫提過。燕毅卻不屑一顧:“蕭氏無知婦人,貉奴乳臭小兒, 誰敢殺我?真是膽小如鼠!”

汝陰公主平白遭了這一陣擠兌, 又恨他把兒子扔在太原, 那點僅剩的夫妻之情也蕩然無存了,冷笑一聲回自己的屋子去了——夫妻分居多年, 燕毅即便返京二人也不同住。

次日傍晚, 太原王攜五子入宮,太後在明光殿設宴款待,皇帝及百官亦陪坐。

秋陽如火,日頭被高張的鸱吻勾住一半, 像團熟透了的柿子落在殿頭, 将半面天空照得橘紅一片。明光殿裏燈火透明, 大張筵席,宮人卷起門前垂着的珠箔繡簾,露出夜漸深藍的天空上浩大的一輪明月。

殿內早已坐滿了宗室、重臣, 太後同皇帝坐在翠羽扇前的主位上, 有小黃門來報太原王父子已入宮門。

嬴昭側眸, 打量了嫡母一眼。華燭之下,太後依然四平八穩地端坐着,袍服一絲不茍,連髻上簪着的朝陽五鳳挂珠釵也都一動不動。

他收回目光,拇指緩緩摩挲着杯沿。

殿外兩廊裏已埋伏了兩百刀斧手,銜枚于口,兵甲靜穆。太後只同裴中書、李仆射等少數心腹及掌管禁軍的京兆王嬴曙商議了此事, 為使事情做得逼真些,卻還邀請了衆臣。

當着群臣的面擒殺太原王,這是個蠢計劃。

但嬴昭也猜得到她為何如此。于他們鮮卑而言,女人主政是很自然的事。但朝中不少漢族大臣卻不做此想。

不過是要殺雞儆猴罷了。

亥時時分,太原王燕毅攜五子入殿,太後起身來,親自離席相迎,笑容可掬:“太原王來了。”

太原王生得高大俊毅,一雙眸子如虎狼銳利。掃過席間紛紛起身迎接的群臣,戒心稍縱,抱拳行禮道:“臣燕毅,拜見皇太後陛下、皇帝陛下。原太後長樂未央,千秋無極。願陛下如日之升,永奉無疆。”

他是沙場上歷練出來的鐵血威猛,一開口,聲如洪鐘,強烈的震懾力撲面而來。座中陪侍的中書監裴希鳴脊背微顫,顫巍巍擡袖擦了擦額上的汗。

其子裴湛之亦随侍在後,不由得嗤笑一聲。他老爹這麽個兔子膽子,也不知是怎麽爬上中書監這個位置還能抵擋住太後的攻勢暫未失身的。

殿內明燭熱烈,不待太後開口,嬴昭已道:“太原王是國之股肱,朕和太後皆要仰賴你,又何必多禮,請入座吧。”

當着群臣的面兒,這對天家母子的姿态皆放得相當低。太原王微微自得,鼻間微不可察地哼了一聲由黃門引着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一時笙簫起,歡快的樂聲如飛龍盤柱,繞梁不絕,舞姬入殿獻舞。

舞姬們跳的是劍器舞,手把長劍,回裾轉袖,左鋋右鋋,劍光凜冽若霜雪。群臣觥籌交錯,暢樂歡欣。

酒至半酣,太原王有些醺醺然,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舉着手中盛滿葡萄酒的金杯借着幾分酒意問:“太後,臣聽說您今日把臣叫進宮來是要對付臣,可是真的?”

方才舞劍的舞姬們已到了席間邀群臣起舞,那為首的一個已到了燕毅跟前,擒劍在背,巧笑着朝他伸出一只手去。底下的裴中書額上汗珠又滲出一層,太後卻笑着反問:“是麽?”

“怎麽還有人告訴朕,是太原王要處心積慮地對付朕。”

燕毅眼中微閃,沒理會那名舞劍的暗送秋波,笑笑:“是誰說得這樣話,臣對太後的忠心可是日月可鑒吶。不信,太後可來摸摸臣這顆心,看看是不是如臣說得這般……”

衆目睽睽之下,他就敢這麽明目張膽地調戲她,眸中觊觎分明,烈烈如燭火閃爍。太後胸腔裏一顆芳心跳得又快又猛烈,又想起從前和他颠鸾倒鳳的那些歡愉。她想他真是太放肆了,偏偏她就喜歡這個男人的放肆。

可惜,他卻生了反心。

太後鳳眸裏冷光一掠而沒,似笑非笑地拈着個玉雕鳳鳥雙聯杯:“太原王,朕看你是喝醉了,才會胡言亂語。”

“給朕拿下!”

太後猛地一摔手中玉盞,樂聲突然拔高,方才還柔媚多情的舞姬們瞬然變了臉,将長劍架在了燕毅等人的脖子上。殿外回廊裏埋伏着的嬴曙立刻帶着人闖入殿來,将燕毅等人與群臣隔開團團圍住。

突然湧進的刀斧手及席間的變故令群臣大為驚懼,燕氏諸子皆唬得形馳魄散,癱軟如泥。燕毅臉色微變,微微眯眸:“太後這是何意?”

“太原王!”

太後僅是冷笑,卻有人怒喝一聲,代替她斥道,“你這個亂臣賊子!”

“你不過是個養馬的奴隸出身,是先帝和太後賞識你,一步步讓你走到今天,你卻敢在并州私鑄鐵錢招兵買馬,懷有二心!本王勸你莫做掙紮,速速伏誅!”

說話的卻是京兆王嬴曙。燕毅玩味一笑:“沒有的事,是誰誣告臣。臣對聖朝的忠心皇天後土可鑒,不信,太後盡管去并州查好了。”

“倒是太後,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愛,可真是叫人傷心呢。”

太後皮笑肉不笑:“王爺有沒有罪,王爺說了不算,廷尉說了算。”

“把人給朕帶下去,命廷尉好生看管!”

一場夜宴被迫提前終結,群臣們卻都還有些回不過神,直到嬴曙把人捆得嚴嚴實實了推出殿去,方才如夢初醒,後背冷汗如流。

太後好生狠辣,今日能這般對付太原王,來日自然也可這般對付他們。未知哪一日腦袋便搬了家,又怎能不心驚。

太原王并未反抗,或許是因為明了反抗也無用,沉着臉任憑嬴曙将他推出殿去。走到殿門邊,他因不便擡腳稍慢了些,腿彎立刻遭了嬴曙惡狠狠的一腳,罵道:“亂臣賊子!還不走快些!”

“亂臣賊子?”

燕毅突然回首,眸中精光大盛,卻是望着遙遙主位上始終沉默不發一語的皇帝:

“臣不知什麽叫亂臣賊子,倒是臣近日新學了一句話,叫什麽,‘殺母奪子’。什麽是殺母奪子,臣不懂,還請太後教教孤。”

皇帝生母的死當年便有傳言乃太後為之,群臣皆色變,下意識看向了皇帝。他臉色漠然,仍端坐在案上冷眼旁觀,半絲反應也沒有。

太原王提高聲音:“陛下。您飽讀史書,難道不知後漢時章德窦皇後殺母奪子、逼死漢和帝生母梁氏之事嗎?若未聞之,難道也不知外戚梁翼弑帝之事?”

他知道廷尉是皇帝掌管,有意要挑起他和太後兩虎相鬥。太後臉色難看至極,陰沉得似乎可以滴下水來。嬴曙假意暴怒地又踹了他一腳:“胡說什麽呢!你這是詭辭欺世!”

“妖言惑衆,把他給朕帶下去。”

皇帝終于開口,寂靜之中猶顯冷淡,嬴曙遂拎着他後領把人帶出去了。大殿內一時又恢複的方才的死寂。

“母後受驚了。”

嬴昭扶着她在席間坐下,敬了杯酒給她。

“燕毅此人,死到臨頭還欲挑撥母後與兒離心,實在是陰狡至極,将來必為朝廷心腹大患。今日事,多虧母後密定大計。”

意料之中的結果,太後卻莫名心口微松。接過酒盞笑得慈愛:“你能明白母後的苦心、不輕信那些個流言蜚語便好。”

外人知道了又怎麽樣?她當年做下這事就不怕外人知道。

李氏那個賤人屍骨都爛的透透的了,她對皇帝的撫養之恩卻是實打實的,孝字壓人,至少他明面上并不能把她怎麽樣!

殿上母慈子孝和樂融融,殿下群臣皆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又驚又懼。一場夜宴不歡而散。

嬴昭并未前往廷尉聽訟,而是把審問權全部交給了太後,太後遂命幾個心腹及時任太尉的從兄安定郡公蕭顯主審,出了宮城往廷尉而去。

式乾殿裏,念阮尚未安歇,擔驚受怕地在殿門口翹首望了兩個時辰,才見皇帝的儀仗從東而來,忙去迎他:“妾拜見陛下。”

嬴昭把人扶起,見她雲鬟青絲俱被夜露打濕,顯然是等了很久。他知道她是為誰而來,心中微苦,卻安撫地對她一笑,執了她手進入寝殿。

“念念在等我?還是等小麒麟的消息?”

兩人并肩在榻上坐下,他柔聲問道。

念阮有些心虛,垂着眼“我”了半晌也未拼湊出個完整的句子。嬴昭道:“那就是在擔心朕了?”含笑把人抱在膝上面對面地抱着,親昵地去碰她鼻尖兒作勢要親她。

“陛下怎麽老是動手動腳的啊……”念阮羞得雙手齊齊去推他,眼波似嗔,妩媚欲流,嬌媚可愛得像朵石榴花兒。

“這就叫動手動腳了?唔,念念也可以像那夜一樣動回來啊。”

他故意提醒她憶起往事,果不其然,把個小娘子羞得臉上飛紅豔□□流,難為情地低下頭去:“陛下再胡說,妾就生氣了。”

話一出口自己卻是吃了一驚,她這是怎麽了,竟然和他如此親昵地打情罵俏……

這時白簡來報奚道言受诏來了,他放下她,笑道:“念念先睡好麽?朕還有些政務要處理。”

式乾殿外俱是太後的眼線,他難得和奚道言見一面,趁着今日太後沒空盯着這邊,遂叫人打扮成小黃門模樣進來了。

“奚道言?”聞見這個熟悉的名兒,念阮眼中微惑。她記得如今還遠不到奚道言獲寵的時候啊。

嬴昭把她烏雲上微松的釵環取下來,把玩着她鬓邊垂下的一縷秀發:“是,此人是太常寺的一名小吏,念念認識?”

念阮搖頭。她對奚道言的印象不算很好。前世他便沒少找她的茬,不是彈劾他對她家的寵愛超乎禮制,就是彈劾她“悍妒”,生不出太子還攔着不讓皇帝納妃。可這些,難道是她想如此麽?他不去勸谏皇帝找她的麻煩做什麽!

聽聞,嬴昭臨死前又重新啓用了奚道言為禦史中丞,命其輔政,想是為了新帝掌權鋪路。念阮甚至有些慶幸自己被他賜死了,若真讓她活着,新帝多半是要迎她回去做太後的,以奚中丞眼裏見不得半點沙子的性子,不知又要招來他怎樣的攻讦。

嘴裏不知怎地生了苦,她眼神冷下來,點點頭:“陛下去吧。”

嬴昭一笑,在她鼻尖上刮了一刮,起身出去。

念阮送他至寝殿外,手扶着菱花格窗的門框而望,恰好與奉命等候在外的清俊男子視線對上。彼此目光一碰便轉了身去。

暖豔燭光之中,少女眼波如水,烏雲半堕,好奇張望而來的驚鴻一瞥間不知生出多少風情。奚道言一張臉鐵青,于深夜衣冠不整地出來,水性楊花!不知廉恥!

心髒卻似被擊中般,久久地懵了一瞬,耳郭亦悄悄紅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念念:……

好了我先來,明晚肯定12點準時。40和41沒看懂的見專欄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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