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日中時分, 帝後自太原王府離開。

汝陰母子相送至府門前,才叫朱纓收拾了一頓的庶務總管已陪着笑奉着衣食炭火等候多時。汝陰公主帶了絲慚愧神色對皇帝道:“罪婦卑賤之軀,承蒙陛下關懷,實是心中有愧。”

“姑母不必多禮。”嬴昭聽她嗓音有些沙啞, 又關切地問道:“姑母可是受了風寒?”

母子都是一身單衣, 在屋內還好, 在外頭站了這一時半刻便有些受不住。汝陰公主不好意思地笑笑:“年紀大了,每到冬日皆是這樣, 有勞陛下垂問了。”

“去太醫局請個醫工。”嬴昭不假思索地道, 那負責看管母子的總管立刻行禮退下,殷勤地去了。

燕淮黑眸中亦透出絲感激,見皇帝視線掠來,慌忙低下了。嬴昭轉首向汝陰公主:“姑母身體要緊, 朕回宮後再派人送些藥物過來, 姑母安心養病便是。”

姑侄倆說着話, 念阮籠着帷帽,卻是看着燕淮。兩人隔着帷紗對視一眼,又各自移開了目光。

車馬起行, 金車之中, 念阮低頭聆着車角迤迤搖動的金铎不語, 嬴昭伸手把她頭上戴着的帷帽取下來,話中隐隐透了絲酸意:“如此,見了你的舊情人,念念可滿意了?”

她沒應,烏玉似的眸子裏惴惴不安,小聲地問:“太原王刑期過後,陛下打算怎麽處置燕氏母子呢?”

太原王行刑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初一, 乃是三日後。太後明面上判了燕淮母子幽禁之刑,可念阮知道,以她斬草除根的性子,她必定不會放過燕淮這個嫡子。是故想請皇帝想個法子。

嬴昭掠她一眼,見她擔憂之色溢于言表,低低一聲冷笑,輕拍她手:“念念若不問,興許朕還能對他從輕發落。”

念阮臉上一紅,梗着脖子反唇相譏:“難道陛下的決定是可以因為妾一個小婦人随意更改的麽?如此朝令夕改,那可真是枉為人君。”

牙尖嘴利若此!

這小哭包難得作此态,嬴昭唇角微抿,彎出一抹冷淡幽長的弧度,似怒非怒,似笑非笑。

他湊近她,在她耳畔低道:“念念,你是朕的女人,總那麽關心他一個亂臣賊子做什麽?你最好時時刻刻記得自己的身份,朕的,皇後。”

最後幾字被他咬得意味深長,噴薄到她耳上的熱氣亦是灼熱如炭,念阮臉燙如焚,咬唇側過臉去。

她已坐至馬車角落,再無退路,臉顏緋紅如霞,倒令人想起她另一種臉紅的光景。嬴昭看的有趣,故意逗她:“求朕。”

“叫聲昭哥哥朕就應你。”

“陛下別說笑了!”

他薄唇幾乎要親到她耳際,念阮心頭砰砰狂跳,終在他俯身吻上之時伸手去推他。嬴昭早有所料,一把攥住她手腕把人拉進了懷裏,再在她猝不及防的急叫聲中以雙唇堵住她唇,抵在車壁上肆意掠奪了好一會兒,再在她耳畔沉沉喘氣:

“小妖女,再來撩撥朕,朕不介意就在這馬車裏要了你。”

念阮瑟瑟不敢動,雪白的腕子被他掐出道道紅印來。馬車外,策馬走在車旁的朱纓悄悄地紅了臉,無措地望向亦是耳尖紅如滴血的同僚,尴尬望天。

太原王府中,燕淮執了母親的手送她回寝房。屋內布置一新,添了地爐、氈毯等禦寒之物。有個臉生的小宮人快步走上前來,替汝陰公主披上一件兔毛織的大裘。

“陛下可真是個賢明的君主吶。”

汝陰公主感懷地道。

她的生母潘夫人不甚得寵,早早地去了,她出嫁也早,自是沒機會同皇帝陛下培養感情。天家的親緣一向淡薄,父殺子子弑父的事情常有發生,她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庶公主,哪裏敢真的祈求皇帝能看在血緣的關系上對她母子照拂一二。

可他竟親自來了,不僅如此,還替她懲治了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為她立威。

燕淮沉默地替母親攏了攏大裘,半晌,沒頭沒腦地嘆出一句:“她瘦了。”

汝陰公主眸光微閃,頃刻明白過來,擺了擺手:“罷。”

“她是君,你是臣,此生名分已定,別再想了。”

“以你父親那老不死的做下的事,你沒娶她,反而是她的福祉。”

燕淮沒應聲,垂着的眸子極是黯淡。汝陰公主看着兒子沉毅的面龐,鼻頭一酸,抽抽噎噎地道:“母親從前總盼着你懂事,可早知,是家中生變才換來你的懂事,母親倒真希望你還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永遠無憂無慮。”

語罷眼淚簌簌,攥着帕子嗚咽不止。燕淮薄唇動了動,欲言又止,終究勸道:“母親別傷心了,兒這樣也很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燕淮離開後不久,宮中又來了人送炭火,言是皇帝特命宮人從宮中送來,乃是宣州進貢的上好的紅羅炭。汝陰公主本想親自去迎,咳疾恰犯了,咳得腸子也似要咳出來。

方才那送衣裘的小宮人忙扶着她坐下,替她端了碗熱茶:“夫人,前院有公子在張羅呢,您還是歇着吧。”

廚房亦送了藥來,白釉的瓷碗裏藥汁濃黑如墨,散發着陣陣苦味。汝陰公主坐在榻上,把藥飲了,喉頭那陣火辣辣的疼痛登時消減不少。含了清水漱了口,疲憊地對宮人道:“你先出去吧,我想睡會兒。”

“奴婢遵命。”

小宮人甜甜一笑,掩上門退了出去。

汝陰公主遂在榻上躺下,許是飲了藥的緣故,頭腦昏沉沉的,很快便進了夢鄉。

漸漸的,鼻端有煙熏火繞的刺激味道,似是置身火場,觸目皆是橙黃烈焰。她昏朦地自夢中驚醒,朦胧間瞥見窗戶邊烈火熊熊,驟然清醒過來!

“來人——來人啊——”

汝陰公主驚懼地翻身下榻,撲到門邊,瘋狂地搖動着門扉。

門被人從外面上了鎖,一波一波的烈焰沖擊着門扉,燙得她手心迅速起了燎泡,不得已退回榻邊,眼睜睜地看着大火朝着屋中蔓延吞噬而來,心中寒意徹骨。

一擡眼,瞧見烈焰焚焚的窗外赫然站着兩道人影,汝陰公主神情瞬息僵在了臉上:“是你……”

火海之外,正站着小黃門打扮的素晚同那方才服侍汝陰公主的小宮人。視線相碰,素晚下意識要躲,足底卻似生出股寒氣釘子似的把她釘在了當場。

她是第一次動手殺人,自然有些害怕。可轉念一想,将死之人罷了,不足為懼。

她總得親眼看到汝陰公主死掉才行。若她沒能死透,倘若日後指證自己,便會給太後惹來大麻煩!

三人隔着火海對望,汝陰公主身在烈焰之中,心底忽就涼了下去。

太後不會放過她的。

這些年,她忍氣吞聲,假意不知她同燕毅那些破事,與他分居,她竟還不肯放過自己!

如今,皇帝剛去,她便對自己下了殺手,是想用自己的死去激阿賀敦同貉奴反目麽?!

汝陰公主心念電轉,頃刻便拿了主意。無視了沿着地毯朝她席卷而來的大火,對窗外的方向詭秘一笑:“你可知道,你長得很像一個人?”

天空地淨,四周寂靜得只餘烈焰吞噬房屋的荜撥聲,汝陰公主的聲音自是一字不落地傳進了二人的耳朵裏。素晚不明所以,雙肩則為她陰森的笑容不由自主地顫栗,往後退了步。

“你應該去問問蕭岚,你同先帝朝的元皇後是什麽關系,你同元皇後入宮前的丈夫南安王又是什麽關系。”

汝陰公主高聲笑道,扯下床前垂着的帷幔,往空中一抛,搭在了梁上。爾後踩上了軟凳。

她說這話又是什麽意思?

素晚詫異地同宮人對視一眼。這時,忽聞汝陰公主唱道: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泾以渭濁,湜湜其沚。宴爾新昏,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後……”

她鬓發散亂,裙上已有火苗沿着布料徐徐攀附、舒展,卻不疾不徐地哼着歌謠,把頭慢慢地伸進結環裏。

屋外,素晚同那小宮人愈發困惑。忽地聞見東邊方向接連響起此起彼伏的“走水了”,二人慌忙把火把朝窗中一扔,急速逃走。

太原王府東邊的麟趾軒裏,才辭了宮使的燕淮正在窗前溫習書史,忽然聞見府中響動,腦子登如被記鐵錘重重砸下,瞬間空白一片!

“娘——”

他帶着仆役匆匆趕至,見那大火已然完全将母親的屋宇包圍,沖天的橙紅烈焰裏,一抹人影懸在半空。風聲呼嘯,火焰歡騰,撕心裂肺地哭喊出聲:“娘——”

火海中似有似無地萦着一縷歌聲,漸漸地,也為烈火所吞噬,歸于灰燼,無聲無息。

他不顧一切地朝火焰中撲去,卻被幾個仆役架住,驚恐萬分:“燕公子!使不得啊!”

“你們放開我,我要去尋我娘!”

灼浪如海波一陣陣撲至臉上,燕淮如頭失了母親的小狼驟然爆發,竟将仆人沖撞四散,跌跌撞撞地朝沖天高的火海奔去。

那才趕至的總管把心一橫,拾起打水的木桶朝他頭上猛然砸下,燕淮被砸得打了個趔趄,四周仆人趁機一湧而上,牢牢将他制住拖下。

“燕公子,對不住了。這火是救不了了,您節哀吧。”那人嘆着氣道。

像是為了證實他這句似的,火海中的房梁訇然砸下,屋宇似遭了車裂的犯人,徐徐在火中分崩離析。燕淮被仆人架着動彈不得,眼淚無聲順着眼角滑落,被那火光一照,紅得似滴落的血珠一般。

他知道,他再也沒有娘了。

作者有話要說: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詩經·谷風》,寫一個慘被始亂終棄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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