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八月的天還很長,六點鐘放學鈴響的時候,校園裏瞬間喧嚣起來,重獲自由的學生們穿過操場快樂地奔向大門。高三年級的晚自習要九月份才開始,常湘坐在她的辦公室裏一邊轉筆一邊眺望窗外,辦公室裏的其他老師紛紛下班回家,很快,辦公室裏只剩了她一個人。
她扮演教師的第一天已經結束,但并沒有從迷茫中解脫出來。
她面前的白紙上寫着“收服小弟”,還寫着“教育學生”,二者之間用紅筆畫了一個問號。前者是她擅長的,後者是她完全不會的。
但賀間在課上那句給她解圍的“我在聽”給了她無限的靈感。難道就許那個小長毛拉幫結派給她揚沙子,她就不行嗎?有時候很難解決的事情,有了內部擁趸,就不一樣了。道上有人好辦事呀,換成學校也一樣。
別問,問就是全都發展成自己人。
她的思維方式也很簡單,只要把育才高中當成昌州市混就好了。她能混明白昌州市,還混不明白一個小小的育才高中?常湘在“收服小弟”四個字下重重打了一個紅色大對號,然後又寫下了“小沙袋”三個字,拎起她的教輔書,也準備下班了。
她越想越覺得這套“常氏理論”非常完美。
就在她覺得她絕對可以控制好場面的時候,手機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着“張桦”兩個字,最要命的是,這兩字後還跟着一個心型的符號。
心、型、符、號。
常湘眼皮一跳,不明所以。
她并不認得張桦這個人,但她依稀記得她的老哥坐在她的床邊對她長籲短嘆,告訴她之所以托關系把她調到高中部就是為了離這個張桦遠一點。
難不成這個張桦是她的暗戀對象?那為啥她老哥要托人把她調走,還說了那樣一番話?
常湘想了一會想不明白,但推測這個平行時空的自己可能是喜歡這個叫做張桦的人的,而這個張桦做了什麽不好的事傷害了“她”。常湘不知道平行時空的自己究竟是不是個癡情的人,也理解不了這份癡情,畢竟她是個典型的單身直女。
愛情是啥?是游戲不好玩還是擁有一群好兄弟不香?
常湘随手按下接聽鍵,聽到了裏面嘈雜的聲音,似乎是DJ在試碟。這個張桦應該是在酒吧裏。
“喂,小湘。我在胡桃夾子,喝得有點多了,你能來接我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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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桦的聲音比常湘想得還要好聽很多,難怪他的備注能擁有這個心型符號。
常湘右眼眼皮劇烈跳動了一下,答道:“你誰啊?”
“是我呀。”張桦低沉的聲音格外清晰:“你怎麽轉到高中部了?是因為不想見我嗎?我有點傷心。”
常湘渾身戰栗,一副嫌棄的表情把電話拿遠了一點:“大哥你要是喝多了你就打車回家,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哈。我挺忙的,再見。”
她就要挂掉電話,那邊的張桦好像聽出她語氣的不耐煩,忙說道:“小湘,你還在生我氣嗎?我跟你解釋過了,我心中只有你一個人。茱莉只是知道我喜歡攝影,才約我幫她拍一套照片,我們恰好在那個賓館拍第一組而已。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可以...”
常湘什麽人沒見過,頓時明白這個張桦是什麽人了。這是個巨渣的海王啊!
她樂了一聲,打斷了張桦的話:“生啥氣,有啥生氣的。那行吧,你在那等我吧,我有點事晚點過去。”
說完,她愉快地挂掉了電話。至于晚點是多晚...那一定晚過他的餘生。臨終之前他應該是等不到了。
電話那邊,胡桃夾子酒吧裏,在洗手間門口站着的張桦一臉狐疑看着手機。不知道為什麽,電話那邊的常湘給他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明明聲音是一樣的,但語調還有她說的話,完完全全像變了一個人。
他根本就沒喝多,目光十分清醒。當他捏着手機回到卡座的時候,男男女女的目光都看向他。有幾個是初中部體育組的同事,還有幾個他社會上的朋友,那個他剛提到的茱莉也坐在他的身邊。
“桦哥,拿捏了嗎?”一個穿着西裝上衣、打了很多發蠟,看着很像成功人士的男人開口問道:“你不是說一會兒有女的來替你結賬嗎?是她哥是刑警大隊隊長那個?”
張桦放下他的狐疑,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理所當然的樣子:“這還用問。”
“你這麽欺騙人家小姑娘感情好嘛?而且前不久你和茱莉不是讓人家撞到了,這就哄好了?”
“別提了,喝吧你。”張桦把面前的酒遞給他,又補充道:“說兩句好話就好了,我還搞不定她?人傻錢多好騙得很。”
“追我好久了,我說暫時不想談戀愛,但可以做朋友。幾個月就給我花了這個數。”
音樂聲震耳,自信的張桦用手比劃了一下,引起了狐朋狗友的驚嘆。他的虛榮心大大得到了滿足,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她就不想想,我可能喜歡她?無趣到窒息...我倒是覺得我花費時間陪她玩,我虧大了呢!她給我花點錢不是正常嗎?”
———
常湘辛辛苦苦堅持了一天,還跟渣男周旋了一波,只覺得更加心累了。
等她走到校門口,看到有各種賣小吃的攤位,瞬間來了興致,又看到有學生在吃炸串,一時按捺不住心頭悸動,打聽了一下附近哪家店賣的炸串最好吃。
她詢問的同學都異口同聲告訴她,最好吃的還屬隔壁小區裏的一個無名小棚子炸串。
常湘遇到好吃的從來不怕麻煩,放着學校門口的炸串不買,左拐右拐真進了學校隔壁的小區。
小區裏大多數是臨時租房的學生家長,趕上放學的時間,小區裏的人并不少,但那家炸串小棚子卻格外冷清。
只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佝偻着身子,站在棚子裏,有些迷茫地看着坐在棚子裏的那兩個穿着相同的男人。
他二人都穿着黑色的褲子,梳着寸頭,赤裸着上身,身上還都有紋身圖案。他們坐在棚子裏,也難怪無人敢上前買東西。
常湘是不怕他們的,就像看不見二人似的,徑直走到老奶奶的面前。她此時才注意到,這攤子是真的讓人很難不産生好感,什麽醬料、調料的罐子都收拾得幹幹淨淨,那個老奶奶的衣服和手也一點都不髒。
“自己挑嗎?”常湘問的同時,手拿起一串雞排,就要往小盆裏放,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呵斥。
“嘿,小娘們趕緊走,這攤子我倆包了。”
瘋球了?常湘眉頭一皺,回頭看向那兩個男人。
一個胸前紋了一個兇獸的男人站起身來,直接奪過常湘手裏的雞排放回筐內,又把整筐雞排都怼到老人面前:“全都炸了。”
常湘:“……雞排惡霸?”
老人擦了擦手,也一臉為難道:“你們吃不了這麽多吧?”
“你這老太太怎麽啰啰嗦嗦的,做不做生意了?”
“那麻煩先結一下錢吧。”老人讨好似的笑了笑。
“結什麽錢!”男人一拍桌子:“你孫子欠我們六萬塊錢,還打了人,這攤子值六萬?我們守着他回來呢!”
常湘聽到六萬這個數字,心中一動。又看了看兩個男人的裝扮,一股子酒吧一條街保安味兒,感覺這兩個人似乎是獺爺的人。
那老太太先是一愣,然後說道:“二位認錯人了吧?我沒有孫子。”
“賀間,不是你孫子?”男人瞪大眼睛,頓時底氣削減了不少。
老人想了想,恍然道:“前一陣子有一個姓賀的小夥子來我這打工,不過他兩天前就不幹了,好像是去城西那邊了。”
兩個男人聽了這話都慌了起來,相互對視一眼,抓起手機就離開了攤位,也顧不上什麽雞排不雞排了。
常湘見那兩個搞事的人走了,先拿了串生雞排遞給老人,然後找了個地方坐下。她沒看手機,而是一直觀察着老人的表情,發現她在确定那兩個人走了以後,看起來憂心忡忡的,連炸東西的手套都忘記戴了。
這麽熱的天氣,攤子上只有一個很小的風扇,還是對着客人的,老人的臉上早就沾滿了汗珠,但她也沒有第一時間擦去,慌神間手觸到鍋邊燙了一下。
“哎呦。”老人迅速收回手,卻看到本來坐在桌子旁的姑娘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她的身邊,還遞給了她一張濕巾。
“您沒事吧?”常湘利落戴上手套,拿起夾子,迅速把快要糊掉的雞排撿了出來。
“老了,不中用了。”老人笑了笑,眉間還是有明顯的擔心:“這串請你吃吧姑娘。”
這回輪到常湘不好意思了,她撓撓頭說道:“別別別,您太客氣了,剛才我都聽到了,說巧不巧的,我也認得賀間。”
老人疑惑地看着常湘。
常湘覺得有點難以啓齒的尴尬,但還是說道:“我是他新班主任。”她說完,掏出學校剛發給她的教師門卡,遞給了老人。
這份尴尬完全來自于,她覺得她這時候說這話,完全像是不想給人雞排錢。
常湘這時還沒有完全意識到,班主任這三個字代表這什麽。
直到她面前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炸串和飲料,剛還說着“不中用”的老人瞬間像是裝了發條,重返二十歲,把攤子上所有能吃的東西全都招呼了上來,攔都攔不住。
“我都沒聽賀間說他換老師了!”老人把火一滅,坐到了常湘對面。她突然想到了剛才的事情,忙解釋道:“我家賀間不可能惹事的,也沒有時間惹事,他很乖的。”
“……對對對,一聽那兩個人就是混子,來熊錢的。”常湘應和道。
她心想,我還能說什麽?
老人瞬間喜笑顏開,跑到攤子後面拿出一摞獎狀遞到常湘面前:“我家賀間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我們家家庭情況有些特殊,他是我從小帶到大的。沒有什麽好的條件,他一直照顧我,不但自己偷偷在外面打工補貼家裏,學習也一直很好……”
老人誇起自己的孫子滔滔不絕,常湘展開那些獎狀,發現沒有一張帶着學校的印章。
她一看就知道是那種在學校外面的打印店裏買來的假獎狀。想起今天她看的成績單上,賀間也幾乎沒有及格的科。
常湘默默把獎狀合了起來,嘴上說道:“是啊,他學習挺好的,能考個好大學呢。”
聽到“大學”兩個字,老人就更開心了。
今日因為那兩人的緣故,攤子上也沒有顧客,老人幹脆坐到了常湘旁邊,喃喃自語道:“也不希望他多有錢,他平安健康就好了。”
傍晚的餘晖落在塑料桌上,折射出溫柔的光。常湘的心也連帶着軟了起來,她看着老人簡樸的衣服,還有簡陋的小攤位,心念一動道:“賀間還沒告訴您吧?他現在是班級的副班長呢。”
“是嘛!”老人露出笑容,眼裏都閃着光芒。
常湘拿雞排的手頓了一下,心裏似乎被一只毛絨絨的小動物撞擊了似的。她自從莫名其妙成了老師,想的一直是怎麽混日子不被發現,并沒有什麽職業榮譽感,但此時她突然感覺到了這個職業所具有的魅力。
她還沒等細想,桌子上的手機瘋狂震動了起來,屏幕上顯示的還是“張桦”。
常湘皺着眉接起電話,只聽到張桦锲而不舍追問道:“快一個小時了,小湘你怎麽還不來?”
她根本不想理這個猥瑣渣男,剛想挂掉電話,又聽到那邊說:“你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吧?”
“你二十分鐘之內到我身邊來我就信你沒生我氣。不然我就去你家樓下等你,再好好和你解釋一下,我們之間不能有誤會的。但你哥哥一直不是很喜歡我,我也不知道他見到我會不會對我發脾氣。”
常湘太陽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她還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的男人。嘴裏的話冠冕堂皇,本質上卻是對她的算計。
這語氣裏隐隐透露出來的自信,還真就像吃定常湘不會讓他鬧到家中,更不會讓他和她哥哥對峙。
很久都沒人讓她這樣生氣了,她常湘這輩子最讨厭的就是陰陽怪氣和被人威脅。看來不把這人教育一下,他就真當自己還是原來那個好欺負的溫柔常湘?!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硬闖。
真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夠體面。
常湘放下電話,估算了一下距離,感覺下班時間定會堵車,自己走過去二十分鐘又到不了。她思考了幾秒,拉住了桌子對面老人的手:“請問您家有車嗎?”
“有的!”老人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鑰匙塞給常湘:“常老師你随便用!”
“那我就不客氣了!”常湘拿好桌子上的雞排,順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那裏停着一輛破舊的腳蹬小三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