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總該,給我一個理由。”賀朝的喉嚨酸澀,他的手指勾着空調被卷來卷去。

楊絨別過臉去,不想再看他此時的神情,她的心像被吊着一個鐵錘,沉重無比。

手機的亮光突然照亮一片空間,賀朝把自己的手機塞到楊絨手裏。

屏幕上是微博的界面,草稿箱裏有兩篇沒有發出去的文字,灰色小小的一個阿拉伯數字“2”。

那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引誘着她去打開。

“為什麽不打開,你在害怕什麽。”賀朝握着她的胳膊,呼吸距離十公分。

“我有什麽好怕的。”楊絨說道,人她都不要了,她還有什麽怕的。

入眼的時間明晃晃,一篇是去年春天,一篇是今天早上八點多。

今天下午六點多的那篇很短,短到足夠殺光愛他的粉絲的心。

這是我女朋友,如果有人見到她,請告訴她我在找她。

配了一張她沒有半點遮掩的照片。

去年春天的那篇很長,長到記錄了他們所有戀愛的時光,長到讓她以為夢回舞蹈練習室他們初吻的夜晚。

“……我無法向你們抹殺她的存在,在我每個練舞咬牙堅持的夜晚、在我每個寫歌思緒萬千的空間,都有她的陪伴。原諒我不能因為擁有了你們的愛,就丢棄她對我全心全意的依戀……”

楊絨靠在賀朝的肩膀上,捶打他的肩膀,“你是壞蛋嗎,為什麽總是這樣欺負我。”

“我都決定要跟你分開了。”

楊絨清淚簌簌,聲音嘶啞,十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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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諒我好不好,原諒我去年的躊躇,原來我的怯懦,原諒我愛慕名利……絨絨,我不會再這樣了。”賀朝抱着她的肩膀,揉着她的頭發,“都是我的錯,才讓你遇到這麽多壞人。”

楊絨哭出聲,她曾經相信,她的第一個男朋友就是她未來的伴侶,他們可以白頭偕老,可是賀朝卻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她的理想,把她推入這個社會。

此時楊絨的房門被哐哐大力敲打。

“楊絨你給我有骨氣一點,哭什麽哭!”楊思在門口大罵道,雖然罵地兇,但她始終沒有進來。

楊絨把聲音憋回去,捂着嘴。

賀朝噗嗤笑出來,被楊絨含淚瞪了一眼。

楊思對妹妹雖然恨鐵不成鋼,但是底線依然是只要她開心就好。

交代了她七月份正式去辦入職,就匆匆出差走了,她的新公司需要新地址、招兵買馬,而且還要不動聲色,一切都需要謀劃。

楊絨前後腳跟着賀朝回了橫店,他還有一個月的戲沒拍完。

橫店的雨仿佛是無數個匆匆過客,總是忽如其來,又翩然而去。

下了雨戲沒辦法拍,賀朝帶着大口罩和帽子,舉着黑色大傘,牽着楊絨的手在雨裏奔襲,去找肉蟹煲吃。

金華的各類煲可謂一絕,鮮蝦煲、肉蟹煲、雞爪煲……

炖得入味,又極爛,入口滿滿湯汁,香汁四溢。

幸好是雨天,人不多,不必排隊幾小時,進了包廂,上了菜後,賀朝才口罩摘下來。

他們複合後就這件事溝通了許久,打算近一年不公開。

“你白天幹嘛呢?”賀朝給她加了塊煲裏的年糕。

楊絨邊吃渾淪地說:“寫企劃案。愁死了,要考慮資金,還要考慮演員片酬,計算劇組每天成本。”

“邀請我啊,給你打折。”賀朝歪歪頭說。

“你打個五折我都請不起,你是心裏沒點數嗎,現在小鮮肉裏數你貴,張堯也真敢要,你們劇組也真給。”楊絨才不當冤大頭。

說完腦門上挨了個腦瓜崩。

“這些還不是給你的。”賀朝沒好氣地說,“我的卡可都上交了,您随意刷。”

楊絨搖搖頭,“我就不刷,我自己賺。我花我自己錢,我開心。”

“為什麽不刷。”賀朝突然靠近,“明天你就滾去杭州,去各大商城買東西,不刷到銀行給我打電話不許回來。”

“小夥子,你很奢侈嘛。”楊絨逗他。

賀朝突然停筷了,“你知道麽,今天下午突然下雨的時候,大家都想走,有幾個演員已經撤了,可是我沒有。”

楊絨認認真真地看着他,聽他講話。

“導演當時問我,怎麽還不走。”

“我說,雨如果停了,我可以繼續拍完我今天的戲,就可以早點帶我女朋友回家。”

刮風暴雨都不怕,我只怕她過得不好。

“可以了,這句話蠻受用的,你這幾部偶像劇沒白拍。”楊絨說完,被賀朝從後面用胳膊圍住。

“你說什麽呢,啊。”賀朝去撓她的腰身。

楊絨扭來扭去,連忙道歉:“錯了錯了。”

賀朝松開她,“趕緊吃,吃完回去了。”

“外面下雨呢,慢慢吃呗。”他們倆難得出來一次。

賀朝沒說話,只是投來一個眼神,被楊絨瞧見,今晚要做事的信息清清楚楚地傳遞了出來。

噢,兩人開始默不作聲,勤勤懇懇地掃光肉蟹煲。

賀朝在橫店的戲份進入殺青階段,張堯興沖沖地飛過來,告訴賀朝,他為賀朝争取到一個大制作的電影。

賀朝已經拍了兩年的偶像劇,一直試圖進入電影市場,但電影隐形門檻很高。

找到他的電影也不過是看中他的流量,給他一個邊角料配角,用來給電影增加曝光率。

男一號的電影這是第一次,導演竟然是甲乙,國際知名文藝片導演。

如果他真的能出演這個電影,再拿個有些含金量的獎項,事業就真的更上了一層樓。

為了準備試鏡,賀朝把僅能夠拿到的電影劇本不過幾張紙倒背如流,每晚又拉着楊絨一部一部地看甲乙曾經拍攝的戲,甚至連他做攝影師時候的電影也找出來看了。

“你對剛才那部《遲遲來也》印象最深的是哪個鏡頭?”

“你最喜歡裏面哪個角色,為什麽?”

楊絨問他。

賀朝并非科班出身,之前試鏡也不過是念念臺詞,偶像劇并不需要太深刻的見解,此刻他卻說不出什麽看法。

“這樣不行,看了跟沒看效果一樣。”楊絨說道,“我們倆的影視鑒賞基礎都太差,被問一句就得露餡。”

楊絨想了想:“這樣吧,我們現在把看過的電影都寫一篇影評出來,然後再去看其他知名的影評,對比分析,争取短時間內拔高我們的電影鑒賞力。”

兩個人像小學生在上作文課一樣,擠牙膏似的一個成語一句話的拼湊影評。

“它用了倒序的手法,對吧?”賀朝咬着筆頭,“為什麽要用這種手法啊。肯定是有意義的,但是為什麽,為什麽?”

楊絨到底是211學校的,高考語文成績尚可,“應該是有設置懸念,引人遐想的目的吧。過去的故事草蛇灰線,每一樁過往都影響着現在,伏脈千裏,過去的故事遲遲來也,呈現出現在的模樣。”

兩人磕磕巴巴地湊出一篇影評,張堯找了傳媒學院的老師,把影評發過去,讓人幫忙修改,又請老師為他倆解讀這篇電影的核心。

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楊絨看到賀朝慶賀微信時還在開項目會,嘴角不着痕跡地彎了彎,迅速隐匿了情感,認真當個社會人。

散了會,楊絨刷着他發來的數十條微信。

賀朝說,他們準備的問題真的被問到了。甲乙導演說原本以為他只是虛有圖表,沒有想到金玉在其中。

楊絨籌劃的電視劇幾乎與賀朝的電影同時開拍,兩人分在南北兩地,各自忙碌,只能每晚煲電話。

不過在電影開拍前,他們還是硬擠出了兩天的空閑,在家裏來看劇本、對戲,順便天雷勾地火。

這部電影的名字很簡單,《抱抱》。

講述的是在大城市裏穿梭如雲的外賣小哥尋妻的故事。這個外賣員叫江水,他做過很多工作,最近的一份是送外賣,在這之前他還做過送水工、空調維修工、油煙機清洗工人……這些工種無一例外都是要□□。原因無他,他在找他的少年妻子江柔。

他們同村,同姓江。兩個人同樣無法說話,是啞巴。

故事徐徐展開。

十年前,江水的哥哥江淵是北京某985大學的高材生,卻因為一次事故高位截癱,他母親為了沖喜買了個女娃給他當童養媳,說是童養媳但更像是女兒,讓江淵的母親江大娘有個盼望。

這個女娃也不會說話,江水給她起了名字,叫江柔。

江大娘雖然是買來了江柔,但依舊供她讀書。江水彼時沒考上大學,複讀一年,那一年與江柔一同上學。

旁人不懂手語,但江柔這樣一個小啞巴卻能跟內向秀氣的江水溝通順暢。

這一年也發生了許多事,他們村裏另一個被買來的女孩,已做了別人媳婦兒,中途逃跑被抓回來。

被抓回來還是因為江水的母親發現原來賣江柔的人販子老婆婆想要把那個媳婦兒拐走。

村裏人把人販子帶回來後,活活把人在廣場砸死了。

随後江淵去世了,江大娘改嫁,被人勸說,帶着孩子不好走,把江柔又轉手賣給了江水當媳婦兒。

江水複讀一年依舊沒考上學,便去了縣城學修車。

他們在村裏辦了酒,簡單地成禮。

江柔被婆婆鎖在家裏不讓再去上學,跟着她養豬種菜。

每次江水回來時都能看到她身上的淤青,他拼命賺錢希望帶江柔去縣城生活。

就在某一天,江柔在婆婆再次毆打她的時候拿了繩子,用捆豬結綁了婆婆,把她砸死了。

江水最後見到自己的少年愛人是在法庭上,他看到她瘦弱嶙峋地站在審判席。

她緩緩地開口了,聲音清脆如正常少女,講述她殺死他母親的動機、經過。

因為不堪婆婆毆打,所以她一時失手打死了她。

她看向自己的丈夫,也才十九歲的男人,淚水滿襟。

她比劃着,旁人并看不懂。

唯有他。

她無聲地說:我知道自己家在何方,我知道自己真實姓名,我并不愛你,未來也不要再相見。

汶川地震那年,她的監獄受損嚴重,她卻沒有逃,反而在照顧傷員。

後來因為她表現良好提前出獄,他沒能接到她,于是在各個城市打工,尋尋覓覓。

他并非是想帶她回去,而是想知道她如果真的有家,那就好,如果沒有,他會給她一個家。

最後他真的尋到了,她住在高檔小區,家中裝修奢華,穿着精致,讓他送完外賣走時幫她扔下垃圾,她說她會在APP給他打賞。

他笑了笑,帶上垃圾,電梯關上,忽然又被打開。

他被拉出來,拽進那套豪華的房子裏。

她此時的名字是沈楚,某集團大中華區的副總裁。

她時常加班、出差,在她出門的時候,他照樣去送外賣。

某天她回來,說辭了職,要賣掉房子,跟他随便找個小城市定居。他們就真的一天內搬了家,住進了臨海的一個城市裏。

一個晚上,他醒來,床邊沒有人,桌上留了一封信。

信上如是寫道:

我去見了她,賜我乳名抱抱的女人。旁邊的鄰居說她盯她的小兒子特別緊,每分每秒都不要他離開視線,不然就會抓狂。可是她對我卻不是,不然她怎麽會任由奶奶把我帶到老家,卻丢在了火車站。

饑腸辘辘時,是婆婆給了我一張餅,你應該見過的,就是被你母親一轉頭砸死的人。

我們那些年相依為命,靠賣掉我為生,我在買家家裏安分地生活一段時間後就會找機會趁機偷錢逃跑,然後再開始下一輪。

那幾年我們攢了好多錢,準備開家小店過日子,江淵他家是我們的最後一單生意。

那時我在村子裏發現了同樣被賣掉的女人,你應該記得,小翠。她求我帶着她一起跑。

那天婆婆已經和她彙合,她們在等我放學,不幸被你母親發現。

嫁給你是我計算好的,是我勸說江大娘改嫁,讓她以為我喜歡你。

目的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我能親手殺了你媽。

我如願了,也付出代價了,我的青春是在監獄裏度過的。

汶川地震的時候,我一點傷都沒有,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整個房間的姐姐們抱成團把我圍在中間,她們被挖出來時骨頭都是碎的。

從那刻起,我也已經粉身碎骨了。

她們進監獄的原因各不相同,有人是因為無法忍受家暴打傷了丈夫的一條腿,有人是因為替愛人頂罪……

那些人,在我們沒有遇到的日子裏,被我一一殺了。

我的路已經被我自己打了結,走到了盡頭。

洱海、岷江、渤海,我這一生途經山河,山河破碎。

溫家、江家、沈家,我這一世暫宿多戶,家庭決裂。

江柔、沈楚、溫懷,可至死我最想讓人叫我抱抱。

如果那時候奶奶能抱抱我,如果那時候你母親能夠抱抱我,我或許不會走到這條路,可是偏是在災難下姐姐們抱住了我,我沒有什麽可以回饋的,唯有我這一死。

在我生命的最後,沒想到又遇見了你,可是我太想姐姐們了,我要去和她們團聚了。

這封信飄揚在海上,江水追着救護車,車上是已經确定死亡的愛人。

她不知道的是,那年奶奶想讓她母親生兒子,她母親只是随口說,要把她賣三萬塊給別人,來恐吓婆婆。

她不知道的是,奶奶在她丢失後,焦急萬分得了老年癡呆,最後躺在床上依舊叫着抱抱。

她不知道的是,她賠滑板的那三萬塊在她母親跌落在地上時被撒得滿屋都是,她母親匆匆撿起碎鈔,追着車流,在川流不息的車道上痛哭流涕。

她不知道的是,婆婆最想讓她完成的事是好好讀書,而不是複仇。

她不知道的是,姐姐們謀劃她出獄後的美麗人生,而不是去殺掉那些男人。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死後不久,江水熬不過歲月随她而去。

電影劇本結束于這句話:如果見到我,請你抱抱我。

江水這個角色很有挑戰,他的少年戀愛,百城尋妻,最後自殺,充滿了浪漫、真摯和悲劇色彩。

賀朝心情複雜,害怕演不好這個角色。

兩人看完整個電影劇本,默默伸手抱住彼此。

世界那麽大,唯有你,才能擁抱我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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