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避匿]
[風飄絮的日記]
今天家裏來了一個荀先生。不知是叔叔還是侄子。我倒是想知道,但是我的身份不容許旁敲側擊。我裝出了一副淳樸的鄉下少年的嘴臉,自然很成功地将他欺瞞過去。不過今天我的表現似乎太熱情了,不符合我本來的做派。胡老三已經生疑了。
夕陽已經緩緩落下。風飒飒吹起,很冷。送走了那個荀先生,一種從未有過的疲勞彌漫着我的全身。是的,疲勞。我想我盡管可以僞裝地很好,但是我實在不适合戴着面具生存。
那個荀先生已經注意到了我種的地。注意到了我種的地與衆不同。或許今日被我蒙混過去,但是總有一天他會回味過來的。我還能繼續蒙混麽?
是的,也許能夠。但是我會很疲勞。會非常疲勞。這裏到底距離許都太近了。如果經常要我戴着面具生活,那樣的生活還有什麽趣味?當然,我也可以去混個小官。憑借我的才華,我想混個生活應該沒有問題。
但是……那不是我所想要的生活。
所以,我只有走。只有走。……可是,前面的這塊田地我已經花了那麽多時間了呀。三十畝地,我想,就是與曹軍五五分成,我也應該有兩千斤的收獲呢……
或者,你真的将自己當作一個普通人了?我自嘲地想。還是走吧……
走了,或許胡老三他們會有麻煩。盡管他們很多嘴,他們給我帶來了很多麻煩;但是我也不能夠看他們碰上麻煩。
給那個荀先生他們留一點東西吧。到底,他也曾滿懷希望地來見過我。
我不想幹涉這個世界太多。本來,我的存在就是一種錯誤。
我該去哪裏?還是去許都吧。天子腳下,那裏,應該是全世界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
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醉仙樓裏打雜。
醉仙樓的老板是一個滿臉肥肉的胖子,與外面那些面黃肌瘦的流民形成了顯著對比。選擇這裏,原因當然不是因為他的胖。
這個酒樓是全許都最好的酒樓之一。這裏樓上會聚了各種各樣的達官貴人,三天兩頭在這樓裏高談闊論;而樓下則是會聚了不少窮人,打二兩老酒,吃些粗糧,也經常有些市井消息。那個荀先生萬萬不會想到,我會選擇在他的眼皮底下生活,孤獨地在最熱鬧的酒樓後的廚房裏。而且,燒火帶起的爐灰是最好的化妝品。
Advertisement
我開始默默做活,極少說話。言多必失,而且我本身也不愛說話。但是那些夥計們經常也會找我拉呱,我便靜悄悄地聽着。他們很滿意有這樣一個聽衆,我也很滿意可以借助他們知道最新的消息。
是的,我必須要知道最新的消息。許都也許是安全的,但是我已經不能夠保證我的出現不會對這個世界造成影響。我必須及時知道最新的消息,然後決定自己是否需要離開。
這樣的生活是我最想要的生活。和平,安定,沒有敵人,沒有任何消耗腦筋的工作。偶爾有點小事故,立即有夥伴來噓寒問暖。
我想起在無花谷的日子。
※※※
[荀攸日記的白話翻譯]
我今天才知道,我居然犯了一個怎樣的錯誤。自怨自艾已經沒有用了,最要緊的,是彌補。
昨天晚上,叔父與我說話時候,順口說了一件事:往南四十多裏路有個叫野豬灣的地方,有個流民種植了三十畝地苞谷,産量竟然比別人種植的高了五成多。我查帳目時候發現了這一點,想去問問他的産量為什麽這麽高,可是那人在過年前離開了,直到現在也沒有回來。
叔父的話只是閑談,我卻總覺地哪裏有些不對勁;早上起來的時候,突然靈光一現!野豬灣,我去過,二十多天前我去過!在那裏,我還特意去找了一個叫“風小郎中”的人,以為這個人很有學識;後來才知道,他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少年而已。
風小郎中!
衣服也顧不得穿整齊,我立即跑進叔父家,問叔父:“那個田主人叫什麽名字?是不是姓風?人家是不是都叫他風小郎中?”
叔父有些莫名其妙,不過還是很快就回答了:“登記的名字是風飄絮。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将他叫做小郎中。”
這就是了,我懊喪地直喘粗氣;又不死心,問叔父:“這風飄絮是什麽時候走人的?是不是二十多天前?”
叔父到底不是很清楚,說道:“大約是吧。我去把專職官員叫來問問。”
我嘆氣:“不用問了!叔父,我做錯了一件事情。我要立即趕到野豬灣去,那裏,或許還有一些有用的東西!”
野豬灣已經沒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了。
被裏長叫來的胡老三哭喪着一張臉:“我也不知道他啥時間走的呀。我們雖然是鄰居,到底也隔着一些路;平時如果不是我來叫他,他也不大會走到我們那邊去的。除了要借牛之外。所以我也是十三天前偶爾找他來幫手舂米時候才發現的,那時間他家門口都有蜘蛛網了。眼見又要開春了,我哪裏知道他會這麽長時間不回來呢?”
撬開了門,小屋子裏是一片雜亂的景象。我叫過胡老三:“看看,屋子裏少了什麽東西?”
胡老三看了看,小聲說道:“我就知道他的琴向來都是放在窗邊臺子上的,現在沒有了。其他……我看就少了幾件衣服。”
我走到窗邊,看見了兩張石頭搭建的簡易臺子。一個臺子上是空的,另外一張臺子上,硯臺裏的墨汁還沒有完全凝結。看起來,他走的時候,這硯臺裏還有很多墨汁。
我沉吟了一會:“他經常寫字麽?”
胡老三遲疑了一會,說道:“他從來也沒有對我說過自己認字。不過這臺子上放着硯臺,卻從來都是幹的。”
這就是了。我下令:“好好搜查這屋子,找到有字的東西都交給我!”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不得損壞這屋子裏東西!”
一番折騰之後,我并沒有找到什麽有價值的東西。或許我錯了,他寫了字,卻不是留給我?或許,他根本不是因為要躲避我而離開這裏,而是另外有原因?一時間,頭腦竟然是一片紛亂。
目光無意之間落到竈臺上。竈臺上的東西擺設,依稀還是那日會面的情景。竈臺下邊還有一段燒了一半的木柴,看樣子就是那天生火給我燒茶燒掉一半的。
那日我走之後,他就沒有動過火燒飯。直接就走人了。沒有意外。走是他自己走的。那麽硯臺應該是他用過的。
順着我的目光,一個從人将手伸進了竈臺。竟然露出大喜的神情!
他拿出來的,是一片寬寬的麻布,上面寫滿了字!
我接過,看到标題:農田水利法!當下細細看去,看到了最後一行字:以此聊酬一顧之恩。如得勿向曹公道及今日之事,則深感盛情。
我并不懂得農田水利,但是我也知道,這裏所說的都很有道理,那麽每一字每一句必定有它的價值!
當我将東西交給主公的時候,主公有些疑惑不解:“公達,這些深耕、施肥的法子真能夠增産麽?我記得你并不善于農事!”
我苦笑,将事情說了。主公說道:“既然這個人有才華,只要他還在我的地盤上,就是掘地三尺,我也要将他找出來!”
郭嘉道:“他既然決心不參與政治,那麽估計多半不會在咱們的地盤上了!”
主公悵然。我悔:“都是我,被他一時蒙蔽!竟然将這個人才白白放棄!”
主公嘆氣:“公達,這不關你事!只能夠怪我禮賢下士還不夠,這位隐士認為我還不值得投靠!”
※※※
[說書人丁全的說書詞]
列位看官,今日小可就将前幾日這醉仙樓上發生的事情編了故事兒,給列位增增酒興。
話說二月初四晚間時分,這酒樓裏樓上樓下,這客人是坐地滿滿騰騰的。別的不說。卻說就這樓上東廂雅間裏,坐着一個大大鼎名的人物。卻是誰呢?就是許校尉許将軍。這許校尉許将軍可是位了不得是英雄人物。別的不說,就說他十六歲的時候,還未曾發跡,整日裏給人家看牛讨生活。這日卻看見自家的牛與別人家的牛打來了。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要知道兩牛相鬥,必有一傷。許将軍卻是靠那牛生活呀。這牛萬一有個長短,這主人責怪起來,卻如何是好?許校尉發急了,就沖上前去。大喝一聲,兩只手攥住牛的兩只角,使出拔山的氣力,登時就将這兩只牛給分開了!這份氣力,何人能及?許校尉今日不需要輪值,便約了三個将軍朋友,來到這小酒樓喝酒談論武功。正說得盡興,卻聽見樓下有婦女哭泣,又聽見有男子大聲責罵的聲音。許将軍此時正說得好生高興,聽了豈有不焦躁的?當下大聲喝道:“酒保,上來!”
要知道許将軍氣力是如此之大,說起話來嗓門豈能不大?熟悉許将軍的人自是不害怕,但是今日的酒保卻與許将軍不熟悉。當下飛快跑上樓來,兩條腿卻怎麽也忍不住不哆嗦。當下問道:“許将軍……可……可是飯菜不好?”聲音都結巴了。
許将軍見酒保如此害怕,卻也放下了聲調,和顏悅色問道:“不關飯菜的事。我且問你,這樓下出了什麽事體?為什麽有婦女嗚嗚咽咽地哭?如此卻不擾人酒興?”
酒保這才放下心來。心一安,話也利索了,當下告訴許校尉:“是有一點小牽涉。一個婦女前來用飯,還沒有離開,卻有一個男子奔進來,要拉婦女走。婦女卻不肯離開。大人您放心,掌櫃已經去說話了,少時就會平靜下來的。您先吃飯。”
要說這許将軍,卻也是一個熱心腸。聽說這等事,當下站起來,說道:“這樣的地方,竟然也有搶掠婦女的事情發生?還有沒有王法?”便大步走下樓去。
下得樓來,卻見一個少年婦女坐在地上,嗚咽哭泣。旁邊有一個男子,相貌甚是兇惡。許将軍就詢問:“你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情?小婦人,你且說來!”
那婦女只顧嗚咽,還未來得及答話,就聽見那男子粗聲粗氣回答道:“這是我渾家,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情,誰叫你來管!”這話說得很是無理,在場的幾個官人卻都火了。卻聽那婦女哭道:“誰是你渾家!我與你又有什麽關系?”
許将軍一聽,心裏就有數了:原來這漢子竟然是看這小娘子長得美貌,出手調戲!卻見那漢子又罵道:“還胡說!回家去瞧我不打你!”竟然伸手去拉那小娘子。那小婦人自然是不願意的,死命抓住那桌子就是不肯動。那漢子更加生氣了,罵道:“小賤人,給你臉面還不要!”伸手去打那婦女的臉面。如此一來,在場人等都忍不住了。許将軍當下大喝一聲道:“你這蠻賊還敢在官人面前如此無禮!”伸出右手,當下将他的左手抓住了,伸出左手,一拳頭就往那漢子的臉面上打去。
許将軍何等氣力!何況這一拳又是含憤而發?有道是:泰山當裂石半片,猛虎當送命一條!眼見這漢子不死也要去半條命了,卻聽那小婦人悲聲叫道:“不要!”撲将上來!
衆人都已經知道不好,可是許将軍拳頭成風,更有什麽人能夠阻擋?正着急時間,忽然看見一個白花花的物事,急速飛來!正可謂是:疾如煙火,迅若流星。百擔強弓應遜其三分力道,千斤雷石也差其四分準度。這白花花的東西急速飛來,不偏不移,正撞中了許将軍的拳頭!
這一撞,許将軍的拳頭立時被撞偏一邊,砰地一聲,打在了一邊的桌子上。一張上好的花梨木桌子就此被打了個稀爛。木屑飛起,湯汁四濺;或有躲避不及,被木屑湯汁誤傷。當下目瞪口呆者有之,轟然叫好者有之,抱着自己的頭腳大叫者亦有之;圍觀人群竟然是從來未有過的熱鬧!列位明見:小可當時也在場,一片木屑飛到了小可的臉上,小可的臉當即紅腫了一塊,好幾日才褪去!可見許将軍當時是多大的力氣?又可以想見那将許将軍拳頭撞開的暗器裏包含着多大的氣力?那漢子死裏逃生,兀自沒有回神;那少婦撲在漢子身上,失聲痛哭,道:“我不與你生氣了,我與你回去!”
片刻之後,大家不約而同将目光投向那将許将軍拳頭撞開的東西:列位可知那是什麽物事?
列位萬萬想不到罷:那是一只瓷碗,早掉在地上裂成了碎片!大家将目光轉向瓷碗來源方向,可是那個方向除了一個正在埋頭掃地的小厮之外,別無他人!身後唯有一扇窗戶,半開半閡。
許将軍推開衆人,徑自走到小厮面前,作揖道:“小兄弟,方才多謝你相助,使許某未曾鑄成大錯!”那小厮何曾見過這麽大的人物給自己作揖?慌忙将掃把放下,搖手說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
許将軍有個特點,最愛武功,最愛找人比武。今天居然發現有人可以用暗器将自己的拳頭撞開,竟是何等快活!見這小厮不承認,卻也不相信,說道:“小兄弟,且與我比試一番如何?”呼地一拳沖那小厮打去。
那小厮如何懂得武藝?那小厮叫做雨萍,是數月前昏倒在酒樓後門口被邱掌櫃救回來的一個可憐人。平時就是連說話也不擅長,更不用說與人争鬥了。竟然不知道躲避,就這麽呆呆站着,驚惶失色的看着許将軍拳頭遞到自己跟前!當下酒樓裏認識這小厮的人,都急忙亂叫:“手下留情!”“別打!”“弄錯了!”
眼見雨萍就要被許将軍斃于拳下,衆人大驚失色之時,卻見許将軍的一個拳頭竟然硬生生停了下來!那拳頭,距離雨萍前胸不過一寸!原來許将軍早有準備,他這拳頭,已經到了收發自如的地步,方才,他只是想試試這個小夥計而已,并沒有真的想與他打架。而這雨萍,看見了距離自己如此之近的拳頭,半晌才回過神來,叫了聲“媽呀”,腳就軟了下去,差點跪倒在地上!還是許将軍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拉起來,還沒有等他立定,就放了手,就這麽直接跳到窗子外面去了。
列位要問:許将軍跳窗子做什麽?許将軍跳窗子不為什麽,他是去看窗外有沒有人去了。碗是這個方向飛過來的,而這個方向的小厮顯然不是扔碗的高手;那麽高手顯然是在窗外了。可惜的是,許大人在屋子裏耽擱了這麽一陣子,屋外的高手早就走人了,哪裏還找得到?許将軍找了一會,沒有找着,便又回了屋子,叫了那對小夫妻詢問。那對小夫妻原來不過是因為生活窮困,丈夫與妻子開玩笑說“想賣了你”,妻子才離家逃走。而丈夫追來,未曾将事情解說清楚,便起了争議,倒鬧出了一場好大風波。許将軍是一個善人,當下将那漢子教育了一頓,又與了他們些錢,讓他們回去好生過活。那小夫妻千恩萬謝走了,倒成就了這醉仙樓的一段佳話。
列位!故事且說到這裏,全是真話,并無一分不實之詞,列位有錢的捧個錢場,無錢的捧個人場,小可在這裏多謝列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