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劫糧]
[《資治通鑒》之《漢紀五十五》節選]
操與紹相持于官渡。初冬,謀士劉晔進大風筝,以竹木、布帛為材質,寬三丈有餘,人可借此乘風而上。操喜,令速督造,數日而得四千餘只。
時風迅烈。一日天暮,霧氣已起,四千餘風筝一道升空,綿延數裏,蔚為壯觀。紹軍這此景,莫不奔走而觀。須臾,風筝漸飛低,紹軍乃見風筝上有人形,乃大驚,不惶思索,亂箭齊發。又須臾,紹軍見風筝上之人竟無響動,乃悟。令收箭,而已損箭支十萬餘。
數日後夜,操軍又發風筝數千只。紹謀士沮授曰:“此亦曹操盜箭之計也。明公可不予理會。”謀士郭圖曰:“恐曹操為虛實之計。寧稍損箭石,不得不防。”紹以為正理,乃命:“少以箭射,觀看虛實。”一輪方射畢,卻見無數傳單從筝上飛落。蓋操以紙袋裝傳單,束為人形。紹軍數箭,刺破紙袋;時風迅猛,紙袋撕裂,傳單遂降落。紹軍不知何物,紛紛俯拾念誦。傳單上蓋紹四州之地具被圍攻之語。時士兵不知真僞,軍心浮動,是夜逃兵近萬。紹大怒,命仿造風筝,急切未得。
操有親兵姓風者,素豪俠,有膽略。告操曰:“紹軍多糧足,我兵少糧缺;唯行奇襲之計,劫燒紹軍糧食,方有取勝之道。願帶親兵中有武藝者十人,夜入袁軍腹地,勘察敵情;偵知囤糧之所,以備奇襲。”操許之。數日而還,告操曰:“紹囤糧于故市、烏巢兩地。已知僅烏巢一地,糧便有數百萬。守将淳于瓊,好酒無備,每日必與手下飲酒;又苛待士兵,常施刑罰,士兵多怨。故雖有兵三萬,将十餘人,實不足慮也。願帶騎兵三千,前往烏巢劫糧。”操遲疑未決。風曰:“公遲疑,恐錯失良機。”
時曹操故友許攸為袁紹謀士。攸性貪,不教子女;然實有見識。數上計策與袁紹,紹皆不聽。攸陰有去意。會家人犯法,審配收系獄中,書信告紹。紹大怒,厲斥攸。攸乃夜奔操。時操已寝,聞說攸來,披衣跣足而迎,執攸之手大笑曰:“子遠此來,操無憂矣!”攸告操曰:“烏巢,紹囤糧之所,屯軍無嚴備,若以輕騎襲之,不意而至,燔其積聚,不過三日,袁軍自敗也。”操意遂決。遂命風率精兵五千,前往官渡劫糧,贈酒揮淚而別。風笑曰:“此非易水,奈何做兒女态焉?”
風令士兵,着黑衣,騎黑馬;如無有黑馬則以炭墨塗色。人銜枚,馬抹口,刀入鞘,趁暮而發。用袁軍旗幟。所歷道有問者,曰:“奉命助守烏巢。”聞者皆信之。既至,陰放火。時淳于瓊醉卧。風着袁軍将領服飾,率數十人突圍入帳,見瓊而斥曰:“吾奉命前來助守烏巢,奈何将軍竟然如此!将軍既已失職,請按軍法綁縛問罪。”不由分說,将瓊綁縛;瓊時醉酒未醒,迷糊之間,竟然不知其詐。風又斥其餘守将,凡口有酒味者,一一捆縛。奪過将印,提升下級軍官數十人為偏将;凡有軍階者,人人上升一級。人人喜悅。分派下級軍官救火,聚集新任偏将曰:“淳于瓊等犯軍法,應予死罪。為正視聽,望汝等親自行刑,既震撼他人,又可警醒自己。”有偏将心知其異,然功利在先,竟不敢質問。淳于瓊等方始懷疑,卻已無反擊之力。既殺瓊等,乃告諸将曰:“我,曹公之親兵也。汝等殺害長官,擅奪印章,已犯死罪。袁紹心胸狹隘,必不饒恕汝等。而投奔曹公,曹公可按今日之位封賞。是求死還是求富貴,公等可自決斷。”
諸将面面相觑。一将有異動,風立殺之。諸将始懼,遂降。風遂命諸将派遣士兵,分批搬運糧食至曹營。又向降兵解說曹軍優待政策。降兵疑懼之心始去,搬運積極。
時紹知此事,欲派兵去救。正商議之時,卻聞說曹軍又放風筝數千,盤桓上空。辛評曰:“此次操必派真兵,借此時我等得訊慌亂之機,實行突襲。”郭圖曰:“盜箭、傳單故計重施,亦有可能。傳單上告訴烏巢事,我軍必亂。”沮授曰:“此必非真兵。且不言降落困難,即使降落,必定分散,無異驅兵送死。傳單事尚為可慮。”紹曰:“既然如此,射火箭如何?”三人曰:“明公此策高明。”
遂射擊火箭。剎那,數千風筝一齊着火;無數火油從空中灑落,或帶火,或不帶火,數十個營帳被點着。士兵驚慌,慌忙救火。先,操命人先将風筝于火油中浸泡;每只風筝帶火油兩桶,皆密封。紹兵射箭,破油桶,火油洩露;火箭燃燒風筝,火油亦被燃燒。燃燒的油、布下落,有落于營帳之上者,立即引發火勢。操見火已引發,遂命斷風筝繩索,任其飄落。又直接引燃營帳數百只。火借風勢,燃燒迅猛。紹軍忙于救火,亦無暇他顧。沮授曰:“須防操趁勢進攻。”紹命張颌率軍十萬,嚴守陣地,防備曹操趁勢進攻。
操欲進攻。郭嘉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張颌死守,只恐急切不得。”操曰:“良機一瞬即逝。”嘉曰:“先遣士兵齊聲喊話,告訴烏巢事,亂其軍心可也。”操曰:“善!”遂行其計。
張颌死守,然軍心已亂,大敗。操趁勢掩殺。紹棄營帳,收兵而走,至黎陽北岸。郭圖素與張颌不合,乃毀之曰:“張颌率兵十萬,竟敗于操七萬軍隊之手,且迅疾如此!必定有情弊。請按軍法。”将軍高覽為之求情,紹怒乃熄。
張颌與高覽議曰:“主公如此,實不可效力。我等可投奔曹操。”遂各帶所部之兵,夜投曹操。操大喜,即封為列侯。
官渡一戰,操得降兵七萬。操曰:“幸得烏巢糧,降兵可活也。”遂欲封賞風。不意風卻于戰亂之中受傷,無暇醫治;等事态平息,傷勢已重,遂不治而死。操大嘆息。
(袁子才評曰:千古其俠,無過風乎!每讀此段,必為風浮一大白;惜其姓名不傳!子才亦曾反複探究,終不得其實。或曰其人名風飄絮,果然乎?)
[劉晔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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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他面前。他看着我的臉色:“你出賣我了。”
我有些尴尬,卻沒有道歉:“你這樣的人,我本來就是要向主公推薦的。”
他一笑,道:“你以為你的主公不知道我嗎?你以為,我為什麽會出現在他的親兵隊伍裏?是我心甘情願的麽?”
我有些不明白:“你既然不情願,那你就不應該借我去獻策的。沒有人會逼迫你。”
他苦笑:“我也有些不明白自己。你主公不過是反複向我強調過一個事實,就是如果戰争取得勝利,他養不活的俘虜,就一定要坑殺。”
我終于有些明白:“你不願意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你要幫助主公。可是,你的計劃雖然周密,卻不可以實施。因為帶數十輕騎入數萬人的敵營,沒有人有這樣膽略。而如果多帶士兵,容易引發懷疑,計劃就露出破綻。”說着這句話,其實我也沒有把握:這個少年真有那樣膽略嗎?
他淡淡一笑,道:“帶數十人入數萬人的敵營,不是沒有人敢做的。”輕輕念誦道:“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
我實在有些聽不明白,也不好意思詢問,但是卻也有些明白,眼前這個少年,多半有些意動,願意親自去做那件事情了。便轉過話題:“我還是有些不明白,我與你素不相識,為什麽要将這麽大的功勞轉讓給我?”
他輕輕一笑,道:“那是因為,我所知道的曹操謀士,大半都是頗有心機的。我不願意多與他們交往。而你,于機械之學頗為上心,其餘事情,卻少心計。我更願意與你交往。”
我看着他眼睛中的真誠,那是不容質疑的。嘆氣道:“可是,交往這麽長時間,我還不知你是誰。”
他笑:“我的名字真的那麽重要?起初不告訴你我名字,是生怕你對我抱有戒心或者其他什麽心思,反而不利于我們一起探讨機械學問。如今告訴你,應該沒有關礙了。我叫風飄絮,字雨萍。”看着我目瞪口呆的神情,笑道:“我本來是沒有字的。師父沒有給我取過字。不過我見許多人都有字,就給自己取了一個。”
我定了定神,笑道:“即使你早些告訴我,也不會不利于我們探讨機械學問的。我聽了你不少故事,是既崇拜又好奇。”
“對我好奇,那就不利于平等交往探讨了。再說,萬一你認為我與孫策關系有些親密,制造投石車這種新式武器我不應該在場,跑到曹公那裏去谏言一番,那還是比較麻煩的。畢竟,那份曹公手谕是假的。”
僞造曹公手谕,還讓我上了當?我的确吃驚。這事情幸好我還沒有向曹公多嘴。否則曹公向他問起罪來,那還得了?轉過話題,掩飾自己的尴尬,笑道:“你這名和字是什麽意思?我讀的書少,竟然不知道出處。”
他一笑,道:“你還是第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我這個名字的出處,還真沒有人知道。”念道:“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笑道:“師父給我取這個名,無非就是悲憫亂世之意。而我給自己取的這個字,也不過是嘆息自己身世之意。”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我也念了一遍,忍不住道:“原來用七言做詩,表意上竟然比四言更為真切。是你做的麽?”
“不是。”他眼睛裏似乎迷蒙上了一層東西:“在我長大的地方,這兩句詩幾乎是人人都會背誦的。這首詩的原作者,是一個王國的丞相。敵軍侵略,家國破碎,自己也被俘虜。在這樣的境遇之下,他作了這樣兩句詩。最後以身殉國。其人臨刑之日,無數百姓為之哭泣落淚。敵人亦為之痛惜。其實詩的最後兩句更加有名。”頓了一頓,念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兩句詩給了我很大的震撼,不過給我震撼更大的,是風飄絮的另外一句話。風飄絮不在中原長大?他在什麽地方長大?
“好一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風飄絮,或者,這是你的心裏話?”話音落處,主公走了進來。後面跟着的是文若先生。我慌忙拜見。
主公笑着看我:“你與雨萍正閑話?說些什麽呢?”
我回禀道:“不過是閑話雨萍名字的來歷。”将兩句詩說了一下,道:“還剛說到這兒呢,主公就進來了。”
主公念道:“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七言詩竟然有這樣的氣魄!似乎并非全篇,雨萍為何不從頭念來,讓我們也聽聽?”
風飄絮淡淡一笑,道:“此詩一共四聯八句,其餘四句關系到風飄絮故地風俗地名,幹系不大。不念也罷。”神情非常冷淡。我有些明白了。風飄絮與主公之間還存在着心病。卻不知問題的症結是什麽,有沒有化解的可能?
主公大笑道:“雨萍說得是!讀詩,讀其精華可矣,何必停留在不必要詞句上!好一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位丞相,倒是曹某知己!如此重大義輕生死者,方不愧國之幹城!”
文若笑道:“正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們如今局勢,與故事中這位丞相所處局勢,何其相似!我們也唯有以國家大利為重,将自身名利生死其他全部置之度外,通力合作,才有望重振大漢雄風!”聽文若先生的話,我明白,他是在借題發揮呢。真有些佩服他的急智。
風飄絮淡淡一笑:“文若先生如此雄心壯志,絮着實佩服。”竟然是絲毫不上鈎。風飄絮自稱沒有什麽心機,看來也不完全正确。
我接口道:“其實,我們現在的處境,比雨萍故事中的那為丞相處境,更為兇險;我華夏兒女的遭遇,比故事中那些百姓的遭遇,更為悲慘。”看着三人探詢的眼神,道:“如今諸侯割據混戰,我們敵人,不止一方勢力;而故事中那位丞相,敵人僅僅一國而已。此其一。其二,那位丞相的敵人并非我族類,艱苦抗戰,不必承擔手足相殘之痛。其三,丞相殉國,人人都感念其忠義,雖死,尚可光照汗青。而我們……”我終于還是說了下去,“一旦落敗,成王敗寇,我們就會被描繪成挾持天子的亂臣賊子!”我說道這裏,深深看了風飄絮一眼。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樣說話的。不過我既然是主公的臣子,那麽就應該先考慮公利再考慮私交。頓了頓,接下去:“我們百姓,遭受的,不是異國異族的殺掠搶奪,而是同胞手足的自相殘殺!而且,遭受異國侵略,百姓容易萬衆一心,終究有将敵人驅走之時;如今我們諸侯割據,人人都自命正義,互相殘殺,百姓又何去何從?文若先生,你們一家,就有在袁軍那邊效力的。到時戰場相見,情何以堪!征戰多年,國家必然元氣大傷;百姓無辜,卻要承受多年亂離生活!自黃巾、董卓亂起,天下成為孤兒的,又何止是雨萍一人!”
主公站了起來,斬釘截鐵地說道:“只要能夠為漢家統一天下,停止戰亂,讓百姓不再流離,雖然是艱難險阻,操也不敢畏懼!即使是身死名滅,遺臭萬年,操也認命!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不管照汗青的是丹心還是黑心,我都要去——盡力而為!”
主公如此态度,我們都深受感染。文若先生當即躬身:“願意追随馬後,萬死不辭!”我也躬身道:“願為主公效命!”
風飄絮站了起來,直視着主公:“就因為你這一番話,我願意幫助你早日結束這場戰争!給我五千兵馬,這幾天夜裏,我已經偷偷出去偵察多次,知道袁軍囤糧地點,在烏巢!初步估計,那裏囤積的糧食,有數百萬石!我會将那些糧食搬運回來!不過,你要答應我——不得殺害降兵!”
主公大喜,握住風飄絮的手:“雨萍願意出手,我亦有何憂!雨萍所提,乃是正理,操豈有不答應之理?”
風飄絮淡淡一笑,收回了手:“我只是答應幫助這一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