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對坐成雙

随後的三日,儲秀宮漸漸安定下來。胤禩坐在西配殿的回廊上,看着宮女太監們一隊一隊進來,留下自皇後或華妃那裏賞賜下來的東西,然後又魚貫而出。

而內務府送來的東西都是按照位份定例的,西配殿這邊自然比不上東配殿那邊貴人的等級。因此那些對門的宮女們瞅過來的眼神裏也多少帶着點趾高氣揚的意味。碧雲從屋內拿來了鬥篷給胤禩系上,嘴裏勸着主子回屋裏去暖和些,但小臉上卻是難掩的委屈。

胤禩拍了拍碧雲的手,反倒叫她把手爐拿來,并沒有要進屋的意思。胤禩抱了手爐,緊了緊領口,感受着冬日裏漸漸冷硬的寒風,任由它吹打在臉頰上,徒自起身走出了廊子,在院子間信步閑游。

記得那還是康熙三十九年的十二月,也是同樣的寒冬,胤禩的生母衛氏晉為良嫔,從随附惠妃居住多年的延禧宮搬到了這個西宮裏最北端的儲秀宮。那個時節的儲秀宮也是久無主位,遠離帝王,冷冷清清。胤禩深深的知道自那一日起,他那位溫柔娴性的母妃便在這悠悠深宮裏默默無聲地渡過了大半人生,自始至終悄無聲息。若不是他這個後來深陷奪嫡渦旋的兒子,恐怕衛氏其人也終将和她這無人問津的人生一般永遠地被人們忘卻……

後宮……對于一個出生于宮牆之內的皇子來說,這裏的一磚一瓦曾是何等熟悉。但作為一個與帝位擦聲而過的臣子來說,這裏卻又是何其遙遠而陌生。胤禩走走停停最終駐足在院牆畔,仰首凝望着紅牆金瓦之外的那抹淡藍天際,出神良久。

不知多少次,胤禩不由自問:如若可以重新來過,他是否願意生生世世遠離帝王天家?但此刻,當他真的重獲新生之時,這答案卻沒有如期而至的閃現在腦海中。

胤禩收回目光,他搖搖頭淡然讪笑,沒有人看得到,這笑容中盡是自責與無奈。胤禩深知即便時至今日,在經歷過那段被父兄接連傾軋的漫長年歲後,他竟然還不能給自己一個篤定的答案。只因為他胸中對于這個皇宮的留戀竟與憎惡一般的多、一樣的深。

也許,皇位之于一個出色的皇子來說,本就是上蒼最為殘酷的試煉。而胤禩,恰如飛蛾之赴火,豈焚身之可吝。

無限的感慨,與這長日無聊的深宮相得益彰,是何其的寂寥與孤獨。而時間總是時快時慢的滑過,直至天色暗下,胤禩才覺得渾身已冷到瑟縮,這才進屋用了些晚膳,準備換衣歇下。但卻見方若說道,“小主,今日還是晚些更衣吧。”

胤禩回身就瞧見方若一臉含蓄的微笑,瞬時明白了她的意思。今日是冊封後的第三夜,寫着富察氏和瓜爾佳氏名姓品級的綠頭牌此刻只怕已經随着敬事房的膳牌一起呈到皇帝面前了。

胤禩拿眼角斜了斜窗外,心想這第一個怎麽招也得先翻貴人的牌子吧,總不會這麽快就輪到他頭上。但方若卻擺頭道,“這可不一定。”

胤禩頓覺氣餒,他這三日已經盤算了幾百遍如何避過侍寝的法子,但卻沒有行之有效的路子。碧雲除了忠心以外尚不可堪以大任,方若雖然可用但畢竟還沒到交心的份上。可嘆當年長袖善舞的八阿哥此刻手上竟連半顆棋子都派不出來,被置入這錦繡後宮之中,宛如俎上魚肉,任人取食。

胤禩咬了咬牙,心下唯一堅定的念頭,就是希望老四永遠的忘了他這號人,如若真的要龍榻上相見,那不如就靠這一口利齒,就算不能咬死他,也要嗑掉他半塊肉來解解氣。

就在胤禩腦中已經一念千裏之時,敬事房的公公在衆人意料之中的進了儲秀宮的大門。而随後,也在衆人意料之外的直奔了西配殿。

“廉答應吉祥,奴才這給廉答應賀喜了。”敬事房來的公公看慣了這種場面,見着面前呆然而立的胤禩,心裏只當這位小主被天大的榮寵給吓懵了。可不是嘛,那邊的貴人都被皇帝撂下了,這得是多大的臉面呀。于是公公趕緊提醒方若姑姑道,“還不快給小主打扮打扮,鳳鸾春恩車待會可就到了。”

方若自然是極為用心的為主子裝扮一番,不出兩刻胤禩便已經坐在鳳鸾春恩車內,手中還有一卷已經被方若提點多次的宮闱圖冊,但此刻胤禩哪有半點心思觀看。而碧雲和碧月自然沒有資格跟着,只能送到儲秀宮門口遠遠望着,臉上盡是一派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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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東配殿的富察貴人倚在自家殿門邊狠狠地看了半晌,險些把皇後娘娘賞賜的海棠雙色錦帕絞成兩段,最後也只能憤憤地摔門回去。

不一會,車攆已将胤禩送到養心殿後寝的西耳房。一進屋,一應沐浴梳化之物皆已齊備。兩個大姑姑在屏風外靜候,只留方若一人在屏風內伺候小主淨洗。

在這京城的冬日裏,能享用四時所采的鮮花為浴,可是極為難得的恩寵,并不是所有被翻了牌子的小主都能有幸見識到的。要是換做任何一個貴女淑媛,此時恐怕早已被歡喜滿溢了頭腦,但此刻浴盆中泡着的卻是胤禩。

胤禩這會哪裏有心情考慮這是花還是草,更別提思考皇帝是有多看重自己,他此刻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了進去,以完此劫。但思前想後,此時不管做出什麽樣的行徑舉動,都只擺着一條死路罷了。

“姑姑,可有什麽法子不用侍寝。”胤禩用低到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問道,再怎麽樣的謹慎小心,也抵不過即将失節的事大,胤禩決定還是開口求助。

方若聽了,正給主子澆水的手嘩啦一抖,趕緊用更低的聲音回道,“小主,您這是怎麽了,皇上的恩寵可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呀,您可不能此時怯場起來呀。”

胤禩把身體往下坐了坐,讓熱水浸沒脖頸,心想:爺這哪裏是怯場,爺現在簡直想死,難道今日真的就是爺的死期嗎?胤禩的腦中已經瞬間演繹了無數種和雍正扭打撕扯的畫面,但無論是哪種自己的情狀都好看不到哪去。他甚至悲憤的想着,當自己被拖出去打死時,希望皇帝四哥能賞他穿件體面衣服就算不錯了。

“姑姑,小主可妥帖了?”門口的太監已經催了,外面那兩位侍候的姑姑也不得不過問一二。

方若只能再度曉以利害,“小主,這送進了養心殿的妃嫔,若是被送了回去,這輩子恐怕就算完了。”

胤禩心想,爺正想就這麽完了呢,寧願一輩子糟了皇帝厭棄,也好過在老四身下承歡。

方若見胤禩神情微愠,卻也來不及再勸什麽,只能回複了外面姑姑說,“這就好了”。然後再度附在胤禩耳邊确認道,“這幾日奴婢教導小主的事,可都還記得?”

“記得。”胤禩腹诽着,不僅記得,爺也是實幹過的,只是那會爺是做男人的功課。

總而言之,這個當口是無法托辭了,胤禩只能任由方若扶起自己,并擦拭幹淨。然後被外間的兩位姑姑用一副寬大的火紅錦被緊緊裹了,如同一個春卷。随後便進來兩位太監,一頭一尾扛起,順着穿堂過去,直奔皇帝寝殿。

這“卷春卷”的情趣,八成是皇帝獨享的,即便是曾貴為親王的胤禩也是無福消受。卻沒料到有了今日,堂堂八賢王此刻化身為這被卷裏的暖玉溫香,被人扛上龍榻,以供聖主把玩。只肖這麽一想,在被子裏的胤禩,臉上就已羞憤得滴血一般。

就這麽被人安置在床榻上,蒙在被裏的胤禩緊緊抓住兩側的被子,生怕皇帝冷不丁的一把給他掀了。但聽着太監腳步聲遠去許久,半天也沒人來掀,胤禩便有些忍不住了,于是略微往上蹭了蹭露出眼睛。

這不露還好,一露出眼睛,可不是和正站在床邊盯着自己看的皇帝對上眼了麽。

當看到胤禛那黑洞洞的眼眸時,胤禩活生生地打了一個哆嗦。雖然這本就是皇帝寝殿,皇帝在這裏出現是理所應當的,但老四不聲不響也不知道站此看了多久,實在是可惡。

胤禛其實從太監把人扛進來的那刻就立在床畔,足足看了這卷錦被半盞茶的時間,心裏竟有些躊躇。直到胤禩不安分的鑽出了頭,皇帝這才移了移身子。只見胤禩的眼神有一瞬間恍若受驚般閃動,随後卻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不動。胤禛的手一直背于身後,手指動了幾次,最終才伸出手打算掀了錦被,卻不料剛剛掀開一截便拉不動了。

胤禛微微用力,便覺得裏面那人也更用力的扯住被子,那暴露出來的白嫩脖頸,乃至整個露出的肩膀都因用力而瑟瑟顫抖。

“大膽。”胤禛松了手,直接将被子扔在胤禩臉上。

臉被遮住之後,胤禩心裏默念:快點送爺走。他記得碧月曾經提過前不久有過一個安答應正因為不合皇帝心意而被原封不動送回,爺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就在胤禩正在自我安撫的同時,只覺得身上忽地一重,似乎被扔了什麽東西在身上,力道極重。随後就聽見皇帝用極為煩躁的語氣命令道,“換上這件,到前面來見朕。”然後便是一陣腳步漸遠之聲。

等了一會,胤禩聽着周圍沒有聲響,這才從被子中再度鑽了出來。寝殿內不見半個人影,只有火燭搖搖曳曳映着明黃的帳子格外耀眼。而胤禩低頭一看,扔在自己身上的卻是一套石青色的朝服。

胤禩以往雖無需親自穿衣,但畢竟對常穿衣物還是有些經驗,很快便将中衣穿妥。再拿起補服一看,前後并兩肩,共繡着五爪金龍四團,正是親王的等級。

胤禩拿着衣服端看良久,已經大概猜出皇帝的心思,最終還是覺得有衣穿總是好的,便費了幾分力氣将周身穿戴整齊。

皇帝憤憤地回到西暖閣的暖塌上,照例看着奏折,但卻一本也沒有看完。幹脆喝起茶來,卻左等不見人來,右等還是不見一丁點動靜,幾番想要叫蘇培盛過去瞧瞧,但都按捺住了,畢竟皇帝私心裏不想讓任何外人見到此番場景。

終于西暖閣的後穿堂上有了動靜,胤禛眼眸倏地一縮,卻很快放下茶杯,低頭繼續看起了奏折,仿佛如常。

很快,那個腳步聲進了門,胤禛覺得這個答應倒是識趣得很,竟也不出聲,于是眼也不擡直接命道,“走近點。”

胤禛感覺到那人停在了離軟榻五六步遠的地方,便繼續開口道,“再近點”。

直到那身影近到足以擋住皇帝的燭光,胤禛才合上奏折,展眼一觀。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靜止,胤禛看到的是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合意的畫面。這答應穿上老八的朝服,雖然身子略顯瘦弱嬌小幾分,但竟有一股與胤禩別無二致的氣質。

皇帝起身,繞到胤禩身後,将他披散的長發攏了攏系于一處,才又翻過胤禩的肩膀,讓這張他頗為熟悉的臉龐對着明媚的火燭,讓皇帝欣賞個清楚。

像,胤禛在心裏念着這個字。他不敢置信,這世上竟然能有如此相像之人。胤禛甚至開始疑惑莫非上蒼讓他來到這個世界,就為了與這個和胤禩一模一樣之人相會麽?這個認知閃現在皇帝腦海,在他深不見底的心海中撩起一串漣漪。

當胤禛反應過來時,他寬厚的手掌已經率先撫上了胤禩的臉頰,細嫩的觸感和對方低眉斂目的乖巧模樣,再度喚起了皇帝對少年時代的追憶。

“坐在朕對面,替朕研墨添茶可好?”胤禛執起胤禩的手,将他拉到軟榻上坐下,而自己再度回到方才的位置上端坐,拾起奏折,眼神卻還停留在胤禩身上。

胤禩看着皇帝對自己流露出的溫和笑容,竟有一陣恍惚,這可還是他那位刻薄寡恩的皇帝四哥?胤禩忽地想起之前種種關于本朝裏皇帝與廉親王的情深意重,突然有了幾分相信,也許在這個雍正朝裏,他與四哥走的是明君賢王的路子。思及此處,胤禩的眸子盈盈閃動,莫非這就是上蒼讓他來到這裏的意義?讓他親眼看一看他們兄弟二人或許可以走上另一條全新的道路。

胤禩感覺到皇帝的目光越發殷切,最終擡手執起了墨錠。皇帝見他如此,才低下頭繼續批起了折子。

這一夜,更深夜長。遠遠看着,一位明黃至尊,一位石青首相,恍如皇帝與王爺隔世再晤,秉燈良宵。細看之下,卻是兩位各懷心事之人,對坐成雙,一夜無言。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2015年的第一天,新的一年,新的一章,祝小夥伴們新年快樂,永遠開心!

阿凝寫文的速度有些慢,但是請相信我這個文不會坑!新年裏的保證,一定會達成!

這一章,其實四哥和八哥都是有情的,只是兩個人要慢慢的熬一下,才能熬出糖來。

文中有一句話,“如飛蛾之赴火,豈焚身之可吝”出自《梁書·到溉傳》。

我個人覺得,八哥重生再世,對九龍那一世或許會有遺憾,甚至自責,但是應該是不悔的。

而我最希望的,不是四哥讓八哥放下甚至悔改,而是四哥與八哥心心相惜。

八哥懂得四哥的高處不勝寒,四哥痛惜八哥如明珠蒙了塵。

這樣兩個人在一起,才是真的身與心的相交,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四八。

為了這樣的四八,我會努力的。

———————這樣正經也要來小劇場麽?—————————

四哥:上次老八糊了朕一臉灰,今天朕就拿被子捂捂他!

八哥:臭流氓,松手,不帶掀被子的!

四哥:都光溜溜了還嘴硬!

阿凝打板叫停:卡!今天不辦事!

四哥:納尼?WHAT?都脫光了你和朕說這個?

八哥:……給爺件衣服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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