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病如西子
養心殿西暖閣的一夜,頗有些紅袖添香夜讀書的韻味。胤禛每每換下一本奏折,便借着燭光細細打量眼前之人,生怕此情此景化為黃粱一夢,轉瞬成空。而胤禩倒是一直老老實實的坐在對面,除了偶爾擡手研墨,就是間或執壺添茶,眉眼卻總是低垂着,再也沒有皇帝初見之時的那分神韻。
帝王心性,向來堅厚涼薄。過了子時,胤禛也便越看越是無趣,總算失了熱情,只埋頭政事。胤禩用餘光瞧着皇帝一舉一動,這會才算着實松了一口氣,沒有什麽比失了皇帝的心意更讓他舒心的了,只是這緊繃的弦稍稍一松,渾身襲來的困倦便再難抵擋。
皇帝的茶杯見了底,卻遲遲無人添茶,胤禛這才擡眼一望,卻再度愣住。只見胤禩此刻正肘抵着幾案,拳頭撐着額頭,看似端坐,魂卻不知何時會周公去了。
胤禛靜靜端看,視線從胤禩微阖的雙目移到輕啓的唇瓣,再由被抵出紅印的額角滑向露出一截的小臂。皇帝還清晰記得八弟當年出宮建府的年歲頗為晚些,那會胤禩最愛跑來到自己的府邸,嘴上說着練字習書,實則卻是混吃混喝,不曾見他正經寫了什麽,不然怎麽那一手的字就是不見長進呢。但這偷懶偷睡倒是常常有之,恰如此刻眼前這人一般身影交疊,往昔重現,歷歷在目。
胤禛輕緩起身,繞過幾案,輕得不能再輕的站到胤禩跟前,微微俯身。眼前這張毫不設防的睡顏,宛如赤子,清淨無聲。仿佛記憶中的那段靜好歲月,不期再至,皇帝心頭一暖,只覺得從這人鼻尖流轉而出的悠悠鼻息迎面傳來,撩撥在皇帝臉頰,敲打在帝王心尖。
可見人想要僞裝本性是何其的難,即便胤禩醒着的時候能夠掩蓋周全,但這一時的松懈,便被皇帝看了個正着。胤禛俯身凝眸半晌,直到燭花晃了又晃,無人裁剪,外面的蘇培盛才探了腦袋進來。
蘇培盛看見皇帝站着,而答應卻似酣睡,正想出聲叫醒這不懂規矩的小主,卻被皇帝掃來的凜冽眼神生生止住。蘇培盛心想:完了,皇上這是生氣了。
這油滑的老太監是沒想錯,皇帝生氣了。但可不是生睡夢之人的氣,而是怪他這個不合時宜闖進來的奴才。胤禛憤憤地刮了蘇培盛好幾眼,又瞧了瞧依舊睡得不知所以的胤禩,頓覺幾分好笑。恰巧此時見胤禩不舒服的動了動手肘,眉頭也随之皺了又皺,才想到他這姿勢是不甚舒服,于是皇帝在蘇培盛幾乎目瞪口呆的注視下直接把胤禩打橫抱起,回後寝殿去了。
皇帝大半夜的在養心殿裏來去折騰,平日裏伺候的奴才不得宣召不敢近身,蘇培盛這會已經琢磨出點味來,明白皇上這是不想讓人打攪的意思。于是也只是讓值夜的太監和司寝的姑姑在門外候着。
夜已過醜時,向來勤政的雍正皇帝也就還有一個時辰的歇息時間,胤禛只能悻悻地将滿懷暖玉放在了床榻上,自己和衣而卧,同枕入夢。
待胤禩這熬枯的病弱身子終于醒過來時,已經是日上欄杆,別說皇帝的影沒見到,就連給皇後請安的時辰都已經誤了。
但裏裏外外伺候的奴才倒是齊備,方若得了皇上口谕特批進來伺候,還有司寝的劉嬷嬷和養心殿的太監王太平在外面等着。
胤禩迷蒙睜眼,待看清自己躺在龍床上時,驚得做起,看了看自己一身衣物整整齊齊,不像是被怎麽樣了,這才冷靜幾分,心道自己這個病怏怏的身子真是誤事,怎麽就不知不覺的睡着了,連被人搬了過來都不知道。
別說胤禩心裏一驚,就連方若這一晚也是一會冰潭一會雲端。自從她知道皇帝在廉答應被送進去後卻獨自去了西暖閣看奏折,就灰心了一大半,但卻遲遲沒見太監把人擡出來,便戰戰兢兢的在廊外候了大半宿,直到天亮蘇培盛出來命她進寝宮侍候,她這才明白自家小主這是得了臉。只是臨進門卻得了蘇公公一句,“今日姑姑看到什麽,只當沒看到便是。”
方若不明所以的趕緊頻頻應是,一進屋就瞧見還睡着的小主竟是一身男裝。方若心中自然是升起無數疑問,但她又哪敢說出口,只能等着小主蘇醒,服侍起身更衣。在看到劉嬷嬷進來收拾龍榻時,兩位深谙後宮世事的老人這才對看了一眼,并無他話。
而就在胤禩從養心殿回儲秀宮的這會子,景仁宮卻是一副古怪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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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貴人向皇後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後,緩緩起身。還不待皇後說一聲“賜座”。華妃便開口道,“富察貴人倒是個知理的,怎麽廉答應到沒來呢?”
衆人見皇後并不說明只是端起茶盞一派悠然,自然有那坐不住的人出聲了,這說話的便是三阿哥的生母齊妃李氏,只聽她語調頗為陰陽怪氣道,“華妃娘娘來晚了些,方才養心殿的王公公已經來過,說皇上體恤廉答應體弱,不用趕過來請安了。”
華妃聞言哼哼一笑,用帕子掩住了嘴角,眼睛在富察氏已經僵直的身子上打了一轉,才轉向皇後道,“皇後仁慈,這些新人到越發不尊重起來。”
皇後含笑自持,勸慰道,“華妃言重了,皇上平時也頗為體恤妹妹,每每請安都來得晚些,本宮向來不會計較這些。”
華妃知道皇後會拿話來刺她,自然不惱,轉臉看了看菀貴人及沈貴人,這才繼續道,“我倒是聽說,廉答應體弱得很,連服侍皇上的氣力都沒有,這不囫囵個的又出來了嘛。”說完掩嘴一笑,用眼角瞟了一眼坐在最後的安答應。後宮誰人不知安陵容就是那個被囫囵送回的答應,又一向最愛傍着兩個得寵的貴人。
甄嬛聽了剛想說什麽卻被沈眉莊按下。皇後餘光瞧了瞧這邊動靜,才繼續說道,“是呀,看來病得不輕。剪秋,一會去太醫院請個太醫給廉答應瞧瞧,并囑咐她好生将養,這請安的事等好了再來不遲。”
皇後見富察氏站在中間,也尴尬了半晌,便賞她坐了,與衆嫔妃再說了幾句,也便散了。
于是這西暖閣一夜的故事,就在宮牆之中彌散開來。大多是說廉答應體弱多病,皇帝雖頗有幾分憐愛,但架不住這病西施福薄,成了這雍正朝第二個被原封送回的答應。但境遇自然比那安答應好上幾分,皇後娘娘親遣太醫看治,得了太醫診斷後才命敬事房撤了廉答應的綠頭牌,令其在儲秀宮養病,連同住儲秀宮的富察氏也連日移去了承乾宮避疾…
是夜,皇帝用過膳,正聽着蘇培盛的禀報,果然今天各個宮院來打聽的人不少,皇後和華妃的人自不必說,沒想到連太後的壽康宮都來了孫嬷嬷。
“可都按朕吩咐的說了?”胤禛拿起一本奏折,并未打開,而是先等着奴才答話。
“回皇上,劉嬷嬷都按照皇上吩咐的說給了各宮奴才,只說廉答應身子弱,侍奉不了君王。”蘇培盛心裏那是門清,皇上沒寵幸妃嫔又一夜沒放人,這指不定有多少人想打探出個中緣由呢。
胤禛不由冷哼,心道看來朕來之前這養心殿也太松散了,後宮婦人都敢到朕的跟前堂而皇之的打探起消息了,看來不整治整治着實是不行。
這邊皇帝正想着,敬事房的公公托着裝滿膳牌的銀盤進來了。
皇帝眼前一亮,直接招手讓人過來,擡手要翻,卻哪裏還有廉答應的牌子。
皇帝這一遲疑,敬事房的公公可不是傻子,立刻禀明,“皇上,今日太醫院的薛院判給廉答應請了脈,說小主染了寒邪之症,實應卧床休養。皇後娘娘聽了便撤去了廉答應的綠頭牌。”
胤禛心中只道了一句:多事。但轉念一想,瓜爾佳氏看着卻有不足之相,昨日陪朕坐了那麽一小會就睡得暈死過去,那不盈一握的腰身,和輕如薄紙的重量,到真是該好好養養。
于是皇帝再無興趣,直接揮手讓人下去。敬事房的公公有些遲疑,但還是準備退下,卻在到門口時聽到皇上把他叫住。
胤禛昨夜頗有些意猶未盡,今日連與朝臣議事都有些恹恹地,更別說看折子了,難免心猿意馬。皇上心道:既然老天都讓朕來到這輕松許多的雍正朝,那何不享享清福。更何況如今雍正元年的皇帝,還是盛年體健,既有心也有力,自然不會委屈了自己。于是,皇帝便大手一揮,翻了富察貴人的牌子。
富察貴人這一夜可是真沾了雨露,頗有些苦盡甘來的意思,只是皇帝卻覺得滿不是那麽回事,小戲一番便命人擡到耳房歇息去了,反倒得了一覺天亮的清淨。
而後的幾天,皇帝繼續勤政夜讀,但凡宣召嫔妃卻翻得是菀貴人的牌子。既然那位最像的如今侍候不了,那這有兩分肖似的甄氏也算是略解君王一二相思。可這放在後宮諸人眼中,可不就變成菀貴人聖寵不倦了。
儲秀宮,如今冷冷清清,只餘一個答應住着。海富團頗有幾分低落,原本廉答應被率先翻牌子的喜悅在經過了七八天後,總算漸漸淡了下去,眼見着這位小主久病無寵,前途灰暗的很。
而大年将至,六宮都添置妝新一番,卻獨獨這偌大的儲秀宮人影寥落,太監宮女們也不知都躲到哪去烤火。
“小主的病,已經喝了快十天的藥,怎麽還不見好?”碧雲端着好不容易熬熱的藥碗,心裏焦急。
方若也是一籌莫展,那一日皇後雖然撤了廉答應的綠頭牌,但養心殿的王公公卻連夜來訪,說皇帝命方若卸去教習姑姑之職任儲秀宮的掌事宮女,方若知道皇帝這是怕廉答應手下無人被奴才們怠慢了,可見皇帝是看中小主的,只要小主身子養好,那自然是大有可為。
胤禩想的卻是另一碼事,從皇後派太醫來的那天,他就格外留意着,在太醫面前又是咳喘,又是坐不穩,果然得出了如此之重的結論。他自然知道,即便他沒病,皇後也是樂于他久病不起,于是便乘了這順風船如了自己的意,只要自己病上一年半載,皇帝定會将他忘到腦後。
可就在第二天,薛太醫送來的藥方,胤禩卻看出了不對頭,這方子雖是對症進補之用,但卻每一樣都少了兩分。吃不壞,也斷然是不能快好的。胤禩心裏冷笑,這後宮的手段也真是千年不變,連皇後的手腕都如此下乘,卻不知這些婦人之心倒是正合了爺的意。于是胤禩開開心心的命碧雲碧月每日按時煎藥,在旁人看來竟然是一副準備養好身體再得聖眷的雄心壯志。
“小主,莫不是這藥……”方若過了這幾日也察覺出不尋常,趁着旁邊再無外人,開口提醒道。
胤禩對她一笑,心想這姑姑以後還是大有用處的,但今日卻不能用你,于是趕緊做出一副慌張樣子,責備道,“皇後娘娘親遣太醫請脈,隔三差五的便命人詢問,我們怎可有這種放肆念頭。”
方若聞言便不敢再提,畢竟藥方她是過了目的,看得出藥是對的,她哪裏有胤禩的慧眼如炬能解其中的彎彎道道。更何況宮內人盡皆知太醫是皇後派的,綠頭牌也是皇後撤的,再加之多年裏皇後端的是賢惠溫婉的範,斷不會如此大張旗鼓的迫害一個小小答應。
就這樣,除夕夜如期而至。即便遠在儲秀宮一隅,胤禩也仿佛能聽見乾清宮家宴的歌樂炫音。越是如此喧鬧喜慶,胤禩便越發深刻的體會到這紫禁城裏蕭瑟靜谧的孤獨,這恰恰正是陪伴母妃一生的孤獨。
胤禩立在窗口,看見海富團帶着幾個小太監頻頻往宮外探頭,便喚了海公公過來,賞了他一袋碎銀,放他們幾個出去賭錢打牙祭去了。倒是劉雲貴頗令人意外的一直守在廊外,倒有幾分忠心。
碧雲聒噪,碧月卻安靜許多,只聽他們和方若正在敘着家常,說着往日裏家裏的年節氣象,說着說着不知怎麽就談起了今日進宮的幾位皇親。直到說到敦郡王夫婦時,胤禩的目光沉了沉。
窗外突然飄起冰晶,瑞雪豐年,多好的兆頭,胤禩伏在窗邊想着:若是在以前,他們兄弟幾個必會在家宴之後把酒言歡,守歲天明。可時至今日,今夕何夕,物是人非,那個唯一還近在眼前的弟弟,卻被這高高的宮牆阻隔,再難相見。
“我想出去走走。”胤禩覺得,他不能在屋裏繼續呆着,仿佛這熱騰騰的炭爐随時能烤出他的淚一般,他只想趕緊跑到外面那寒風凜冽的風雪之中,冷一冷,靜一靜。
碧雲想要開口阻攔,卻被方若止住了,方若自然看得出胤禩那難以掩蓋的悲傷,身處後宮多年,感傷之情在後宮女子身上比比皆是,但此刻方若卻覺得胤禩身上卻是另一種她從未見過的低沉,低沉得太過隐忍。“小主若想出去,便抱了最熱的手爐,穿上前日碧月縫的那件鬥篷才行。”
胤禩點頭,報以感謝的微笑,任由碧月給自己穿戴,手裏握着暖烘烘的手爐,由方若在後面打着折傘,一主一仆往禦花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