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皇帝有情
一個時辰的休憩,胤禩總算是将這兩日于行宮伴駕的虧損補了回來,在明媚的午後春陽中悠然醒來,起身出了卧室在明間的暖榻上坐了。胤禩看着碧月端着茶杯過來,端詳了她半刻問道,“碧月,聽說你老家是甘肅慶陽的?”
碧月放下茶盤,恭敬的立于一旁答道,“回主子的話,奴婢老家确是甘肅慶陽的。”
胤禩“嗯”了一聲,執起杯子渴了一口水潤了喉嚨。自今日一早,他就發現儲秀宮上上下下的宮女太監都口稱自己為“主子”,再無人用“小主”之詞,可見是方若私下裏囑咐過的。前日在行宮湯泉裏的那番肺腑真言果然被方若記着了,她倒真是個細致盡心之人。
胤禩一邊稍覺舒心,一邊繼續問起碧月道,“慶陽刺繡乃是隴繡之首,你可會些?”
碧月微微屈身含笑應道,“回主子,奴婢雖自幼長在宮中,但打小有姨母姐姐在身邊教着,家鄉手藝不敢丢了,因此會些皮毛。”
“是了,我看你平日心巧,手自然也是巧的。”胤禩放了茶杯,滿意的打量了碧月一番繼續說道,“下個月就要到端午了,我正想着畫些花樣,做幾只荷包香囊備着,等到時候好放些艾草、菖蒲并冰片、雄黃等物,以求袪蟲避邪,又吉祥又好看。”
碧雲在門畔也聽見了,噗嗤一笑,立馬被胤禩白了一眼,她自恃從小跟随主人,近日來又頗得胤禩疼愛,便走近了幾步到暖塌跟前笑道,“主子怎的這麽心急?谷雨剛過,離着端午還老遠着呢。”
胤禩剛想把她的話堵回去,就見這小丫頭眨着眼睛,一副機靈古怪道,“莫不是主子心急,想繡一副鴛鴦戲水送給皇上?”
胤禩聽了覺得定是自己平日裏太過和善,心下決意再不能放任碧雲這丫頭,一定要好好敲打一番。還不待胤禩開口,碧雲卻又繼續嘴快道,“主子在家裏那會,最會針黹女紅,老夫人天天誇耀着,倒是進了宮這麽些時日了,奴婢都好久未見主子動針線啦。”
胤禩一口氣被她生生堵在喉頭,只覺臉上一漲。他堂堂皇子阿哥哪裏會什麽針頭線腦的活計,即便如今身為女子,胤禩也是斷然沒有絲毫想學的意思。于是冷眼瞪了碧雲,倒沒見這丫頭有什麽懼色,反倒和碧月對視一眼,兩人竟然心照不宣的笑了。在兩個年輕侍女眼裏,自以為主人這是羞臊了。
胤禩一向對自己人頗為心善,更何況如今身邊也只有這三五個可心之人,便無論如何也嚴厲不起來,只得輕咳幾聲,換上一副愁苦模樣嘆道,“我這身子,雖比去年冬天好些,但手還是抖得厲害,只怕是做不出什麽像樣繡品。這不正好碧月靈巧,就有勞碧月來幫襯幫襯了。”
碧月見主人如此擡舉自己,趕緊伏了伏身,慌張道,“蒙主子看得起奴婢,奴婢哪裏當得起‘幫襯’二字,不過是為主子捧線紉箴罷了,打打下手還将将能夠。”
胤禩心中一嘆:爺确實是連紉箴都不會,但你若再做推脫,爺就一個紋樣也拿不出手了。
說話間,方若正掀了簾子從外間進來,臉上雖照例帶着笑意,但胤禩一眼便瞧出了她面色不妥,于是直接下了結論道,“這事就這麽定了,待幾日後我畫好圖樣,再叫碧月來繡。日子也漸暖了,早上我見內務府派來宮女來莳弄花木,我素來不喜歡那些過于香的、豔的,碧雲、碧月你們去看看都種了些什麽,晚膳時再來報給我聽聽。”
碧雲、碧月領了主人差使退了出去,只留方若在明間裏伺候。
“姑姑方才去院子裏,怎的臉上不愉,莫非宮院裏有什麽不合心的事?”胤禩本是叫方若去将廚房裏經手吃食、藥品的宮女再摸上一輪,卻不料她回來後竟是這般隐含不快,心道這小廚房裏可不能出一分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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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見主人已經瞧出端倪,便不再藏着,直言道,“主子,方才奴婢從小廚房出來見天色尚早,就去內務府把夏季的衣緞領了來,好早點為主子置辦夏衣,卻正巧遇到碎玉軒的浣碧。”
“哦?”胤禩疑了一聲,這麽說來這不愉之事并非發生在儲秀宮院內,而是和碎玉軒有些幹系了?于是胤禩靠在團枕上緩緩言道,“聽說浣碧是菀貴人從家宅裏帶來的貼身侍女,機俏可人,連皇帝都曾贊過她兩句,不知可是她年輕浮躁沖撞了姑姑?”胤禩自認方若行事妥當,即便真有什麽不知禮數的宮女到她跟前,也勢必不會出太大差錯,因此雖是問話但語氣上頗為寬心。
果然方若聽了,趕緊解釋道,“主子放心,浣碧姑娘倒是穩重,只是……”
胤禩見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便明了幾分,斂眉含笑道,“莫非皇上将菀貴人留宿了?”
方若擡眼瞧了主人一眼,只見胤禩正巧微微側開頭,一抹清淺笑容還留在臉上,言語中卻是無比的通透明白,見慣了後宮怨女的姑姑只覺心中一疼。
方若心道:難為廉貴人年紀輕輕,就有這般懂禮識趣的端莊。本正是含苞待放的年歲,卻早早深陷在後宮囹圄之中,也不知這等明媚嬌顏能得多久帝王恩寵。于是心中不由輕嘆,又恐讓主人聽見煩心,只能抿了嘴,垂了頭,沉默不語。
“華妃可是回去了?”胤禩覺出方若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隐隐含含的憐惜,卻又不便回應她什麽,只得問起正事。
“是,華妃娘娘已經回到翊坤宮了。”方若趕緊收起哀傷,将外間所聞之事一一禀報,“浣碧到內務府是去領水豆腐的,說皇上醒來不久,便只留了菀貴人伴駕,叫華妃娘娘回宮歇息去了。并且皇上點名說想吃泉水豆腐,這會菀貴人只怕已親自到小廚房去置辦了。”
胤禩聽了心中微動,當年他不善經營,家裏的莊子也只是他們兄弟幾人郊外小聚之地。四哥那會便已是清粥素食的習慣,胤禩曾特特從延慶尋來一位師傅,最會以山泉清水磨豆成漿,制成原汁原味的泉水豆腐,再備上蒜碟、醋碟等佐料之味,四哥喜愛非常。沒想到時至今日,老四還記得這口。
“皇上的身體,可好些了?”胤禩本是懶理雍正死活,想他嘔個紅也不至于怎樣,自己當年在宗人府熬了那麽些時日才過去不是?但方才腦中往昔一幕飄然而至,仿佛揪起一絲胤禩胸中逝去已久的柔軟,便自然而然的關切了這一句。
方若見主人總算關心起皇帝安危,心中一安。主人剛一得寵,皇上便嘔紅病倒,無論如何都是難逃那些有心之人的舌頭。于是方若立在暖塌之畔,把今日她在宮裏打探了一圈說法,全都報了上來。
胤禩聽了一遍,規整思路,無非就是皇帝不知看了什麽軍國大事,竟然氣厥過去,連皇後都不知內情。只是如今衆人周知的是皇帝龍體萬安,并無大礙,休息了一個半時辰便好了大半,最終把一直伺候在身側的華妃打發回了翊坤宮,獨留了甄嬛于左右伺候。
胤禩琢磨一番之後,便明白了方若的擔憂,皇上這是明擺着的喜愛甄嬛,不然不會如此下華妃面子。而這事傳到後宮之中,難免會牽扯到儲秀宮來。盛寵之恩猶在眼前,椒房之喜濃香未散。皇帝大病複好,醒來卻獨獨惦念着菀貴人,沒有一絲要搭理儲秀宮的意思,可見如今紫禁深宮裏最得帝心之人還是碎玉軒這位。
方若見胤禩微微蹙眉,後又舒展,覺得主人定然是和自己一樣的想法,過了半盞茶的時間,才聽見胤禩語氣頗為輕松的笑道,“姑姑莫要為此事憂心,菀貴人與我同位,又早我入宮,理應在我之前,但有些人卻未必咽得下這口氣。”
“主子是指……”方若收了聲音,用口型比了“華妃”二字。
胤禩點了點頭,皇後留下甄嬛意欲分寵,而皇上也恰恰就看上了甄嬛。不論菀貴人是有意依附皇後,還是皇後順水推舟,如今在華妃眼裏只會覺得碎玉軒及鹹福宮一衆皆為皇後擁趸。胤禩覺得此種局面甚好,這後宮之中必須有人領銜唱起大戲,才得以讓他淡出衆人視線。
當胤禩心滿意足的在儲秀宮裏準備埋頭消隐之時,菀貴人已經在碎玉軒的小廚房裏親做羹湯了,而皇帝卻是又回到了養心殿的西暖閣坐着。
“把那封信拿過來。”胤禛只覺得醒來之後,身體恍如一下衰敗了幾截,隔了幾個時辰,再度靠坐在暖塌之上,卻連伸手去拿幾案上那疊紙張的力氣都欠了幾分。
蘇培盛從已經摞好的奏折中揀出了一封棕黃信封,封上書着“四哥親啓”的字樣,雖然裏面的內容他并不敢瞧,但心裏也猜得出七七八八。
胤禛将信捏在手裏,并不急于再看,他端詳着封面上的四個字半晌,心道:老八這手字,真是不管到了哪一世都是一個樣,不見長進。
皇上捏着廉親王的親筆信,仰頭望向窗外,已近黃昏的天際慢慢泛起昏黃。胤禛眯起眼,他仿佛覺得眼前一切模模糊糊,再不似那般真實。
就在今日的一早,粘杆處調查廉親王死因的秘本已在晨曦微啓時就到了養心殿禦案之上。胤禛拖着一夜難眠的疲憊身軀先見了議事的王公大臣,心裏卻還想着昨晚老九的那張奏折。
塞思黑的折子自然沒有好聽的話,多活一世的胤禛本是全然不放在心上。但胤禟這次的奏折中卻道出一個驚人真相,他口口聲聲稱皇帝逼死王爺,背信棄義。字字句句,誅心之言,看在皇帝眼中,只覺周身冰寒。
胤禛從到了這個世上,便只知這一朝的雍正皇帝與廉親王是明君賢王,堪為一代璧人,哪裏想過會是先前那位皇帝逼迫八弟就死。如今被畢生最恨之胤禟,言之鑿鑿,直指皇帝寡廉鮮恥,胤禛心裏幾乎如鈍刀割肉一般,痛苦異常,那剛剛建立起來的甜美期盼仿佛如笑話一般可悲可憐。
于是皇上連夜派了粘杆處前去徹查,胤禛雖厭恨胤禟,但此時此刻老八早已駕鶴西歸,老九這番言辭除了洩憤,只怕并無其他私心。因此當皇帝派出密探之時,心中卻已隐隐相信了幾分。
晨議過後,皇帝趕緊回了西暖閣,将粘杆處秘本看了一個囫囵,裏面清晰的記錄了廉親王過世之前的吃穿用度、言談舉止。除了寒症勢頭發展迅猛之外,看起來一切都像是急症不治一般。但粘杆處末了所寫的一個記錄卻讓皇帝心中一驚,原來在廉親王咽氣前夜曾送出一封信,這信正是送進紫禁城,送進養心殿,送給皇帝看的。
胤禛将蘇培盛叫到跟前,不由分說道,“把老八的封信拿來。”
蘇培盛一聽,面色登時就青了幾分,心道皇帝曾千叮萬囑将此信收藏起來,不可再提,但既然金口玉言,蘇培盛盡管滿腹狐疑,卻還是很快從櫃子中端出一個黃花梨的木匣子。
胤禛打開匣子的手,幾乎帶着顫抖,而當真正的信中內容展在眼前時,只覺一股腥鹹熱流用上喉頭。
那信裏,全然不是胤禛自以為的情深似海或悲恸遺憾。從顫顫巍巍的字裏行間,胤禛仿佛再度看到了那張臉,胤禩的臉。那是雍正朝那幾年裏胤禩最常有的表情,神如死灰,冷漠疏離。他在信中嘲諷着兄長的悖逆心意,唾棄着皇帝的無恥貪圖。最後他說“願以吾身,完就此劫。以胤禩一人,換朝堂太平,求兄弟止戈。”
胤禛沒有再看一遍的機會,因為那滿口的熱血已經噴薄而出,眼前一片血紅。
皇上的思緒随着夜幕降下,終于從暗沉的天際中拉回,目光落在剛剛掌起的燈燭上,而手上的那封信,胤禛竟再無打開的勇氣,而是讓它靜靜地躺回木匣之中,束之高閣。
不知又過了多久,皇帝才将将回過神來,只聞縷縷清香鋪面而來。胤禛一擡眼,正瞧見甄嬛立在西暖閣門外,手裏捧着一屜乳白豆腐袅袅而來。
蘇培盛見皇上已經看到菀貴人,便沒有出聲打攪。老奴才立在門口,看皇帝招手讓菀貴人進去,再瞧着菀貴人挽起馬蹄袖,将幾碟蘸汁布在一側,緩緩擡頭柔聲道,“四郎,要先嘗哪一種味。”
胤禛聞聲,身體一震,他展眼看向甄嬛,只覺她此刻站在燭影之下,黑暗掩去了她大半個臉頰,卻有着說不出的滋味,皇上恍如夢魇一般慢慢擡手撫上了菀貴人的臉頰,沉聲道,“叫四哥。”
甄嬛幾不可見的微微一愣,旋即為皇上夾了一塊豆腐蘸了醋汁,放在骨碟中捧到皇帝眼前,情深似水道,“四哥,嘗嘗。”
這一頓晚膳,皇上吃了兩塊菀貴人親手庖制的泉水豆腐。最終命衆人将燈燭調暗,牽着甄嬛回了寝殿,一夜安寧。只有皇帝懷中佳人知道,攬着自己的夫君此時此刻是何等情深,彷如百練之鋼化為繞指柔情。
在甄嬛心中,這不聲不響的一夜,卻比那些激情四溢的夜晚都要動人心弦,在她年輕的心尖留下永世不滅的美妙記憶。
作者有話要說: 四哥吐血的真相揭開,原來四哥兩輩子都是自作多情了。
但老天是疼四哥的,這不把真八哥給弄來了嗎?
甄嬛其實在這裏是百分之百的替身了,但在一個女子心中,此刻卻是自以為兩情相悅的幸福。
所以當甄嬛發現四哥根本不愛自己,一定會斯巴達滴。
所以雖然甄嬛鬥不過八哥,但是身為一個後宮妃嫔這也是一條必經之路。
下一章,是新年前的最後一章,阿凝争取在下周一晚12點之前更新。
感謝所有送地雷和留評的小夥伴們!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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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叫四郎。
八哥:……
四哥:叫四郎。
八哥:……
四哥:叫四郎。
八哥:……
死循環中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