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幻夢之間
胤禩直挺挺的躺在床榻之上,毫無生息。皇帝盯着他蒼白的面顏,只覺得心也漸漸涼了下去。
對于患者來說,一分一秒皆是在鬼門關前煎熬,而醒着的人又何嘗不是分分刻刻的剜心之痛。
胤禛依稀記得,八弟十歲前那兩年身子總不是太好,時常頭疼腦熱的病歪在榻上。那會四阿哥乃是佟佳皇貴妃的養子,而八阿哥只是一個尚未得到君父青眼的無寵阿哥。因此兩人身份還是頗為懸殊。若不是胤禩頭次進尚書房就得了師傅誇贊,胤禛還真沒特別注意過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弟弟。
康熙三十二年,胤禛記憶中極冷的冬日,夜長晝短,阿哥所的時日最是難捱。就是這一季裏胤禩害了一場大寒,險些沒能熬過去。
那幾天裏胤禛每每從尚書房回來總是要繞道去西五所看望八弟,而路過儲秀宮後牆時,總能見着一位宮嫔打扮的女子遠遠朝着阿哥所眺望。這女子便是八阿哥的生母衛氏。
但凡胤禛來看望,只要胤禩醒着就會問四哥衛氏站在何處,今日穿了什麽。大清朝裏這種母賤子貴的例子屢見不鮮,數不清的皇子打出了娘胎便離了親娘,而像八弟這般對生母眷念不忘者實屬不多。
而就是這短短十日的看望,讓兩位年幼的小阿哥建立起了難得的情誼。稍稍相熟之後,胤禛也沒了那些顧忌,會直接除了鞋襪鑽到弟弟被窩裏,兩人嬉鬧談天,又暖和又舒服。
這段年幼歲月,在後來的幾十年裏随着兩位皇子的成長,漸漸淡去。淡得連他們二人都幾乎再難憶起。
而今時今日,還是這個紫禁城,卻是不同的宮院,甚至不同的季節。皇帝緊緊握着手掌中冰寒的手指,眼見着方若一勺一勺喂進去的藥湯被一次一次地吐出。胤禛慌了,仿佛這個可以揭開塵封歷史的人已經漸離漸遠,再難回還。
皇帝忽地蹬了鞋、上了榻,一掀被子将胤禩抱在懷裏,好像只有如此近的貼合才能讓胤禛感覺到胤禩微弱的生氣。
方若側了側身,背着皇帝飛快的摸了下淚,然後才過來給皇上和貴人裹好了被褥。
這一夜,皇帝衣不解帶的擁着胤禩。見他冰冷時便将自己的體溫渡過去為他取暖,見他發熱時便拿了方若遞來的冷布巾為他敷着額頭。周而複始,直到後半夜,胤禩依舊無聲無響,也不知是好些,還是更壞了一些。
夏夜漸短,剛過寅時天邊已泛起白光。胤禛靠在胤禩肩頭,伴着他微弱的鼻息,緩緩陷入了迷蒙。
迷迷糊糊中,胤禛只覺得走在幽暗的宮道上,許久才找回思緒,飄飄忽忽間終于看清前方有個人影。石青色的長袍,烏黑的發辮,那人不遠不近,卻看不見臉面,而周身透出的那一股子氣息,恰是皇上最為熟悉的。
“老八……”胤禛下意識的追了幾步,卻覺得那人越行越快,仿佛随時就要消失在煙雲浩渺的薄霧之間。
“老八!”胤禛搶步追去,眼見着就要扯住對方的袍袖,卻被那人一閃,再不見蹤影。皇帝登時立于空蕩蕩的宮道之上,紅牆金瓦之間已無半點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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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皇帝無論喚上多少聲,也是有去無回,毫無希冀。
胤禛頹然地沿着牆邊走下去,這條路極為眼熟,就如同每日走上無數次的宮道。但卻又如此陌生,不似紫禁城中的任何一處宮院。漫長無邊,不見盡頭,仿佛将這漫漫禁宮之中所淹沒的一切暗潮陰冷,都彙聚到了這條狹長的甬道之上。
“朕不準你死。”
“朕不許你走。”
……
一聲聲,從皇帝喉頭淺吟而出,最終化為一句句嘶吼,胤禛近乎癫狂般對着高牆禁壁一陣踢打,試圖沖破這高聳的防線,再見那身影一次,哪怕一眼也好。胤禛覺得自己還有好些話想要和胤禩說說,想問問他還記不記得抵足而眠的幼年,還記不記得塞外策馬的年輕歲月,還記不記得隔牆而居的兄弟情誼。
然而,宮牆冷硬,皇帝即便耗盡了周身氣力,最終也只換來跌坐牆角的失望。
九五之尊、萬乘之軀,再也沒有立于朝堂之上的不可一世。一朝天子、萬人之上,此刻也不過是不得所愛的凡夫俗子。
少頃,一聲低沉的呼喚從宮牆四面浸透而來,低低念着,“皇上……”。
胤禛猛地擡首,意欲尋這聲音來處,卻終究是什麽也沒找到。
“何人?”皇帝直立起身,負手而立,眼前的迷霧漸漸消散,一眼望去卻依舊是空空寥落。
“皇上有辜天恩,還是請回吧。”那聲音輕緩而有力,字字句句真鑿可聞。
胤禛聞言神滞半刻,畢竟皇帝乃是人中之龍,深陷幻境卻還有幾分清醒意志,只見胤禛屏氣凝神道,“不知何處仙家,但請将朕之八弟歸還。”
“呵哈哈……”那笑音猶如耄耋老者,也不曉得是何方仙聖,只聽他淡然笑道,“八王何在?貴人倒是有一位。”
胤禛眼神不由暗了一暗,但還是不死心,正欲開口再進一步,卻突見天地變色,眼前宮牆瞬時塌垮,陷入一片漆黑。
還不等皇帝再做多想,卻聽見一聲“四哥”,由遠至近,如雷貫耳。
皇帝登時坐起,吓得剛端了水進來的方若險些失手扔了盆。
胤禛忽然眼前一亮,環視四周,這才篤定方才自己是被夢魇住了。
而懷裏之人卻動了動頭,極為難受的喃喃自語起來。
胤禛将人抱得近些,卻聽不清他在喃語什麽。
方若見了心下一喜,趕緊上前跪在床邊急道,“皇上,主子這是要醒了。”
廉貴人有轉醒跡象,葉院判并劉太醫是第一個得了信的,只見兩位太醫從外院的偏殿裏一溜煙的跑進來請脈。
胤禛此時已經移坐到床邊軟椅,靜靜地等着太醫結論,只見葉士生與劉裕铎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兩人幾乎同時間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葉院判到皇帝跟前禀道,“有皇上龍威庇護,廉貴人已是脫險了。”
胤禛聽了疑惑道,“當真?”方才這群太醫還是一副唯唯諾諾,只說全看造化,如今竟然打起包票來了。
劉裕铎趕緊也近前一步,說道,“皇上放心,廉貴人雖陷昏睡,但脈象已趨平緩,不浮不沉,流利有力,已脫險境。”
太醫退下後,屋裏重歸寧靜,方若為胤禩再度換了一套中衣。皇帝在一旁坐着,只覺得方才夢中錐心之感猶在心頭,而面前這張漸漸舒展開的面顏卻又是這般清晰。
皇上輕輕問道,“他方才說了些什麽?你可聽到了?”
方若為胤禩掖了掖被角,見皇帝臉色說不出來的奇怪,只得憑本能答道,“回皇上,方才劉太醫說貴人這是在發夢,嘴裏斷斷續續,不成詞句,奴婢倒是聽出叫了幾句額娘。”
“哦……”胤禛輕輕嘆息,默默念叨着,“倒是苦了他了,進宮半年多,他可是想家了。”
方若聽了心中也覺奇怪,十六七的大格格進宮離家,沒幾個不惦念親人的。但方若一直伴在胤禩身邊,倒是極少聽他提及家人。但皇上在此方若自然只能妥善答道,“貴人家中只有額娘一人,自然是惦記家人的。”
“你可聽見他叫朕四哥。”皇上突如其來的看向方若,目光灼灼,倒是把方若吓了一跳。
方若自然知道當今皇帝排行為四,也聽司寝的劉嬷嬷說過菀貴人私下無人時偶爾會稱聲“四郎”。但這閨閣鴛帳中的梯己話,做奴才的哪敢置喙,于是趕緊搖頭道,“奴婢耳拙,沒聽見貴人這麽說過。”
“哦……”皇上如霜打的茄子,眼中驟然失了光彩,目光再度回到胤禩臉上,端詳半晌,直到又過了大半個時辰。蘇培盛在內寝門口低聲叫道,“皇上,寅時三刻了。”
胤禛應了一聲,又待了一盞茶的時間,才吩咐方若好生陪着。
這一夜皇上是疲倦難堪,但畢竟國事為重。胤禛深知若是因廉貴人落水而誤了早議的時辰,只怕瓜爾佳氏的名聲再難挽回。因此即便胸中存了千萬疑窦,但還是回養心殿更衣去了。
而對于胤禩來說,這一夜确實冰寒交迫,一片混沌。
從于水中失去意識一刻,胤禩只覺得周身如浸寒冰,仿佛有千百道冰碴紮着自己,窒息般的疼痛。
而後又是一浪高過一浪的炙熱,如同被困冰山之中被爐火生生灼烤一般苦痛。
不知忍過幾波折磨,胤禩終于沉入黑暗,這感覺他格外熟悉,宗人府裏最後的一夜也是這般漆黑。當漆黑帶走一切病痛,胤禩覺得自己仿佛漂浮與這紫禁城之上。
點滴記憶如浮光掠影,于眼前劃過。少年時曾有的志得意滿與年華正盛時的折戟沉沙,最後心灰意冷再無一絲毫餘念。大限再至,胤禩緩緩閉上眼,那一世即便再看多少遍,也不過如此。
“額娘,兒子這就去陪你了。”這幾乎是胤禩腦中最後的一個存念,随後便漸漸沉入永無止境的深淵。
但,黑暗卻漸漸消散,不知過了多久,胤禩覺得耳邊窸窸窣窣的響起一個低沉呼喚,“八弟……胤禩……”
“朕不準你死!”
“朕不許你走。”
……
四哥,你真是陰魂不散。
當胤禩睜開眼,已經是豔陽高照。皇帝已經辦完了一上午的公事,正靠在床頭注視着胤禩。
“皇……上”胤禩艱難的動了動嘴角,聲音沙啞得厲害。
如此小的聲音,皇帝卻聽得真真切切。胤禛只覺得心中一滞,他多麽期望這人能一醒來便喚出他最想聽的那聲“四哥”。但他沒有。
胤禛還清晰記得在那個似夢似虛的幻境裏,那高深莫測的聲音說過,“八王何在?貴人倒是有一位。”
八王不在,只有貴人。這一世,為何如此荒唐。
“叫朕四哥。”皇上的手撫上胤禩額頭,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會有這樣一個心願,一個自欺欺人的心願。
胤禩那暗淡大眼,仿佛看了皇帝很久,最終用盡周身力氣擠出了兩個字,“皇上。”
胤禛抱住胤禩的額頭,靠在他眼前,幾近懇求,“叫四哥。”
胤禩卻再沒理會他,一閉眼,再度陷入沉眠。
皇帝并不懂得,在他的臣子心中,他首先是皇上。在胤禩人生的後十幾年裏,沒有四哥,甚至沒有君父,只有皇上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