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驚鴻一曲
沈貴人懷上龍裔,瞬時間圓明園行宮內熱鬧非常。還沒出三日菀貴人便把留在紫禁城的安答應接來,後宮諸妃心裏明鏡似的,此乃甄沈姐妹的固寵之策。沈眉莊如今雖身價倍增,但畢竟沒法再承皇帝雨露,不找個人補上,只怕皇帝的榮寵就要分給別家,可見于這深宮之中,也是要講些縱橫之術的。
而胤禩心裏卻一點也不為此事上心,只因他已如願聽聞五日後皇帝将會在西峰秀色擺宴,為溫宜公主過兩周歲的生辰。
以公主壽宴的規制來說,這次算是排場大的。上至帝後嫔妃,下到各家王爺。除誠親王稱病,恒親王一向少走動外,其餘胤禩能想到的兄弟,均位列名單之內。不止十弟敦郡王攜嫡福晉前來,久未露面的怡親王也會只身赴宴。
胤禩叫碧月把前幾日繡的荷包取了出來。
碧月心下頗有些疑惑,這四只荷包原是說端午用的,主人讓繡完三只,卻命她停了手,如今三只完好,第四只卻還剩下一半針腳。如今已入盛夏,準備的牛黃艾葉也用不上了。
“主子,這最後一只荷包,可要奴才趕緊繡完?”碧月捧着錦盤站在胤禩跟前。
胤禩接過放在眼前端詳一遍,笑道,“不用,這樣就好。”能不能将自己心意傳遞出去,就看這三只半的荷包了。當然胤禩心下略有些擔憂,他雖對老十頗為了解,但畢竟這一世裏的十弟并沒見過,只希望胤誐能與前世一般粗中有細才好。
五日的時間匆匆過去,這日一早,胤禩早早起身換了吉服,總算盼來了午膳家宴。
圓明園內山水縱橫,數不盡的島中瑤臺,而這西峰秀色便是其中一處佳地。此園四面環水,方圓十五畝,仿廬山而建,後垣還設一方花港可觀游魚。
胤禩在院門外便與甄嬛三姐妹撞見,攜伴而來,進了西邊敞廳,從平臺向外一望正是一座小小瀑布涓緩流淌。
午時正點,敞廳平臺上已經擺宴就緒,帝後相攜升入寶座,其餘後妃與皇帝右手邊按序而坐,宗室王親列于皇帝左手一邊。
前排華妃之下,坐着那位胤禩并未見過,想必是方若提到的久病未愈的端妃。而後便是齊妃與敬嫔。
第二排乃是甄嬛與胤禩同桌,然後是曹貴人、富察貴人與沈貴人。安答應只能伴着欣常在再往後面坐了。
因有前排妃嫔擋着,胤禩雖能遠遠看清敦郡王夫婦二人,但那邊哪裏敢往他這深處去瞧。因此胤禩只能按捺心性,等待時機,他心知不用他琢磨,便會有那多事之人跳出來耍花活的。
果不其然,歌舞一巡過後,曹貴人仰仗着乃溫宜公主之母的名頭,提議玩什麽抓阄行令的名堂。皇後被請了書法,曹貴人自己獻了珠珞。而第三個被抽到的正是甄嬛,而題目乃是做驚鴻舞一曲。
皇帝本并沒覺得有何稀罕,便揮手準了,但欣常在卻感慨道,“驚鴻舞乃是唐玄宗梅妃所做,幾近失傳,純元皇後酷愛歌舞,苦心孤詣研習而得,曾以驚鴻一曲一舞動天下。”
Advertisement
随後富察貴人附和道,“聽聞驚鴻舞最難學習,舞好了那是驚為天人,舞不好那可就是東施效颦了。”
胤禩在一旁聽着,才明白這驚鴻舞乃是一套,先不說純元皇後他從未見過,上輩子壓根就無此人。但先皇後的絕世舞技,卻是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而皇帝四哥方才草草準了,定然是不知這其中道道,此刻想必聽了這些妃嫔之言更是心裏不自在了吧。
皇帝真真被胤禩猜了一個準,他哪裏知道一個舞還有這麽些淵源,但身為九五之尊已經在衆位王公面前準了,便斷然沒有收回的道理,于是開口命道,“菀貴人,你就舞上一舞吧?”
菀貴人沒轍,只得領旨。幸而她有一衆好姐妹,只見沈貴人起身請命為菀貴人撫琴并求皇帝準許安答應高歌助興。甄嬛頗為感激的越過胤禩頭頂看了看沈眉莊,而後忽地轉身向皇帝伏了一伏道,“回禀皇上,以往驚鴻舞皆為獨舞,臣妾想請廉妹妹共舞,請皇上恩準。”
胤禩聽了險些沒掀了桌子,心道:老四,你要是敢讓爺獻舞,看爺不弄死你。但皇上還沒來得及開口,皇後便颔首笑道,“這樣甚好,雙人和舞,即不冒犯先皇後,又別出新意,廉貴人你就陪菀貴人一同舞來吧。”
皇帝本是想阻攔的,但皇後如此說了,胤禛也覺得并無大礙,瓜爾佳氏畢竟乃後宮妃嫔,為帝後獻舞也不算辱沒了他。更何況一想到這張臉配上舞姿,胤禛即使緊繃着一張老臉,也有些笑意露出,心道:若是舞得好,朕要天天讓瓜爾佳氏只舞給朕看。
見皇上沒有否認,胤禩自知推拒無望,便只能被菀貴人攜着到偏殿更衣。
入了偏殿,只有兩位貴人與方若及槿汐在場,甄嬛這才拉住胤禩雙手道,“多謝妹妹救我。”
胤禩瞧着她一臉歉意,明白她這是給自己找了一個臺階,兩人相伴,怎麽說也是破了曹貴人此局。但甄嬛哪裏能料到一個上三旗出身的滿族秀女內裏卻是個活生生的爺們,胤禩即便是腦能通神,此刻也是斷然舞不出來的。
胤禩幾乎被氣得七竅生煙,在屋中踱了幾步,突地有了主意,他轉身讓甄嬛先行更衣過去,承諾自己會在她舞中半途而入。
家宴殿內,甄嬛一身玫粉長裙,伴着沈貴人的琴聲與安答應的歌聲翩翩起舞,飄逸婀娜,頗具美态。然而美則美矣卻全無新意,而甄嬛步步謹慎生怕失敬于先皇後。
索然無味之時,殿門倏地推開,一道清脆笛聲悠揚飄來,随聲而至的正是胤禩。
只見胤禩一身品月色的長衫,頭飾全無、妝容盡退,長發系于腦後。而他手上一管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竹笛,卻是蕩滌悠遠,催人動情。
甄嬛定身瞧了胤禩一眼,随後便随着笛聲再度翩然而動。輕盈缥缈的身姿,仿佛一瞬間有了魂魄,于雲曲中飄來擺去,如花間精靈,如亂雪萦風,簡直美不勝收。
一曲完畢,全場靜谧。
若說皇帝是被廉貴人笛聲深深所吸,那側旁幾位王爺福晉無一不心中訝異。
這位廉貴人坐得遠,王爺哪裏看得清楚。方才推門而入的當口,老十險些就要起身喊“八哥”了。而怡親王本是病歪歪的斜在那裏,也是一個激靈坐直起來。
和胤誐不同,胤祥可不敢直勾勾的盯着貴人看,而是用餘光觀察着皇帝神情。他記得幾個月之前,當聽說皇帝冊封了一位廉貴人之時,就覺得這個“廉”字深意無限,但可惜這瓜爾佳氏沒落得很,無處打聽這位貴人的形貌舉止,只知乃是皇帝新寵。而如今見了,總算是明白了皇帝心意,這貴人一副清素裝扮,長身玉立,簡直與年輕時的八哥別無二致。
皇帝畢竟已經習慣了胤禩的樣貌,很快便鎮定下來。而旁邊老十那火辣辣的雙眼,他如何看不到,就連胤祥那遮掩再三的眼神,皇帝也是看了個一清二楚,心裏已經把這仇記下,于是輕咳兩聲,贊道,“唐玄宗曾于諸王面前稱梅妃‘吹白玉笛,作驚鴻舞,一座光輝’,朕覺着今日之景不遜古人。”
這一劫總算掀過,胤禩與甄嬛相攜回了位置。只見華妃忽做悲怆之态,引得皇帝細問緣由。
華妃起身以梅妃為引,念了《樓東賦》一段,一句,“奈何嫉色庸庸,妒氣沖沖。奪我之愛幸,斥我乎幽宮。思舊歡之莫得,想夢著乎朦胧。”倒是與年氏此間形狀頗為帖似,我見猶憐,可見思君之情缱绻深長。胤禛想着年羹堯的用處,再念着上一世年氏的溫柔體貼,便許諾她會去清涼殿看望。
于是這一場公主生辰,可謂是各的所需。有曹琴默這個軍師在,華妃總算是在屢屢挫敗之後得了皇帝幾分憐憫。而胤禩在席間大出風頭,老十那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不怕他不把自己當回事。
但也有胤禩不想要的所得,便是皇帝連着兩夜都宿在萬方安和,胤禩避無可避只能不甘不願的輾轉承歡。
功夫不負有心人,又過了兩日,敦郡王的福晉博爾濟吉特氏再度進了園子,正去了皇後的桃花塢說話。
胤禩一得了消息便攜了方若到園子裏逛了,在離皇後宮室頗近的林蔭窄道上迎面碰上了敦郡王福晉。
“廉貴人好,這大熱天的怎的在外面站着?”敦郡王福晉于此地見到胤禩并不覺意外,于是極為熟絡的上前說話,但腳步卻停在兩步開外,頗有些不敢近前。
胤禩當然明白她的尴尬,自己身為十福晉的大伯子,此刻卻要以後宮女眷的身份相見,也真是命運弄人。
但要事為重,胤禩硬着頭皮湊上前道,“福晉安好,這會地氣正熱,我也正要回去。福晉這會子出去也是挨熱,不如到我那裏坐坐?”
敦郡王福晉當然順水推舟,随着胤禩到了萬方安和。
剛喝了兩口冰鎮的梅子湯,胤禩便從軟榻裏側将一笸針線拿出,拾起那只尚未繡完的荷包擺起了樣子。
博爾濟吉特氏見了險些笑了出來,只覺得廉貴人這哪是拿針的手勢,分明是從未碰過針線,于是趕緊湊過來看了,拿起一只繡好的贊道,“貴人真真好手藝,瞧着幾個荷包繡得精致。”
胤禩見她頗為配合便趕緊繼續下文道,“福晉謬贊了,只是些小巧玩意。我于針線上一向不通,倒是喜歡畫些花樣。”
博爾濟吉特氏瞬時懂了,趕緊翻看起荷包的花樣,但一時間卻有瞧不出個所以然,然後靈機一動,問道,“臣妾瞧着貴人的花樣新鮮別致,不知可否借臣妾用用?”
胤禩就在等她這句話,轉身招呼碧月道,“快把我前日裏畫的花樣都拿過來。”
碧月将花樣取來攤在桌上,胤禩陪着十福晉看了一遍,點着最後一個笑道,“福晉別笑話我懶,其他三只都繡完了,就這只斷藕一直抻到現在也沒繡好呢?”
博爾濟吉特氏瞧着胤禩那雙如明珠般的眼眸,明白這句話的別有深意,便謹記心頭。而後,又與胤禩喝了一巡茶,敦郡王福晉便帶着從廉貴人這裏得的花樣和一肚子話回去了。
胤禩站在萬方安和的小碼頭邊久久矗立,直到那送走十福晉的小船都到了對岸,眼瞧着她上了岸淹沒在了林蔭中,這才回了寝殿。而胤禩很快便發現,那個被方若安放在正殿裏奉茶的叫宛若的宮女不見了。
胤禩含笑着叫方若換一壺茶上來,方若立馬也就發現了那丫頭沒了影,主仆兩人對視一眼。當初這兩名宮女,是胤禩有意安排在近前,心知此二人必是一人為皇帝所用,一人為太後眼線。如今圓明園避喧聽政,只有皇帝,太後沒來,可見這宛若乃是皇帝的人。
胤禩将茶杯放下,心道四哥果然死性不改,但妯娌間聊些女紅針黹再正常不過,而那幾副花樣的秘辛,除他們最親近的這幾個兄弟之外,只怕再無人能讀懂的。
傍晚垂暮,敦郡王府上,胤誐在院裏踱來踱去,總算是把福晉給盼了回來,兩人對視一眼,福晉卻先開口道,“王爺,該用膳了,今日皇後娘娘賜了菜,臣妾正讓廚房準備呢。”
胤誐聽了,有些心急,但明白福晉意思,如今這府上只怕難保沒有皇帝耳目,于是趕緊攜了福晉的手進了堂屋,一處說笑兩句,用了晚膳,這才又去了福晉院裏。
福晉深閨內宅,胤誐這才放心了一些,問道,“見到了?”
博爾濟吉特氏點頭道,“見了。”
“可是?”胤誐心中百感交集,總是不太相信眼睛所見,因此連話也不敢說全。
博爾濟吉特氏卻不回答,讓丫鬟将花樣取出,“今日在園子裏恰巧碰見廉貴人,瞧他繡得荷包極好,便求了幾個花樣回來。王爺來看看,臣妾繡哪個好呢?”
胤誐心道:花樣?繡荷包?這是哪跟哪呀。但他一向頗為敬重福晉,也只得湊過來看了。
半盞茶的功夫,胤誐直起身子,眼神倏地亮起,“是他!”
當年兄弟幾人形式以不大好,九哥便制了一套傳音達信的暗标。除了後來雍正初年,兄弟間往來的書信用了頗為複雜的碼本,還有一些最為簡單易懂的指代之物。
比如這四種植物,八哥的是白色馬蹄蓮,如今這花樣之上白色化為粉色,背後宮牆四圍。這意思恰似再說胤禩已是物是人非深陷宮闱。
而那一只開在戈壁之上的丹桂,紅的似要滴血,仔細一看,沙丘之外正有一尾說不清是蟲還是蛇的東西伺機而進。可不正是再說九哥有難,危機在側。
而老十那副上,是一池邊翠草,正是胤誐當年死活不要以花為記號的傑作。而池邊卻是殘荷枝葉。
胤誐雖然表面魯鈍,但內裏卻是一個仔細之人,不然怎會獨留他能于雍正朝周全下來。
博爾濟吉特氏見夫君面色明白他是看懂了,心道:這些花樣,怕是只有他們兄弟幾人能看得懂,這樣想來,可真就是那位了,真真沒想到會有如此怪力亂神之事。但福晉心明眼亮,趕緊向王爺提示道,“貴人說第四幅這只斷藕繡了好久都沒繡完。”
胤誐看了看那只蓮藕,沉身坐下,良久,才點了點頭,“這是讓我去找老十四呢。”
八哥常說四哥愛荷,于是這殘荷之下的新藕,正是皇帝的同胞弟弟十四弟胤祯。而這藕莖卻遲遲未完,可不正是獨缺這一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