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生死未蔔
胤禩捧着奏折,一目盡覽。內容乃是奏報東距西寧五十裏的多巴鎮災情,此地深處盆地,周圈數十裏地裂路斷,人畜難達,罪臣塞思黑正恰圈禁于此。因而都統楚宗上疏密奏請示皇帝意下,這罪臣是救或是不救。
皇帝自胤禩拿起奏本後,便目不轉睛的看着他,哪怕一點表情變化也沒漏下。而胤禩撂下奏本,只是短暫思索片刻,便開口言道,“臣妾閑來也略看過一些青海地方志,書上記載多巴鎮乃是通往青南與西藏的咽喉岔口,歷代皆為兵家必争之地。又有牧區與良田交彙,貨棧與車馬店一路比鄰,往來人口不在少數。因而臣妾覺得此地不可輕棄。”
胤禛也摸不清自己究竟希望老八是何種反應,見他如此泰然鎮定,也略略點頭道,“朕也覺得,此地不可有失。今晨已調派西寧駐軍連夜修路搭橋,盡力搶通官道。”但言及此處卻又頓了一下,随後說道,“只是地動距今已有五日,西寧城內已是斷壁頹垣,怕是城外之地死傷堪憂。”
胤禩垂了眼睫,默而不語,于心中稍作盤算。這多巴位于湟水河中上游,臨河而居,又向來商貿繁盛,因此這物資上倒是充裕一些。但天降災禍、磚石無眼,九弟久禁于室內,這一劫只怕是死生難料。
只略略一想,胤禩便覺得周身寒氣籠罩,于這初夏裏竟是徹身冰冷。只得生生将這腦中念頭掐斷,但求九弟吉人天相。胤禩微微轉身,将将一擡頭正對上胤禛的探究目光,胤禩心中一驚,只怕這戲是再難演下去了。
就在兩人對視僵持之時,蘇培盛匆匆進來,禀奏道,“皇上,太後病倒了。”
太後的身子骨一向不算康健,大病小情并不少見,但皇帝見蘇培盛如此匆忙來報,只怕這一次的病情兇險了幾分。
胤禩湧動起來的心思這才緩了一緩,見皇上擺駕壽康宮,自己也必然要跟着去了。
壽康宮寝殿內,太後病卧。屋內正有皇後坐鎮,旁有惠嫔随侍。烏喇那拉氏見皇帝帶着廉嫔而至,正是意料之中,而嘴角卻不由自主的牽出一絲冷笑。
皇上召見了為太後診治的太醫溫實初,大略看了藥方,便讓宮人拿下去煎藥了。若說太後之病,也不過是陳年舊疾,老人家常見的氣虛衰弱。因着前幾日皇帝發病,太後守在側旁,日夜煎熬,再加之飲食不調、夏暑侵體,這便一時暈厥過去,卧病不起。
但皇後卻是一臉憂心忡忡,并未因太醫寬慰之語而解除半點憂色。
皇帝見太後安枕慈眠,也無意擾她,便只留了竹息姑姑在病榻旁伺候,将一衆妃嫔帶到正殿內說話。
“惠嫔賢孝,伺候在太後身邊,朕心甚慰。”皇帝與皇後分而坐下,這才開口嘉獎了沈眉莊。胤禛畢竟不愛多見太後,有這麽一個孝順妃嫔陪着,正和皇帝心意。
“太後卧病,西寧災情不穩,朕不能日夜陪伴,就由皇後安排,命各宮各院貴人以上的宮嫔輪流于壽康宮侍疾,以替朕躬。”皇上并無其他話說,養心殿還一攤子事等着,這便有準備起駕回宮的意思。
然而皇後卻苦澀一笑,進而言道,“皇上,近日來前朝後宮皆不安寧。前有西寧地動,再有皇帝龍體違和,如今又是太後染病。臣妾覺得,是不是叫欽天監來問問?”
禍端頻出,以欽天監掌觀天象,倒是情理之中。于是皇帝起身命道,“宣欽天監主簿于養心殿見朕。”轉身便和顏悅色道,“皇後心憂六宮,便和朕一起去養心殿聽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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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嫔留在壽康宮侍疾,只有廉嫔一句話沒說從壽康宮又跟着出來。胤禩本是規規矩矩退至後面,意欲讓皇後先行,卻見皇帝忽地回身将他手腕拉住。
皇後那是斷然不敢與皇帝并行,因而便落在後面,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廉嫔越過自己,被皇上牽着行于前面。烏喇那拉氏的臉色瞬間變幻,但随後卻大度的置若罔聞,她既然已布下棋局,那就自然能容得瓜爾佳氏再得意個一時半刻。自雍親王府後院到紫禁城中宮,烏喇那拉氏忍過的女子還少嗎,而那些曾經意圖踩在她頭上的,又有哪個活到了今天?皇後自問以前那個年氏沒有争到的,如今這小小瓜爾佳氏就更沒資格和她争了。
到了養心殿,欽天監主薄已在殿外候傳,皇上便宣他進來問話。
“近日前朝後宮屢遭厄運,可是天象有異嗎?”皇上正襟危坐于禦座之上,皇後穩坐于東暖閣內,胤禩陪在東暖閣站着。
主簿跪拜禀奏,“回皇上,前幾日微臣夜觀星象,見北方七宿中的虛日鼠隐隐發黑,乃是肅殺之象。待微臣連夜追觀,見虛日鼠方轉過沖月之态,卻又有值日之象。後宮中,主月者,乃是太後與皇後。而天下間,主日者,正是皇上。”
胤禛沉聲片刻才繼續問道,“可有破解之法?”
主薄聞言複又叩拜一番,惶恐言道,“微臣鬥膽,敢問宮中可有哪位貴主生肖為鼠?”
皇上哪裏會記得這些,但心中卻已猜出七分,于是叫一聲旁邊的蘇培盛。
蘇培盛垂首思索了半天,面露難色道,“皇上,貴主中只有廉主子屬鼠。”
主簿一聽,急急問道,“生辰可在二月二十四、或四月二十、或六月十六、或八月初十,這幾日?”
蘇培盛倏地留下一道冷汗,廉主子那是皇帝心尖上的人,這壽辰他這個皇帝最貼心的奴才自然是靜默在心的,于是擡眼看了下面目如常的皇帝,吞吞吐吐道,“回皇上,廉主子的生辰正是康熙四十七年四月二十。”
那主簿一聽,急得又叩了一次頭,披肝瀝膽道,“皇上,恕微臣鬥膽,這位主子萬萬不能伴在皇帝身側呀。”
胤禛面色驟然沉下,呵斥道,“荒唐,廉嫔侍駕也有兩年多,怎的這會才沖月值日?爾等牽強附會,朕要了你的腦袋。”
那主簿已經是汗透衣衫,趕緊辯白道,“回禀皇上,屬鼠之人,即便生于破日,也并不全都要緊。低位者,氣運不足,尚不能危機日月。若得聖眷,拔擢高位,那便是一步一高、一步一險呀!”
胤禛心裏已經罵将開來,若論生辰老八乃是康熙二十年出生,朕與八弟連再是重生都能做得,又豈會怕什麽虛日鼠值日。
皇帝憤然起身,下了禦座,行至主薄跟前,朝着他心窩子就是一腳,“妖言惑衆,拉下去,打入死牢。”
那主簿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臉色頓時鐵青。他雖知方才所言對後宮妃嫔雖有不敬,但卻是句句關乎天命社稷,不成想竟惹得皇帝如此重懲。而此刻,卻是半句話也再說不出,被兩個侍衛拖出了養心殿。
正殿裏皇帝怒氣未消,連摔了兩只茶盞。而東暖閣內,皇後已是驚得站起身來,胤禩倒是好整以暇得站在原地。
烏喇那拉氏狠狠地剜了一眼胤禩,便轉身出了暖閣,去安撫皇上起來。
“皇上,可別氣壞了身子。”皇後原是想上前為皇帝撫背順氣,卻不料被胤禛推開,險些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上。
皇後雖明白皇帝對瓜爾佳氏一向寵愛有加,但卻沒想到皇上這份厚愛,竟然能把太後身體與社稷安危都抛在後面。烏喇那拉氏哪裏有時間在這裏計算得失,只想着急流勇退,斷然不能在這當口将皇帝火氣引至自身。
于是,皇後一臉憤恨道,“廉嫔一向溫婉賢德,若說他乃不詳之人,臣妾萬不敢輕信。皇上息怒,欽天監除了主簿還有五位官正,皆是通天曉地之才,皇上大可擇日命他們進宮面聖。”
“罷了,此事也不得再提,否則殺無赦。”胤禛才懶得看皇後惺惺作态,直接斷了她這個念想,省的下一回又想出其他文章。
“皇後累了,就回去歇着吧。”皇上撂下這句,便大踏步的離開正殿,往東暖閣去了。
甫一進暖閣,就見胤禩正跪着,胤禛哪裏想到他會如此,剛想扶起,就聽見胤禩幽幽開口道,“臣妾乃不詳之身,萬不敢再侍奉再皇上兩側。”
胤禛意圖扶人的手懸在半空中,頗為尴尬,心中暗念道:老八,你這是還要和朕生分到何時?
而胤禩卻似主意已定,“臣妾求皇上準許臣妾移居寶華殿,脫簪戴罪,誦經禮佛,以求皇上太後安康,更為大清社稷安穩。”
胤禛直起身,瞧了跪在地上的胤禩半晌,最終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這一夜,胤禩在養心殿的西配殿裏住着,并未得皇帝宣召。
而第二日,皇後這盤棋雖然未到效果,但影響還是甚廣。雖欽天監再無人敢妄議“虛日鼠值日”之象,但卻還是有三本言官死谏的奏本放在禦案之上。
直至第三日,多巴再度呈上密奏,除了簡述了修路救災的情況外,最重要的便是塞思黑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混在駐軍裏的粘杆處探子只找到了一件染血的裘袍。胤禛将奏折前後看了兩遍,想了好幾種老九的去處和下場,但卻無一可以落實。
而後宮諸位妃嫔小主雖對星象一事略有耳聞,但有皇帝維護,衆人也只能靜觀其變,任誰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嚼舌根子。
只是令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第四日皇帝下旨命廉嫔除去華服紅妝,移居雨花閣,于寶華殿修行。
這一道谕旨,讓皇後錯愕良久。這結果可以說是天從人願,但烏喇那拉氏想起皇帝那日的怒火中燒與百般維護,就覺得這成果來的太不明不白了些。
當胤禩由方若扶着進了雨花閣宮院後,蘇培盛很快就帶着碧雲和宛若二人到了。
“廉主子,皇上怕您在這住不慣,便命奴才将碧雲宛若叫來繼續服侍您。”蘇培盛也是難以揣度這位主子的心思,但皇上那邊雖似無情但句句囑咐都帶着深情呢。
胤禩謝過蘇公公,卻見蘇培盛還不走,這才繼續問道,“蘇公公可還有其他事項要交待?”
蘇培盛思踱片刻,才又堆笑說道,“倒是沒別的事。只是皇上方才吩咐過奴才,如若廉主子問起皇上,就讓奴才複述一句‘他何時想回來讓蘇培盛帶個話就成’。”
胤禩明白,既然自己沒有問起皇上如何,蘇培盛本是不該說這句的。但殊不知這才是蘇培盛這個奴才的老道精鬼之處。
蘇培盛想着,若是因為他沒說這句,而讓主子和皇帝之間有了嫌隙,日久天長,若是皇上忘了這人也就罷了,若是再度想起來,難保不怪他這個傳話辦事的奴才沒表對意思。
更何況以蘇培盛在宮中行走多年的嗅覺,只怕皇上心裏是斷然放不下這位主子的。
蘇培盛傳完話便退下了,雨花閣內除了三位貼身伺候胤禩的奴婢,便再沒有往昔那般燒水炖湯的宮人。幸而這地方像是老早就被人收拾過的,屋內一應用品都是新的。主仆幾人也極快的便安置下來。
這雨花閣臺倒是紫禁城中一處與衆不同的所在,閣樓式的建築,胤禩只需坐在二層窗前便能将整個庭院盡收眼底。若再稍稍擡眼遠眺,便能通過南北開窗将西南側的壽康宮,和北面的寶華殿看個清楚。
胤禩看着宛若穿過院子,進了側廂一排小房,知道她是去弄些熱水吃食。這才開口問了方若,“寶華殿這會可有人?”
方若停下手裏正收整的東西,答道,“原是太後常去寶華殿禮佛,但如今太後病着,倒是惠嫔娘娘每日都會去寶華殿念經祈福。”
胤禩點了點頭,他心知太後看重惠嫔,惠嫔也是個難得的孝女。今日被發配到這僻靜之處,倒是有了不少便捷。
胤禩也不再等,而是帶着方若一路去了寶華殿。如今廉嫔乃是奉旨修行,任是誰也不能攔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