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巧度陳倉
寶華殿位于雨花閣北側的昭福門內,只有一道院牆之隔,正殿佛堂內供奉着金胎釋迦牟尼佛像一尊。大清入關定鼎中原後,歷代皇帝每年都要數次到這裏拈香引禮。皇太後與皇後也時常至此誦經禮佛,以虔誠之心期盼大清國祚綿延。
但這段時日太後身體抱恙、纏綿病榻,于是這寶華殿內比往常還要靜谧幾分。胤禩将碧雲放在殿門外守候,只帶着方若進內,剛在正殿內誦讀了兩頁經書,便聽見外間有腳步傳來。
來者乃是意料之中的人,因而胤禩起身相迎,笑道,“惠嫔安好,多日不見惠嫔風采如舊。”
沈眉莊一進院門便瞧見碧雲那丫頭在正殿門口候着,心裏便知曉定然是奉旨修行的廉嫔在此。于是也不驚訝,略略颔首道,“廉嫔安好,久不見妹妹,今日一見,到覺得氣色尚佳。”沈眉莊自圓明園假孕一案過後便遠離了宮廷塵嚣,以沈氏之心看來廉嫔今日雖失了萬千恩榮,但卻能換來一派清和,難說不是因禍得福了。
既然胤禩今日一行是刻意要見惠嫔,又怎會算不清沈眉莊的心思。于是面目含笑,一改往日稱謂,也用起了妃嫔間姐姐妹妹的稱呼,頗為熱絡道,“眉姐姐說得正是,自入宮以來我便病痛不斷,興許在這清淨之地修生養性,反倒得了超脫。”
“妹妹向來最得帝寵,切勿灰心,只怕皇上是忘不了妹妹的。”沈眉莊說的可并非恭維之話,而是發自肺腑。
昨日皇帝才下了旨,今日廉嫔剛剛入主雨花閣。這寶華殿內便是一夜之間灑掃騰挪、陳設換新,就連以往太後日日前來禮佛,皇帝都沒費過這等心思。沈眉莊陪伴于太後身側多日,僅需入殿一目掃看,便對皇帝這份情有獨鐘心知肚明了。
胤禩微微含笑,做出一副被惠嫔寬慰到的樣子。佛堂清淨之地不宜多做攀談,兩位主子寒暄過後,便各自于蒲團上跪了,祝禱起來。
直至掌燈時分,兩人才起身,胤禩與沈眉莊同出了昭福門,這才一路傾談起來。
“原本應請眉姐姐到閣臺上坐坐,只是一來今夜晚了,二來如今我乃是不詳之身,并不敢牽連他人。”胤禩陪着惠嫔繞過了雨花閣往春華門去,口中問道,“只是敢問姐姐一句,太後她老人家的病情,可有緩和了?”
沈眉莊哪裏聽不出廉嫔口中略顯消沉之意,便有意勸道,“妹妹可別提這‘不詳’二字,連皇上、皇後都未曾說過,妹妹怎可自怨自艾。如今太後的病雖有好轉跡象,只是病情反反複複,怕是還要再調養些時日。待太後大好了,皇上定然會接妹妹回去的。”
胤禩聞言心中一笑,這沈家淑媛倒是一個實心實意的人,幸而她投了太後這麽一個靠山,不然以這性情只怕難于深宮立足。但事到如今,沈眉莊這人卻是他最為适合的幫襯。
于是胤禩哀嘆道,“說了怕姐姐笑話,皇上前段時日還對似卿許諾,待封妃之後可宣召母親進宮相聚,沒想到轉眼間便成了今日境況。”
沈眉莊心中同是一寒,沒想到皇上不僅對她這可有可無之人薄情冷性,原來對這看似鐘愛的女子也是一樣反複無常,于是這同命相憐之情,油然而生。
胤禩就着剛點起的宮燈往前走着,根本無需去看惠嫔的表情,便知道她定然是感同身受了。于是繼續道,“我母親只有我一個孩兒,如今離家三載,難以相見,不知家中光景如何……”說着便喉頭一梗,以帕拭淚。
沈氏畢竟出身高門大戶,雖親人不得相見,但家裏人的日子是不會差到哪去的。但見瓜爾佳氏哽咽掩面,不由想起廉嫔家中只有這一獨女,只怕日子艱難不少,于是便更添加了幾分同情。繼而喟嘆道,“你這又何必,身子本就不好,想多了又要傷身。別說是你我,就連太後也不是想見誰就能見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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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用帕子掩着嘴,将嘴角勾起的弧度恰到好處的遮住,柔聲答道,“姐姐說得極是,貴為聖母,太後能見皇上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數,又何況你我。”
沈眉莊卻是搖頭蹙眉,嘆息道,“太後想見的人又何止是皇上一人呢。”
胤禩停住腳步,這才鄭重的看了惠嫔一眼,試探問道,“姐姐說的可是那位?”
“可不是,那位也是太後的親生子,如今連侍疾都不讓回來。”沈眉莊一面說着,一面四下瞭望,這雨花閣的院子果然清淨,除了她的貼身宮婢釆月和廉嫔的姑姑方若遠遠跟在身後,周遭竟是一個人影都瞧不到。
胤禩看出了沈眉莊的謹慎,便刻意上前一步,攜了惠嫔的手繼續緩步而行。遠遠看上去,倒像是兩個相交姐妹攜手于庭院中消夏一般。但胤禩卻在惠嫔耳側壓低了聲音說道,“前幾日我在養心殿內,倒是聽皇上偶有提起十四貝子。”
“皇上會提他?”沈眉莊心知即便是太後都不敢輕易提起“十四貝子”幾字,原以為這稱謂乃是宮中禁忌,卻不想這位常伴聖駕的瓜爾佳氏竟敢輕易的說出口,莫非在皇上心裏還是記挂着同胞之情。
胤禩眉頭一鎖,狀似憂慮道,“不瞞姐姐,西北地動,岳将軍受傷。皇上日夜茶飯不思,正愁着西北用人呢。”
“你是說?……”沈眉莊久居內宮,雖不懂國政軍事,但總還是知道當年聖祖爺的十四阿哥統率大軍進駐青海讨伐策妄阿喇布坦一事,可是先帝當年親封的大将軍王。并用正黃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樣出征,這可是天子親征的規格。但如今,這種種過往功勳,卻恰恰是今人最不敢妄提的。
胤禩自知女流之輩只知其表面,哪裏知道帝王心中的結症。只需他撥亂乾坤,往這些婦人的心坎裏說便是了,于是故作深沉道,“眉姐姐想想八王如今葬在何處?世人都道帝王天家最是薄情,我倒是覺得這只是對我等外姓女眷罷了。”胤禩覺得這也不算冤枉了四哥,反正皇帝那不要臉的心思可不正是如此麽。
惠嫔略微一怔,的确,若說皇帝忌諱八王一黨,但畢竟還是将其榮耀入葬。皇子弟兄畢竟是血濃于水,更何況同胞親弟呢。照廉嫔所說,皇帝似乎是惦記着十四貝子,只是差了一個緣由、一個臺階。而如今能給皇帝遞上這個話頭的,阖宮上下唯有太後最為順理成章。
太後平日裏的思子之情,別人是極難察覺。惠嫔日夜陪着,尤其是太後卧病時日,這份慈母之情多少還是能體察到的。沈眉莊本就最厭這深宮冷情,夫妻無愛,母子相隔。就算成了這世上最尊貴的女子又能如何?還不是為了皇帝的臉色,戰戰兢兢,難以袒露真情。
因而惠嫔是真心希望太後得意母子團聚,但此刻又覺得拿捏不定。沈眉莊自知陪伴聖駕的日子屈指可數,對皇帝的脾氣難以摸清,便只能沉默不語,眼看着就到了春華門。
“我就只能送姐姐到這了,如今我是不便再踏出這春華門半步。”胤禩與惠嫔對伏了一下,看了看門外宮道,似是懷着滿腔的遺憾,但最終還是轉身回去了。
沈眉莊走出了幾步,回身駐足,目送着廉嫔身影消失在宮門之內,只餘一聲唏噓。
與此同時,養心殿內,敬事房的太監已經托着膳盤進入西暖閣。
胤禛一瞧那一溜綠頭牌就覺得腦仁疼,于是命道,“從今日起,免去敬事房膳盤,何時起複聽朕旨意。”
待敬事房的公公退下後,胤禛便又下了一道聖旨,将養心殿日常開支裁去三成以赈恤災情,并取消了今夏移宮圓明園的慣例。
皇帝勤儉,那以景仁宮為首的東西六宮,自然以皇上為表率,紛紛自請裁減了三成定例。但這不能移宮度夏的聖旨,倒着實讓幾位妃嫔小主大失所望。
別說新貴得寵的祺貴人,就連碎玉軒的菀嫔也是久不見聖駕,連封妃一事也随着皇後對廉嫔的連消帶打,一并石沉大海,不知何日才能再提上日程。因而一衆小主本是想借着移宮圓明園之機再得聖眷,畢竟廉嫔如今是去不了的,皇帝身邊總還是需要妃嫔相伴,若是誰能在此刻頂了廉嫔位置,還怕聖眷不隆麽?但沒想到,皇帝一道聖旨,便将各宮的盤算打得稀碎。
于是,皇上勤勉理政,在養心殿裏夜讀兩日,并無一位小主可以近身。胤禛每每擡首,只見西暖閣內空空蕩蕩,再無八弟身影相伴。暑夏已至,一向最怕熱的雍正皇帝,卻覺得身側冷了幾分。
案頭上只有宛若每日的奏報以解皇帝相思之情,但翻來看去,也不過是胤禩白日裏如何念佛,夜晚裏如何抄經罷了。胤禛心裏愁道:莫不是老八這輩子真的打算常伴青燈古佛,自此與皇帝殊途麽?
胤禛搖了搖頭,老八可不是這種人。
而第二日清晨,皇帝剛剛與張廷玉等人議事完畢,就見壽康宮的人來傳話,說太後病情忽然反複,請皇帝過去看看。
胤禛心下一滞,他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太後大限将至,畢竟上輩子孝恭仁皇後烏雅氏在雍正元年就崩了。但緊接着,胤禛發覺自己心頭的擔憂竟是老八,如若太後真的這個節骨眼沒了,老八這不祥之身的名頭可就被坐實了。到時候前有言官死谏,後有皇後指摘,只怕老八是難免要受更多委屈了。
胤禛長嘆一聲,心道:太後還不能死,朕的八弟萬萬不能背上這個黑鍋。
于是皇帝趕緊擺駕壽康宮,定要讓太醫把太後治好。
一進寝殿,皇帝見太後果然面色沉凝,似有大去之象,連一旁的惠嫔都已是目眶含淚。
皇帝只略略的看了太後兩眼,便将太醫溫實初宣到跟前問話,“太後的病雖有反複,但朕前幾日瞧着已經好了不少,如今為何如此了?”
溫實初跪在皇帝跟前,謹慎答道,“回禀皇上,太後乃是郁結于心,長久不能抒懷所致。藥石雖能解表,卻難以根治。”
胤禛低着頭瞧了溫實初半晌,心知這太醫是菀嫔常用的那位,除此之外倒也中規中矩,算是個穩重之人,便命他起來,到外間候着。
皇帝回到太後床榻跟前,見藥已煎好,便命惠嫔扶了太後起來,親自喂太後喝藥。
胤禛還記得上一世他于太後病重之日親至永和宮晝夜侍奉湯藥,但那時他不過是做一做賢孝的樣子,心裏甚至還有些盼着這位偏私迂腐的聖母皇太後快點殡天。但如今,世易時移,雖皇上對太後的母子之情并未增添多少,但心中所盼卻是大相徑庭了。
一碗湯藥下肚,溫實初的醫術還算不錯,太後緩緩睜了眼,對着皇帝勉強撐出了一絲笑容。“皇上國事繁忙,得空應該好好歇着,哀家無事,咳咳咳……”一句話尚未說完,太後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皇額娘養好身子,朕才能放心于國事。”胤禛為太後掖了掖被角,這夏天裏太後這一條錦被不薄,可見這身子骨确實不好了。
太後已經好久沒得皇帝如此關懷,那老邁的臉上更添幾分慈愛,她緩緩牽住了皇帝的手,那曾也冰肌玉骨的皇妃之手此刻只剩下老人的粗糙枯萎,但她還是這樣搓着皇帝的手半晌,最終才輕聲說道,“哀家還有一事不放心。”
“皇額娘有何事,吩咐兒子就是了。”此情此景,與上一世截然相反,胤禛略感不自在的坐在太後身側,任由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婦翻看着自己的手掌。
“額娘想你弟弟了。”這句話在烏雅氏的口中真酌了許久,說出來的不是“皇額娘”不是“哀家”,不是“十四貝子”不是“允禵”,而是你的“額娘”想念你的同胞弟弟了。這一句裏,沒有皇家只有親緣。而伴着這話流淌出的,是幾年來為次子擔驚受怕卻又不敢提及的心酸淚水。
胤禛聞言,穩穩不動,也不發半句言語。
惠嫔在一旁偷偷擡眼,她原以為皇帝在目睹了太後重病、垂淚相求後,總會露出一絲情感。但皇帝就那麽直勾勾的看着太後,表情未變。那眼神未達眼底,幾乎看不出任何感情。
沈眉莊深深的低下頭去,她想起了廉嫔的那句話。也許在愛新覺羅的皇族眼中,這些生育過皇子後嗣的女眷,真的永遠都難以盤踞在他們心上。
胤禛将太後的手放回錦被內蓋好,起身只說了一句,“皇額娘的心意,朕已經知道了。”便起駕離去。
皇帝回到養心殿,一個下午照例還是召見了諸位王公梳理西北災情。最終掌燈時分,皇帝才下了一道聖旨,将十四貝子允禵調回北京,命其暫居景山壽皇殿待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