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帝心相系
聖旨一下,十四貝子進京。明面上人人都道皇帝賢孝,體恤太後病中思子情切,乃是為君、為子、為兄長之表率。
于是乎接連幾日,皇室宗親的請安折子格外多了兩成。胤禛心明眼亮,自八王一黨勢微以來,皇帝對宗親頗為冷淡,雖未像上輩子那般大加貶斥,但重用是沒有的。而這些人,眼睛緊盯前朝動向,如今見皇帝對胞弟似有緩和之意,便又有些蠢蠢欲動起來。
胤禛并未有空理睬這些妄圖揣測聖心的意圖,兩世為帝,這些人的小心思看在皇帝眼裏實在是無關緊要,甚是無趣。
胤禛将這兩日的折子扔在禦案上,其中唯一令他寬慰的消息,便是岳鐘琪傷情穩定,并未有惡化的趨勢。皇帝命京中快馬遞送珍稀藥材,并由陝西、山西、河南等地調配良醫為其醫治,如今看來這傷勢只待靜修,并無深患之憂。
皇帝因病而耽擱下的天壇祭祀,總算提上日程。胤禛點了怡親王胤祥引觀前行,禦駕躬詣,誠心祝禱,望災禍盡退、百姓安泰。雖皇帝有明旨,一切儀式規格從簡,但祭天之行,無論如何也難免聲勢浩大。
皇上前腳剛剛起駕出宮,皇後便率領阖宮妃嫔于寶華殿祈福。
諸位後妃依次進香完畢,胤禩這才于最後入了寶華殿正殿。衆人見他一身青素衣袍,烏發輕挽,從方若手上接了香火,合手祝禱。與後宮嫔妃相比,這人不施半點脂粉,更無飾品點綴,卻貴從氣中來,竟連皇後也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半步。
群妃祈福過後,皇後一派溫和笑意,攜着胤禩的手往殿外走去,“廉嫔這些日子奉旨修行,為皇上與本宮積福積德,真是辛苦你了。”
一衆小主只得跟在後面,胤禩卻一點也沒有推怯之意,泰然應對道,“臣妾并不辛苦,能為皇上分憂,為大清祈福,是臣妾的福分。”
“你們瞧瞧,廉嫔才在這住多久呀,這眼界倒是高了許多。”齊妃貴為妃位,卻要走在廉嫔之後,心中本就有氣,于是陰陽怪氣的和一旁的敬妃玩笑道,“她倒是眼中只有皇帝,只有社稷,也不知把太後和皇後放在何處了?”
敬妃一向謹小慎微,只得低頭不語。皇後卻慢條斯理的笑道,“後宮嫔妃,理應以皇帝為天。皇上龍顏愉悅,太後與本宮自然就喜歡,何須日日挂在嘴上。”
齊妃見皇後如此擡舉廉嫔只得暗自翻了個白眼,再不做聲。倒是跟在後面的菀嫔開口道,“皇後娘娘說得極是,臣妾聽聞皇上最愛廉妹妹于養心殿侍奉,可見妹妹正是皇上的解語花。”
“可不是麽,臣妾尚未入宮之時,便聽阿瑪說起,西暖閣紅袖添香,廉嫔娘娘最能為皇上分憂國事。”祺貴人一副懵懂模樣,說出的話倒是別有深意。這“分憂國事”豈是後妃可以涉及之事?
胤禩不等旁人開口,率先截住話頭,“祺貴人的阿瑪倒是耳聰目明,連皇上與後妃之事也略知一二。只是臣妾愚鈍,不過是端茶遞水、鋪紙調墨,哪裏能為皇上分憂呢?”
祺貴人頓時一臉慌張,低頭自責道,“請廉姐姐責罰,是臣妾口無遮攔。”
皇後并不見怪,反而笑道,“祺貴人快擡起頭來,廉嫔與你幼年相識,你的性子還不清楚?哪裏會錯怪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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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覺得自己的臉都快笑得僵了,但還是只能附和點頭。
皇後見宮院大門已近在眼前,這才駐足,一副和顏悅色望向胤禩道,“被拘在宮院裏,委屈你了。待皇帝祭天回來,本宮自會找時機提提,求皇上放你出來走動走動。”
胤禩伏了伏身,謝了恩,卻聽見皇後還有下文,“本宮聽說你一向虔誠,又有孝心。往年常為太後抄寫經文。”
胤禩明白了,皇後這是留着軟刀子呢,便應道,“臣妾腕力不足、字跡不佳,怕臣妾的拙筆污了太後聖眼,去年夏天之後便辍筆了。”
皇後淡然一笑,“如今你身在佛門清淨之地,自然造詣不同。本宮這幾日讀經,只覺得宮中經卷字跡窄小,看得目澀流淚。本宮便想着勞煩廉妹妹閑暇之餘為本宮抄上幾卷。”
胤禩心知該來得躲不掉,皇後這一招不接着,指不定她還有什麽後招,便答道,“皇後娘娘執掌六宮,娘娘吩咐的事,臣妾自當奮力而為。”
皇後拍了拍胤禩的手,“可也別累着你,就為本宮抄一部吧。”皇後理了理領巾,似乎冥想半刻,最終輕描淡寫道,“就抄《嚴華經》吧”。
胤禩聞言心中一哼,這一部《嚴華經》足有八十卷本之長,雖皇後并未限定時日,但抄足八十卷,還要将字跡擴大書寫,不可謂不是刁難。胤禩躬身領了命,旁光一瞟,便将烏喇那拉氏身後那群妃嫔的表情盡收眼底。
齊妃、富察貴人之流,無不幸災樂禍。敬妃、惠嫔等人倒是真心流露出幾分擔憂神色。倒是菀嫔面色未變,絲毫看不出是喜是憂。
胤禩恭順的送皇後一行人出去,這才轉頭命方若準備筆墨紙硯。自中午開始,胤禩便筆耕不辍。方若捧書,碧雲研磨,連兩個宮婢都站得乏累了,但胤禩卻沒有歇息的意思。
方若起初還勸上一勸,但見主子置若罔聞,心中轉念一想,往窗外一看已經不見宛若身影,便明白了主子的意圖。
果然,待到黃昏将至,聖駕回銮。不出一個時辰,蘇培盛便親自送了一盞燕窩過來,并傳皇帝口谕,命廉嫔喝了燕窩便就寝,其餘之事就不必再做了。
當胤禩安然食用燕窩之時,景仁宮一盞精致茶杯被砸在地上,摔了一個粉碎。
剪秋趕緊命宮女繪春将碎片掃了下去,并換了一盞新茶。剪秋近年來極少見皇後動這麽大的火氣,便勸道,“娘娘息怒,抄經不成,下次再尋別的由頭,娘娘還怕治不了他麽。”
“你懂什麽?”皇後按着太陽穴,“本宮不在乎什麽法子,本宮在乎的是皇上心疼他。”
剪秋為皇後按着額頭說道,“皇上雖心疼廉嫔,但也沒發話讓他回宮。待他在那僻靜的雨花閣住着,日久天長,皇上自然就忘了。”
“就怕皇上忘不了!”皇後冷哼一聲,目閃寒光,“廉嫔如今身邊不過三個宮婢,皇上卻一回來就知道了此事,你可明白是為什麽?”
剪秋搖搖頭,“奴婢愚鈍。”
“他身邊有皇上的人。”皇後揮開了剪秋的手,起身踱了兩步,“只怕他遠在雨花閣,卻是一言一行皆系帝心,皇上怎麽可能忘得了他呢?”
剪秋聞言上前一步低聲道,“若是如此,廉嫔豈不是一舉一動都逃不出皇上眼睛?娘娘,這是大恩,亦是大險呀。誰能保證一輩子不走一步壞棋?”
皇後思踱片刻,複又坐下,“既然皇上的眼睛聚在他身側,那本宮自然要加倍的對他好。”皇後端起新上來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後幽幽問道,“剪秋,你說什麽罪能讓一個宮嫔永無翻身之日?”
剪秋于腦中思尋片刻,最終卻沒敢開口。
夜幕低沉,六宮各院紛紛進入沉眠,而養心殿卻還是燈火通明。胤禛這一日舟車勞頓,本是乏得很,但晚間看到太後脈案,卻再度陷入沉思。
太後的病,雖有好轉,但見效甚微。胤禛雖不大信什麽郁結于心,但即便是前世那般境況,太後驟然薨逝之時,皇帝也是要宣十四弟進宮盡孝子之儀的。更何況,這一世太後尚算賢德,皇帝實在沒必要做得決絕,為自己再引争議。
而近一年多以來,十四弟難得化去浮躁,在遵化安心守着聖祖景陵,與前世相較倒是格外的消停,仿佛提前開悟了一般。而允禵今日遞上來的請安折子,字字句句可見斟酌推敲的痕跡,行文間謙恭自持,不僅流露出思念太後之情,也對皇帝頗有幾分敬重。
胤禛自不怕十四弟陽奉陰違,在他心中,允禵懂得刻意謙卑總比肆意張狂來得好些。畢竟這同胞手足胤禛上一輩子沒下手除去,這一輩子也是沒必要再費思量。
但皇帝忌諱的卻是宮裏有個老八真身,胤禛雖無證據,但總覺得此事蹊跷得很。老八在雨花閣參禪修佛,看起來一派與世無争,但太後在這個節骨眼上重病提起十四,這事真是巧得很。
皇上不會天真得以為一切都是天意安排,即便真的是巧合,胤禛兩輩子的習慣,也總是會防着胤禩幾分。
皇上進了內寝,在空落落的龍榻上躺了,整整思量一晚。
胤禛覺得,偌大的紫禁城,一位皇帝妃嫔,一位皇帝胞弟,想必老八不會大喇喇的跑出去相見。更何況,還有虛日鼠沖月值日一事的忌諱,胤禩如今是斷然進不了壽康宮的。而老十四,就算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會胡亂在皇兄的後宮裏亂轉。
然後,皇上又想,就算讓老八見到十四又能如何?胤禩就算是與那般兄弟相認,憑如今身份還能興起什麽風浪?難不成是要效仿李唐武氏?即便他真有這個野心,朕也斷然不是唐高宗。再說句實在的,如今老八的身子骨,風吹吹就壞了,朕要收住他有何難為?
胤禛這麽一想,會心一笑,這才翻身睡下。在皇帝心裏,化作後妃的老八倒真真是讓人省了不少心。胤禛明白胤禩這一輩子只怕過得憋屈,即然如此他若想耍些任性,只要無傷大雅,只要伴在真身側,就随他高興去吧。
于是,天一亮,皇帝大筆一揮,宣十四貝子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