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那些羞恥也是她的羞恥,鐘品清的絕望與悲戚,結成了一道無法越過的高山。〕

白色的絹布在肩頭繞過,清明擔憂地望着楊恪,雖說沒有傷及內髒,但左手手骨骨折,傷筋動骨百日,恐怕沒個三五月是不能活動自如了。

他似乎很累,頭枕在清明的膝上,睡得很沉。清明輕輕撫摸他散亂的發髻,嘆道:“你這又是何苦……”

她沒有再說下去,那個“情”字,她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他的妻子,那個被他廢掉的鐘皇後,在臨終前拉着她的手,長久的肺病已經将她的生命消磨殆盡:“你不可以愛上他,絕對不可以。”

頭痛欲裂,清明靠在紅絹褥子上,思緒卻不知在何處。

他這麽不顧一切來救她,是因為愛她麽?她不敢再想下去,帝王的情,太高不可攀,她不敢觸碰。古往今來,又有幾對帝後夫妻能相愛終老,一生不離不棄的呢?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用在這對站在高塔之巅的人身上,再合适不過了。

“奈何……生帝王家啊。”她喃喃地、低低地說,說得百轉千回、悲傷無奈。

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朝馬車而來。她一驚,撩開車簾,見文羿帶着士兵将馬車團團圍住,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文大人,你這是做什麽?”陳澗西大聲問。

文羿從兵士中緩緩走出:“來捉拿朝廷要犯。”

衆人臉色一變,陳澗西怒道:“我家少夫人剛剛救了月門關!”

“我會請司徒總兵向朝廷上奏折求情。”文羿提劍朝車內一指,“但他必須歸案!”

兩名侍衛對望一眼,将劍拔出,高聲道:“少夫人,這裏交給我們,快帶少爺走!”

清明知道不能耽擱,一咬牙,接過馬鞭,大叫道:“一定要活着,青岩城會合!”說罷,一甩鞭子,“駕!”

拉車的是犬戎的高頭大馬,腳力頗強,竟撞飛了幾名兵士,沿着官道飛馳而去。迎面撲來的是冷冽的風,刺人骨頭,喊殺聲漸漸遠去,直到完全聽不見。當天際終于現出一絲魚肚白的時候,她勒住馬缰,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車內有虛弱的聲音問:“澗西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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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會跟來的。”

一陣沉默。

“青岩城,還有多久?”

“已經到了。”

山下,官道的盡頭,矗立着一座城。

離城門越近,清明越擔憂,他們沒有通關文碟,守城門的高麗兵會放行嗎?

“姑娘,請問是楊夫人嗎?”一個男人從路旁跳出來,朝她恭敬地拱手,清明愣了一下,這個人她認識,是金洙正的近侍。

“正是。”

那人松了口氣:“小人在這裏等了數日,終于等到二位了,請二位随小的來,金大人已靜候多時。”

順利通過城門,高麗的建築與僅百裏之外的山陽鎮已大不相同,房屋、圍牆等都比大曦的要矮一些,據說高麗人還遵循着上古席地而居的生活方式,市集還算繁華,只是比起曦朝的城池要差太遠了。

馬車停在一處宅院門前,清明小心地扶着楊恪走進院中,金洙正連忙迎出,朝二人跪拜道:“臣無力護駕,以致二位受此磨難,臣萬死啊。”

“金大人不必如此,快快請起。”楊恪伸手去扶他,見這位曾經的帝王滿臉是傷,他更加內疚,老淚縱橫,将二人迎入屋中。

清明将走散後的經過如實相告,金洙正點頭:“那些流民,陛下處理得妥當,賞賜的財物一事,不必放在心上。臣早已寫了一封密折,呈給吾王,只是還不知吾王意思如何。此去我國京都隴慶城,需七日路程,進京之前,還需去見一人,若能說動此人幫忙,便成功一半了。”

楊恪奇道:“是何人?”

“我高麗有一民謠,‘楚有宋玉,今有杜衡;蜀有卧龍,我有九重’。杜衡與九重,說的是同一個人,此人姓杜,名九重,青松人氏,為堯朝忠烈之後,堯朝被大曦所滅,杜九重的先祖來到高麗避禍,其家族到這一代,便只有這一人。隴慶有三絕,杜九重便是三絕之首,有宋玉潘安之貌,又有卧龍鳳雛之才,吾王常請他到宮中下棋吟詩,也曾邀他出仕,但不知為何,他卻始終不肯為官,整日裏縱情山水詩畫,自诩白衣卿相,流連于妓館之中。雖然他放蕩不羁,但吾王對其非常信任,若能請動他做說客,此事必成。”

楊恪更加驚奇:“竟有這樣的高士?我倒是很想會會。”

“臣已想到辦法。”金洙正說,“臣聽聞陛下精通音律,琵琶更是彈得極好。那杜九重也喜歡琵琶,不如以樂會友,陛下以為如何。”

楊恪苦笑:“只是我這左手,怕是彈不得琵琶了。”

清明沉吟片刻,忽然笑起來:“我有辦法。”

車倚霜樹外,鏡天無一毫。秋天悄然而至,隴慶郊外的楓葉已經紅于二月花了。楊恪臉上的紅腫淤青已經褪去,只是眉目之間依然憂心忡忡。

“上次賞楓,還是在宮裏。”他坐在車頭,嘆道,“那個時候哪裏能想到,才不過一年,我就身為異國客了。”

清明聽得心裏一疼,去年,去年的這個時候她又在何處呢?應該是犬戎吧,那是一個只有青草牛羊的地方,艱苦得難以想象,但可以磨砺人心。

遠處傳來鑼鼓之聲,混雜着鼎沸的人聲,像是在舉行什麽慶典。金洙正差人去看了看,笑道:“公子,少夫人,這是在舉行河神祭,以酬謝河神的風平浪靜、澤被蒼生。”

馬車漸漸駛過去,河神廟前搭了一座戲臺,挂滿了鮮花與彩緞,一群身穿華麗服飾的樂生坐在臺上一角演奏樂曲。忽然鼓聲一響,一群彩衣少女手捧鮮花走上臺來,翩翩起舞。忽而隊形一分,現出一位錦衣女子,身上穿着印楓葉的短小上襖和墨綠色的膨大下裙,頭戴辮子假發,發上結了紅色彩帶,手中執了一把繪莳草的絹折扇,以扇掩面。

随着樂曲,扇子緩緩移開,露出一雙傾盡衆生的眸子,媚眼如絲,臺下的百姓們都高聲歡呼起來。

“金大人,她是……”

“回少夫人,她就是隴慶三絕之一,舞姬晚清。”金洙正的目光被美人所吸引,“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稱,傳說她的轎子路過長街的時候,有一名少年瞥見她的容貌,竟被生生迷死。”

舞臺上的女子舞姿輕盈優美,連清明都不禁嘆道:“果然是美人。”

楊恪輕笑了一聲:“确實是美人,只是若說天下第一,又怎能比得上我的母親?”

清明心中一動,楊恪的生母是天賜皇帝的正妻琉璃皇後,沒有人知道這位皇後來自何方,也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因其一生居于琉璃宮,人們便以宮名呼之。前朝大堯亡于外戚專權,前車之鑒,大曦開國之後,皇後大多都出生微賤,多為小官吏之女。即使如此,曦朝上下,還是無法接受這位來歷不明的孤女。文官們甚至跪在宮門前,大哭三天三夜,以示抗議。

但所有的争議都在見到琉璃皇後的那一刻結束了。

那是一個繁花落盡的晚春,迎接皇後的鳳辇碾着滿地的桃花和櫻花花瓣而來,傳說空中有紅羽的孔雀盤旋引路。車停在午門前,宮女挑起繡雙鳳的紅緞車簾,頭戴翟冠,身穿翟衣霞帔的皇後走下馬車,衆人覺得眼前像是升起了一輪滿月,炫人眼目。紅羽孔雀被她的美貌震懾,羞愧得哀鳴數聲,落地而亡。從此之後,形容別的美女,都用“落雁”,只有琉璃皇後,才配用“落鳳”二字。

原本在午門外靜坐示威的文官們紛紛朝她跪拜下去,心中都生出一個念頭:她不做皇後,誰做皇後?

琉璃皇後,是天賜一朝的傳奇,只是天賜皇帝死後,皇後被勒令殉葬,傳奇戛然而止。

“公子,晚清姑娘是杜九重的紅顏知己,杜九重每到月圓之夜,都會到晚清所在的妓館喝酒賞月。”

清明與楊恪互望一眼,露出一絲微笑,今晚,就是月圓之夜。

“姑娘啊,你的舞跳得真是一絕,連左議政大人都送了請柬來,請你去他府上獻舞呢。”老鸨坐在晚清屋中,伸着右手,看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玉質玲珑剔透,是今日晚清跳舞的彩頭,“姑娘,你意下如何啊?”

翻過一頁書,晚清冷冷地斜了她一眼:“媽媽,已經戌時了。”

老鸨尴尬地笑了兩聲:“是啊,已經戌時了,杜公子要來了,我哪敢打擾呢。”說罷,起身出門,門拉上之後,眼睛一翻,有什麽了不起,就算別人把你捧上天去,你也只是妓女。

竹幽月明,晚風搖曳。有細微的腳步聲傳來,晚清輕輕合上《花間集》,柔聲道:“是杜公子嗎?”

門開了,進來的是一個穿戎裝的年輕女人,她頓時愣住:“你是何人?”

清明微笑:“在下來跟姑娘借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清明側過臉,牆壁上挂着一把曲項琵琶,梧桐木所做的面板上繪着白色牡丹,盛開如雪卷:“你的琵琶。”說罷,往她的臉上吹了一口氣,她身子一顫,柔柔地倒了下來。

清明換上晚清的衣服,将牡丹琵琶抱在懷中,簾幕起伏如浪湧,她跪坐在簾幕之後,等待着那個傳說中的人大駕光臨。

風搖竹影,暗香浮動,紙門上映出一道颀長的身影。

來了!清明琵琶橫抱,将撥子一劃,“筝宗”一響,飽滿的音色跳脫而出,清澈的琴音,竟滿是殺伐之意,不過是前奏,便能感覺到旗風獵獵、雄兵百萬。

那人動作一頓,停在門外,靜靜地聽她彈下去。

撥子越撥越快,清明閉上雙眼,沉浸在兩軍殺伐的快意之中,如血的天空,戰火與厮殺,像一幅展開的戰争畫卷。

“啪。”彈錯了一個音,她猛地睜開眼睛,音樂也戛然而止。

“真是可惜。”門外的人走進屋來,一身白衣,手中執着一根通體潔白的長笛,隔着簾幕,看不清容貌,但僅僅是氣質,也讓人如沐春風,“這處轉折确實很難,姑娘能彈得絲絲入扣,已屬不易。”

“學藝不精,讓公子見笑了。”

“姑娘究竟是何人?這首琵琶曲又是何人所作?”

“這首曲子名叫《破軍》。”清明的指頭輕輕劃過紫檀木的琵琶背,“譜曲的人在曦國國都聽一名說書者演說三百年前的曦國與犬戎大戰,那是一場歷史上最慘烈的戰争,集聚了那個時代所有最著名的将領,其中包括犬戎格勒單于以及曦國開國皇帝倪纭。兩國在漠北平原決戰,死傷四十多萬人,最後曦國以微弱的優勢勝出,但是依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最後,兩位皇帝在王庭結下盟約,世代修好。雖然三百年來戰事時有發生,但那場戰争已經成為了一個傳奇,被人們久久傳誦。當年那位說書者功力頗深,将這場戰争演說得極其精彩,如身臨其境,令他心潮澎湃,熱血翻湧,一夜之間便完成了他這一生空前的巨著——《破軍》。”

杜九重在簾幕外跪坐下來,低頭望着白簫:“曲中有王者之氣,恐怕譜曲者不是普通人。”

“先生聰明絕頂,想必已經猜到他是誰了。”

“姑娘不是高麗人氏吧?千裏迢迢來高麗,只是為了讓在下聽這曲《破軍》麽?”

清明微笑:“聽聞九重先生精通音律,這曲子的主人想與先生飲酒望月,談論琵琶。不知先生可否賞臉?”

風将簾幕卷起,在兩人之間起伏,間隙之中,清明終于看清了他的容顏,民謠說他堪比宋玉潘安,誠不我欺。

“抱歉,在下閑雲野鶴慣了,已不想過問世俗中事。何況又出身低微,恐怕沒有這個福分能拜見貴人。”說罷,起身行禮,朝屋外走去。

“宋代詞人柳永自稱白衣卿相,他一心出仕,只是未遇明主,先生也以白衣卿相自稱,良禽擇木而栖,想必也是在等待明君吧。”清明撩開簾幕,“劉備三顧茅廬,請得卧龍先生出山。我主以樂會友,豈不是比劉備更為風雅?”

杜九重嘴角帶笑:“楊公子若是明君,又何以失了天下?”

“今日的楊公子,已非昔日呂下阿蒙。”清明推開雕花窗戶,朝對面亮燈的屋子一指,“他在等着先生作隆中對,先生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杜九重的目光飄過竹林,落在那間屋上。清明又坐回原處,抱起琵琶:“先生是卧龍,高麗太小了,怎麽夠先生翺翔呢。”

杜九重沉默片刻,推開房門,又回頭望她:“姑娘見識不凡,能有你這樣的紅顏知己,楊公子真是讓人豔羨。”

燭影搖紅,嫩涼如水透窗紗。望着這把琵琶,清明垂下眉眼,她于音律,并無天分,但師父總是逼着她學,她都忘記自己的手被絲弦割傷過多少次了。

拿起撥子,彈出一個溫柔的音符,悲戚的曲子從弦間流瀉。

“古曲《恨水》,晚清姑娘果然名不虛傳。”

清明一驚,看到一個穿錦衣的男人走進屋來:“你是誰?”

“本官的帖子你可曾收到?”男人年紀不大,三十歲左右,五官倒還算俊朗,只是眼角有一絲邪氣,清明厭惡地說,“什麽帖子,我不知道,請你離開。”

那男人有了怒意,一把掀開簾幕,抓住清明的手腕:“不過是個舞姬,竟然敢三番四次拒絕本官!”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晚清姑娘。”這人看樣子是高麗官員,為免洩露身份,她只能強忍着怒火,錦衣男人拿過燈臺,映照她的臉,“目如流星、唇如點朱、膚如凝脂,這樣難得的美貌,怎麽會認錯?”

清明将他推開,後退幾步,撞翻了琵琶:“你身為朝廷命官,竟然強迫一個舞姬,若是讓人知道,豈不贻笑大方!我勸你還是早點離開,否則鬧起來,誰都不好看。”

錦衣男人愣了一下,清明胸口起伏,轉過身去:“你走吧,我不會說出去的。”

他嘴角一勾:“不會有人知道。”

一陣暈眩襲來,清明一驚,擡起右手,發現剛才被他抓的地方插着一根銀針:“你……”話未說完,身子一軟,跌倒在地。錦衣男人冷哼:“本官想要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他負手而立,兩個侍從跑進來,擡着清明出去,塞進小轎,離開得無聲無息。

小屋之中,點着一盞紙燈,湘妃竹做成的骨,一共四面,蒙了上等的紙,上面繪水墨丹青。燈中散發出柔和的光,兩人相對而坐,屋外竹林環繞,夜色靜好。

“先生似乎一點都不吃驚。”楊恪問。

杜九重淡然地笑:“從襄月城傳來的消息,江王要殺遜帝,遜帝出逃,已經在曦國傳開了,許多諸侯蠢蠢欲動,誰能得到遜帝,誰就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如果遜帝不想成為傀儡,那些總兵總督,都不能夠倚靠,除了忠心耿耿的慕容北。但黑甲軍早已遭忌,糧草辎重不足,戰馬也不足,能夠幫他的,只有高麗和犬戎。楊公子,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楊恪欣賞地望着他:“先生果然神機妙算。不知先生肯否與我一起為天下蒼生盡一分力?”

杜九重沒有回答,只是含笑看着少年的雙目,似在窺探他的心。楊恪覺得自己的心思仿佛被他完全看穿,下意識地移開目光:“先生……在看什麽?”

“楊公子。”杜九重的眼眸像是正在冰封的湖水,“我不能答應您。”

楊恪一怔:“先生認為我不配?我确實失去了江山,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這些磨難令人清醒,我已不是……”

“您誤會了。”九重公子打斷他,“您口口聲聲說蒼生社稷,但我看到的,是一頭野獸。”

少年帝王驚道:“先生這是何意?”

“陛下,我想輔佐的,是一代明君,而不是一個心懷怨恨、一心複仇,身帶血光的暴君。”

“暴君?”楊恪不敢相信地笑了一聲,“我怎麽可能是暴君?”

“災難确實可以磨砺人心,但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九重公子優雅地轉動白簫,站起身來,“陛下,您若能悟透,便是天下蒼生之福。”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楊恪心頭像是閃過一道霹靂,連杜九重離開都毫無察覺,只是将這句話反複吟誦。

心懷恨意?一心信任的臣子、妻子,都背叛他、侮辱他,欲置他于死地,人情冷暖世态炎涼,他怎麽可能不恨?

他要奪回原本屬于他的一切,不惜一切代價。

杜九重的話又在他腦中回現,難道這樣的心思,會成為阻礙他的絆腳石?

他搖了搖頭,将所有念頭都甩出去,長長地嘆息。還是去看看清兒怎麽樣了,真沒想到她竟然會彈琵琶,只是聽她演奏琵琶的技法,很是耳熟,是從何處學來的呢?不可能是品清,她根本不會彈。

穿過竹林,推開紙門,屋中空空如也。他吸了口冷氣,沖過去拿起斷了一根弦的琵琶,清明絕不會不辭而別,難道是有人帶走了她?

牆角紅木衣櫃的門忽然開了,一個美麗的女人揉着太陽穴,有些恍惚地走出來,看到他之後很驚慌:“你、你是誰?怎麽在我的屋裏?”

天氣漸涼,草原的風由柔和變為冷冽。薄如蟬翼的帳篷破了一條口子,呼呼地漏着風。清明趴在牧草鋪的床上,蓬頭垢面,光着上身,背上搭着一塊白布,布上滲着斑斑血跡。

雙手冷得入骨,背上卻猶如火燒。清明疼得意識模糊,微微喘着氣。

帳篷的門簾被掀開,一個女人走了進來,懷中抱着一床厚棉被,一邊咳嗽一邊給她蓋上。

“品清姐姐……”

“沒事了,安心睡吧。”鐘品清點起火爐,不知從什麽地方端來一鍋酪漿,在火上煮着,空氣中立刻彌漫起一股奶香。

清明擡起頭,柳眉輕皺:“姐姐,這被子和食物,你從何處得來的?”

火爐中跳動的火焰将鐘品清的臉映照出一種深沉的紅色,她垂着眼睑,不說話。清明心頭生出絲絲涼意:“你去見他了?”

鐘品清依然不說話,只是眼底氤氲着凄涼。

顧不得背上的傷,清明徑直走到她面前,扳過她的身子,赫然看到她脖子上的吻痕和臉頰上被發絲遮住的淤青:“姐姐,你,你……”

“清明,你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再加上背上的傷……”

“不!你賣身得來的東西,我不吃!”清明抓起鐵鍋,狠狠扔在地上,手心裏立刻被燙起一串燎泡。雪白的酪漿灑了一地,奶香味更加濃郁。鐘品清急得連忙抓住她的手,找出白布,撕成布條給她纏上:“你這是做什麽,還嫌自己傷得不夠重嗎?”

清明低聲抽泣着:“我們離開這裏吧,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被他糟蹋。”

鐘品清沉默良久,轉身拿起一只小碗,将地上的酪漿收了半碗,遞到清明手中,目光悲傷而恍惚,仿佛憶起從前的繁華景色,那遙遠的襄月城,那彩色煙霧般的桃花林,那俊美優雅的錦衣少年,像在回憶上一世的風景。

“天地雖大,哪有我們的容身之處呢?”

桂花的香味,輕緩溫柔地飄入鼻息,柳清明從夢中醒來,繡金絲的枕頭已經被淚水濡濕。自從遇到楊恪之後,她總是會夢到品清,夢到他們在犬戎生活的點點滴滴,以及她孤獨地死去時,眼角那最後一滴淚。

有些回憶是美好的,有些回憶,只剩下痛苦。

“你是誰?”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清明回頭,看到那錦衣的男人,他眼中有一絲玩味,正在細細地打量她,“我已讓人來認過,你不是名妓晚清。”

“我早已告訴大人我不是。”清明冷冷地說,“既然大人抓錯了人,是否該放我回去了?”

“放你回去?”他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笑道,“聽你的口音,不是高麗人吧?從曦國來?真是有趣,我雖有幾名曦國小妾,卻無一人有你這般容貌。既然來了,就做本官的妾室,本官自不會虧待了你。”

“呵。”清明淺笑,笑容明媚,語氣卻頗為不屑,“就憑你?”

錦衣男人臉上有了些許怒意:“怎麽?我堂堂左議政,高麗的五王子寧海君,難道還配不上你這個卑賤的妓女?”

清明愣了一下,原來他就是寧海君,高麗王最寵愛的後宮楊敬嫔之子。高麗王有意廢掉世子,改立其為世子,但朝野上下,反對者頗多。一年前,高麗王連廢世子的旨意都下了,怎料文官們跪在宮門外哭了三天三天,高麗王無法,只得收回成命。

寧海君見她目光發怔,得意地笑,只要他說出自己的身份,別說是女人,天底下什麽東西得不到?

“大人。”有人在門外輕聲喚,寧海君伸手拂她的發絲,被她躲過,他也不惱,只笑道:“小美人,乖乖等着我,今晚我就來寵幸你。”

說罷,轉身走出門去。清明目光一凜,立刻下床,将門開了一條縫,屋外有兩個家奴守着。她不想驚動下人,合上門,從窗戶出來,躍上房頂,在青瓦上掠過,沒有發出任何聲息。

院落中有幾株楓樹,猩紅的楓葉茂盛如祥雲,可以将一個人完完全全隐藏在裏面。清明撥開一枝紅葉,看見一個女人從偏門走進來,頭上披着外衣,遮掩着面容。

寧海君迎出來,扶着女人走進屋去。夜色朦胧,月已隐在烏雲之後,清明又跳上房頂,将青瓦揭開兩片,看到寧海君向那女人俯身行禮。

“母親,宮中形勢如何?”

原來那女人就是楊敬嫔。清明細看她的臉,美則美矣,卻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氣息,那是陰狠毒辣這些詞語都不能形容的,只覺得被她看一眼骨子裏都冷。

這就是後宮裏的女人吧。

那高牆深院裏,殘酷争鬥下的女人。

“不好。”楊敬嫔搖頭,“很不好。”

寧海君大驚,壓低聲音:“難道父王的身體……”

楊敬嫔的身子向前一傾:“太醫說,殿下怕是活不過這月底了。”

清明心一沉,如今已是這月中旬,高麗王竟然沒幾天好活了?看來高麗宮中,會有一場腥風血雨,王子們,會為了坐上王座,骨肉相殘。

新的高麗王,會願意幫助楊恪嗎?

急促的曲調在屋中萦繞,纖纖素手握着撥子,将一曲《将軍令》彈得絲絲入扣。杜九重半躺在榻上,一只手支撐着頭,一只手握了一杯酒,目光有些游離。

曲子沒有彈完,晚清卻放下了撥子:“公子有心事?”

“我在品你曲中的味道,可惜了,你自幼長于勾欄之中,彈不出那殺伐的意境來。”

晚清也不惱,輕笑道:“公子莫是在想昨日那位女子?”

杜九重神色未變,細細地品酒:“你在胡說什麽。”

“公子昨日來奴家這裏,今日又來了,這可是頭一回。聽奴家的曲子,卻一臉心事重重,亦是頭一回。奴家侍奉公子已久,雖不敢說對公子很了解,卻也知悉一二。”晚清站起身,推開窗戶,望着竹林後亮着燈的屋子,“那位公子也甚是奇怪,自從昨日住進來,就不走了,也不讓姑娘服侍。不知杜公子所牽挂的,有沒有他呢?”

杜九重一言不發。

“奴家知道,公子一直都在等一個人。”晚清來到他身邊,輕輕撫摸他好看的鬓角,“現在,公子等到了。”

楊恪坐在燭火下,面色凝重,心中如火焚。清明失蹤,不知去向,金洙正也無任何消息,他想找,卻無從找起。

究竟是誰帶走了清明?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這一刻,他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自責不已。

門外響起極輕的叩門聲,他以手按劍,警惕地問:“誰?”

“楊公子,是小的。”

原來是金洙正的家奴,他低聲說:“進來吧。”

家奴進來,行了一禮,急切地說:“公子,不好了。”

“發生了什麽事?”

“昨日吾王殿下召金大人入宮密談,到今日還不見金大人回來,恐怕兇多吉少。金大人走時吩咐過,如果他今晚還未回,就立刻送您走,轎子已在門外備好。”

楊恪遲疑片刻,跟着他來到偏門,門外果然有一頂小轎,四個人擡着。他仔細看了看,那四人都不認識。

“金大人有沒有說去何處?”

家奴低着頭:“去城外寒月寺暫避。”

楊恪沒有上轎,凝着眉頭,似乎在思考什麽。家奴有些等不及了,催促道:“公子,快一些吧,晚了怕是來不及了。”

話音未落,楊恪的劍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少年帝王厲聲問:“究竟是誰讓你來的?”

家奴見狀,朝那四個轎夫使了個眼色,轎夫們放下轎子,抽出刀,朝他圍過來。他反手一劍,刺穿一人的咽喉,自從踏上高麗的國土,他每一日都在練劍,哪怕渾身是傷,也從不懈怠。

似乎沒人想到他會武,三個轎夫愣了一下,他長劍一舞,又砍翻一個。剩下兩人回過神來,與他纏鬥,他畢竟習武不久,久了便現出頹勢。對方似乎得了不能傷他的命令,每一招都不致命,但依然在他手臂和腿上留下幾條傷口,血流如注。他踉跄着後退幾步,似乎已經沒有了反抗之力。兩人圍過來,想要将他拖進轎中,走得近了,他忽然擡頭,拿着一根拇指粗的竹管,對着二人一吹,濃烈的白煙湧出,灌進兩人的鼻息,兩人連哼都沒能哼一聲,便倒地身亡。

這毒煙,是錦衣衛随身必備之物,陳澗西将所帶的三根全都獻給了他。

家奴見勢頭不對,轉身就跑,他一劍刺進他的大腿。家奴痛得大叫,被他死死地捂住嘴,壓低聲音道:“說,究竟是誰命你來的?若不說,我就削掉你的鼻子!”

家奴被他兇狠的目光所震懾,吓得雙股戰戰:“是……是領議政樸大人的命令。金大人進宮一天一夜,小人在宮門前等了許久,沒等到金大人,反而等到了樸大人這四個家奴,他們說,如果不把公子交給樸大人,金大人就會有性命危險……”

“沒想到你還是個忠仆。”楊恪冷聲說,“既然如此,我就不殺你,你須戴罪立功,否則……”他從懷裏取出一枚藥丸,塞進他的嘴裏,“這是曦國的劇毒,若沒有解藥,三日後的正午,你就會全身腐爛而死。”

家奴吓得臉色慘白,楊恪想了想,繼續道:“你若真忠于金大人,就更不能把我交出去,我若不在他們手裏,金大人或許還能活。我若是落入他們手中,金大人就沒有利用價值了,明白嗎?”

家奴連忙點頭。

“把這四具屍首藏好,去我所住的竹間小築等候差遣。”

“是,是。”家奴一疊聲答應着。

楊恪轉身沖進妓院,直奔晚清的房間而來。房中依然亮着燈,有絲竹管弦之音。他推開門,渾身是血地沖進去,一把抓住晚清的雙肩,厲聲問:“她在哪兒?告訴我,她在哪兒?”

晚清吓得不知所措,杜九重氣定神閑,淡淡笑道:“楊公子,你的女人不見了,晚清姑娘怎麽會知道?”

“那些人要抓的人,是她!”

“公子為何知道?”

“難道杜先生忘了,昨晚清明假扮晚清,為你彈奏了一曲《破軍》?”

杜九重端起青花酒瓶,為自己倒了一杯酒:“據我所知,剛剛妓院偏門外發生了一場激鬥,公子又怎知不是他們所為?”

“若是他們,昨晚就會将我一同帶走。”

杜九重眼角多了一絲魅人的笑意,将酒一飲而盡,從紅木矮幾中取出一張帖子:“楊公子,請看看這個。”

“這是左議政寧海君送來的請柬,請我入他府中彈奏琵琶,被我婉拒了。”晚清整了整衣裳,杜九重接過話來:“素聞寧海君好色如命,又性格浮躁,被晚清所拒,必然不會甘心。我問過妓院守門的小厮,他說曾見一名錦衣大人和一頂小轎從偏門出去,這樣想來,劫走清明姑娘的,就是寧海君無疑了。”

“寧海君……”楊恪念着這個名字,眉頭皺起千溝萬壑,高麗的王子劫走清明,他要如何去救?

如果,如果他還是皇帝,這樣的事情就絕不會發生。只需要一道聖旨,別說是寧海君,就是高麗王,也得将清明好好地送回來,但如今,他連自己都保全不了。

他從沒像現在這般想要做皇帝。

“公子不必過于擔心。”杜九重勸道,“晚清,為楊公子彈奏一首《普庵咒》,助公子寧神靜氣。”

楊恪不耐地揮手:“如今我哪還有心情聽曲?”

“在下雖與清明姑娘只一面之緣,卻也知道她并非泛泛之輩。”杜九重從櫃子中小心地拿出一只青玉杯,杯身玲珑剔透,隐隐透光。他将杯中注滿美酒,捧到楊恪面前,“來、來,楊公子與我一同飲酒聽曲,靜待清明姑娘回來。”

楊恪驚疑地望着他,這位九重先生眸中有萬千光華,仿佛天地皆在他心中。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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