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身份卑微又怎樣?她懷了他的孩子,從此懷了一個江山。〕

一連三天,都不見杜九重的身影,牡丹依舊是每日來伺候,只是一問三不知。秋意漸深,清明望着院中開始凋零的落葉,眉間浮起一絲焦急。

“不能再等了,今晚我要入宮一趟。”清明道,“金大人生死未知,宮中形勢不明,打探清楚,才能做下一步謀劃。”

“高麗宮雖然只是王府級的宮闕,但依然守備森嚴,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去。”楊恪目光寧靜,“你又何必如此擔憂,杜先生會有所安排。”

“你就如此肯定他會幫你?”

楊恪伸手爬梳她披散的發絲,她心頭一震,側身躲過,楊恪也不惱,轉身坐下,為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他若不肯幫我,就絕不會帶我來這裏。這三日,你以為他是在游山玩水麽?”

清明望着他,覺得越來越陌生。

“來,坐下飲茶,等候九重先生吧。”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一陣大笑,清明打開門,看見杜九重穿一身白衣,頭戴儒巾,徑直走進屋來,朝楊恪一拱手:“讓楊公子久等了。”

“先生何出此言,請坐,您的茶杯我已預備下了。”楊恪将桌上僅剩的杯子放到他面前,親自倒了茶,琥珀色的液體醇香濃郁,兩人相視而笑。

“清明姑娘是打算入宮嗎?”

清明望了他一眼:“是的。”

“巧了,在下正想請姑娘進宮一趟。”

楊恪端茶的手一頓,詫異地望着杜九重。九重公子拍了拍手,牡丹捧着一套衣服進來:“姑娘,這是宮女的衣服和牙牌,王宮東側角門我已打點好一切。”

“且慢!”楊恪皺眉,“先生,現在入宮,不會太過冒險麽?”

杜九重微笑,仿佛一切早已在他計算之內:“我這裏有三只錦囊,姑娘請帶在身上,進入宮門之後打開第一只,便知道該怎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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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接過錦囊,上面繡了交纏的鳳凰。

杜九重又對楊恪說:“公子莫憂,這三只錦囊,必然會保姑娘性命無虞。”

清明心中還有疑惑,但又不便多問,便換了衣服,告辭出去,楊恪叫住她,叮囑道:“千萬小心。”清明擡頭,看到他的眸子,宛如紗帳後盛開的青蓮。她的心仿佛被這朵蓮花浸染,清澈明淨。

“放心吧。”幾天來,清明難得露出一絲笑意,漾開無限春光,楊恪一喜,望着她遠去的背影,想到在長信宮初次見面時,她也是穿了這上紅下綠的宮女衣飾,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這些日子,他們颠沛流離,他竟沒有仔細欣賞過她,真是罪過。

“楊公子,與我下一盤棋如何?”

清明來到王宮角門,翻出牙牌,上面寫着:“延禧殿內人丹碧”。角門外守着兩名侍衛,她将牙牌遞過去,兩人仔細看過,也不多言,下巴朝門內歪了歪,示意她進去。

入了宮,她尋了一處僻靜地方,打開第一只錦囊,裏面是一張王宮地圖,又附了一張紙條,上書“去延禧殿,君所謀之事必有所成。另二枚錦囊,其一在延禧殿內打開,若有變故險情,再開最後一枚”。

延禧殿?莫非金大人被關在那裏?

細細想來,卻又覺得不對,但既已入宮,別無他法,将地圖記入腦內,借着月色,朝廷禧殿而去。

銀燭秋光,偶爾有一兩只流螢從半合的窗戶中飛進來,繞着香爐打轉。

楊恪執起白子,在棋盤中落下,又細細看棋中局勢,嘆道:“可惜了,竟成了死局。”

九重公子眼角帶笑,拿起旁邊的白笛,在棋盤中一撥,棋子頓時亂作一團。楊恪奇道:“先生這是何意?”

杜九重目不轉睛地望着棋盤:“曦朝的江山,此時便如這一盤亂棋。”

“先生可有治理之法?”

“不亂不治。”杜九重用白笛将棋子一一撥弄,變幻位置,“不亂就是一局死棋,亂了,反而能重新布局,開創一個新局面。”

楊恪看他重新布局的棋,大呼精妙:“先生果然是治世之才!”

“千裏馬尚需伯樂,何況人乎?”九重公子笑意盎然,意味深長,“伯樂不僅能相馬,還必須能讓馬物盡其用,有一争高下的雄心,否則,就算識得好馬,也不過為馬博得幾許虛名。不知楊公子可有下這盤棋的壯志?”

楊恪擡頭,與他四目相對:“若無壯志,又何必歷這萬千磨難,千裏迢迢來高麗?”說罷,又執起一子,落于棋盤之中。

杜九重低頭看這棋局,臉色一變,起身正容低聲,彎腰行大禮:“我主請受九重一拜。”

樹影朦胧,清明身形輕巧地躲避着不時走過的王宮侍衛,剛剛打過三更的時候,她隐在梧桐樹後,望着遠處的那座延禧殿,殿外布了重兵,每一個出口都有人把守,恐怕連蒼蠅也飛不進去。

夜已深了,侍衛們都有了些睡意,一個頭領模樣的男人喝道:“都給我打起精神來,世子邸下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唯你們是問!”

世子?延禧殿中住的是世子?杜九重讓她來見世子,究竟有何用意?

再看這些人的模樣,不像是保護,倒像是軟禁。

這時,一名尚宮從殿內走出,對侍立殿外的內人道:“去禦膳房吩咐備些宵夜來,邸下餓了。”

“是。”內人答應一聲,轉身往禦膳房而來,清明連忙跟上,在禦膳房外候了半晌,那內人端了一小桌膳食出來,清明見四下無人,一掌将她打暈,拖到暗處藏好,然後端着膳食來到殿外。侍衛伸手擋住,警惕地喝問:“你是何人?”

“奴婢是內人丹碧。”清明低着頭,輕聲說,那侍衛皺眉,“我怎麽從沒見過你?華春呢?”

想必華春就是剛才那位內人,清明說:“她鬧肚子,又恐誤了邸下進食,吩咐奴婢端過來。”

侍衛上下打量了她幾眼,接過小桌:“膳食由我端進去,你回去當值。”

清明心內大叫不好,面上卻風平浪靜:“禦膳房尚宮吩咐了,這幾味小吃各有吃法,奴婢須得一一禀明邸下。”

侍衛發了怒,喝道:“叫你走便走,廢話這麽多做什麽?再不走,就定你驚擾邸下之罪,拿入捕盜廳!”

清明有些焦急,卻又無計可施,只得先退下再另想辦法。誰知她剛剛轉身,就聽見有人問:“你叫丹碧?”

清明回頭,看見問話的是剛才那位尚宮,連忙道:“奴婢正是。”

“讓她将膳食端進來吧。”

侍衛冷哼一聲,将小桌還給她,清明跟着尚宮進來,屋中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菊花香味,淡雅清冷。許是只點了一支燈臺的緣故,光影昏暗,一位身穿團龍紅袍的年輕人坐在矮幾後,正在一頁頁翻書。清明一眼便看出,他并不是在讀書,而是用閱讀來掩飾心內的焦急。

将膳食小桌陳放在他面前,清明低聲道:“邸下,請容奴婢将這些小吃的吃法禀明。”

世子擡頭,他長得還算俊朗,只是比之楊恪相差甚遠:“你是何人?”

清明握着袖中的錦囊,以身子遮着,露出一角給他看,他神色一喜,對侍立在旁的尚宮道:“李尚宮,你先出去吧。”

李尚宮會意,走出去輕輕合上門。世子将身子一傾:“是杜先生讓你來的?”

“正是。”清明拿出第二枚錦囊,裏面是一封書信,拆開來,竟是一張白紙。世子接過白紙,在燈臺上烤了烤,字跡一一顯現。

讀完信,世子臉色驟變,整了整衣冠,朝清明行了一禮:“原來姑娘是曦國節律皇帝的使節,臣失禮了。”

高麗乃大曦藩屬,前朝大堯時便上表稱臣。使節代表皇帝,如帝親臨,因此他便以臣自稱。

“邸下不必客氣,想必杜先生已經在信中寫明在下的來意了。”

世子思酌片刻:“臣雖為世子,但一向為父王所不喜。父王寵愛楊氏和寧海君,如今宮裏都是他們的人,自父親病情惡化開始,他們便圍了我的延禧殿,不許臣出門半步,更不許臣去探望父親。”他眼中淚光閃爍,悲恸已極,清明寬慰道,“世子不必擔憂,您始終是中殿王妃所生,是嫡出的子嗣,而那寧海君,名不正言不順。”

世子皺起眉,嘆息道:“寧海君自知出身寒微,特意派人在曦國官場上疏通,與江王交好,據說已拿到曦國皇帝的旨意,取臣而代之。”

清明目光一斂,頃刻便明白了杜九重的用意:“江王以下犯上,廢除我主,已是謀反逆臣。他所擁立的小皇帝不過是個傀儡,早已激起天怒人怨,寧海君依附他,是自取滅亡。我主卧薪嘗膽,一心扭轉乾坤,邸下若能助我主一臂之力,上順天意下應民心。”

風輕輕搖晃燈臺,菊香更為濃烈,窗外有梧桐枝橫斜,影子映在窗紙上。世子望着這女子,那雙美麗的眸子裏仿佛有萬千光華流轉,映出江河湖海、八荒四合。

他們都知道,其實他已經別無選擇。

“姑娘,請代為禀告皇帝陛下,臣若真能登上王位,必會傾力相助。”

清明微笑,心已安了,杜先生雖看似無心官場,其實志向高遠,又怎會容忍寧海君那樣的酒色之徒稱王?想必,這宮中,他已早有部署。

隔着衣袖,她摸了摸第三枚錦囊,裏面硬硬的,不知是什麽物事。

門外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喊道:“參見敬嫔娘娘。”

楊敬嫔來了!

兩人悚然大驚,世子将信在燈臺上點燃,扔進香爐中。那楊敬嫔在門外喝道:“聽說一個小宮女送膳食進去了?怎麽快半個時辰了都不出來?”

清明柳眉緊皺,這周圍果然布滿了她的眼線。

來不及多想,她站起身,将外衣外裙都脫下,只剩中衣襯裙,世子驚道:“姑娘,這……”

“世子,得罪了。”清明替他将團龍袍解開,讓他摟着自己的腰,高麗世子心中忐忑,聞到她發間的清幽香味,臉頰泛起微紅。

門開了,楊敬嫔氣勢洶洶地進來,看見這幅場景,驀然愣住。

清明從世子懷中起身,俯身拜倒:“奴婢參見敬嫔娘娘。”

楊敬嫔冷笑:“我說送膳食怎麽能送這麽久,原來是送到床上去了。”雙目一瞪,厲聲喝道,“你可知罪?”

清明将臉埋在地上:“奴婢只是伺候世子……”

“主上病危,宮中上下無不擔憂主上病情,你竟敢在這時節勾引世子,還敢說無罪?”

“奴婢有罪,望娘娘開恩。”清明磕頭如搗蒜,論演技,她可謂爐火純青。

“娘娘,這是我的錯。”世子道,“請饒恕這姑娘。”

楊敬嫔瞥了他一眼,來到清明面前:“擡起頭來。”

清明仰頭望她,她捏住她的下巴,眼角溢出一絲怨毒:“我竟不知道後宮中有你這般國色天香的女人,難怪世子為你神魂颠倒。”

“敬嫔娘娘……”世子還想說話,卻被楊敬嫔粗暴打斷:“來人!”

“在。”

“将這狐媚子給我拖下去,推進後面的井裏。”

“是!”兩名侍衛進來,拖起清明便往外走,世子大驚,想要阻止,卻聽楊敬嫔冷笑道:“今晚的事我就當沒有發生過,還請世子自省,莫為了女人污了自己的清譽。”說罷,拂袖而去,世子怒發沖冠,卻發作不得,一掌拍在矮幾上,雙目如火焚。

若大事得成,他一定要将這對嚣張跋扈的母子碎屍萬段!

清明被那兩名侍衛拖到偏僻處,果然有一口古井。兩人押着她,正要往井中推,她忽然一腳踢在其中一人的私處,那人低呼一聲,倒地翻滾。另一人大驚,拔刀朝她砍來,她側身躲過,抽出發髻裏的金釵,用力擲出,插入侍衛咽喉。

“來人!”另一個侍衛尖聲大叫,“快來人,有刺客!”

清明大驚,拔出金釵,劃過他的咽喉,鮮血飛濺,如落紅,斑斑點點。

嘈雜的腳步聲追來,她轉身便逃,另一邊竟也有火把閃爍,她逃無可逃,忽然想起最後一枚錦囊,從袖中取出,用力撕開,一團火花倏地飛出,沖天而起,在空中炸開,這寂靜陰暗的夜裏驀然開出一朵缤紛的煙花。

兩頭的宮廷侍衛都停下了步子,仰頭望那煙火,沉默片刻之後,侍衛們紛紛拔劍,兵器出鞘之音宛如龍吟。

“高麗的兒郎們!”有人大喊道,“主上已經薨了,世子懦弱無能,我等擁立寧海君!”

“擁立寧海君!”侍衛們大呼,呼聲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顫抖。再也沒人顧得上清明這個小小的宮女,紛紛朝國王寝宮景福宮湧去。

清明有些疑惑,又在錦囊中翻了一陣,發現裏面還有一張字條和一塊黑色的香料,香料上面印着一只盤旋的毒蛇。

“保護世子,速到禦膳房暫避”。

楊恪與杜九重還在下棋,這一局楊恪執黑,博弈之中,棋局內萬千變化,殺伐攻略,得子棄子,兩人全神貫注,仿佛天下就是這盤棋。

“啪”,遠處傳來煙火爆裂聲,侍立一旁的牡丹連忙開了窗戶,兩人擡起頭,看那轉瞬即逝的絢爛花火。

“那是王宮的方向。”楊恪皺眉道。

杜九重唇角勾起笑意,在棋盤中落下一子:“我主,高麗宮中馬上就要變天了。”

楊恪心內一緊,杜九重又說:“我主不必擔心清明姑娘,她與世子在一處,今夜,整個高麗王朝的走向,都握在她的手中。”

遠處人聲鼎沸,火把閃爍如星辰,延禧殿外卻一片死寂,如同墳墓。

有更鼓響起,已經四更天了。

清明來到殿外,以牆壁遮蔽身形,掏出火折子,點燃香料,朝大門前一扔,濃烈的黑煙沖天而起,遮天蔽日。侍衛們騷動起來,亂作一團,黑煙有毒,侍衛掐着自己的脖子,紛紛倒斃。她撕下一截裙子,纏住口鼻,沖入黑煙之中,踢開大門,世子大驚:“姑娘?”

“宮中侍衛叛亂了,要擁立寧海君。”清明道,“九重先生讓我帶您暫避。”

門外傳來紛雜的腳步聲,想必是守在其他幾扇門外的侍衛們趕來增援。清明露出一絲冷笑:“正好,人都到這裏來了,後門必定無人把守。世子,快走!”說罷,也不顧男女大防,拉着世子穿過長廊,從後門出來,小心地躲避着侍衛們,輾轉來到禦膳房,合上房門,兩人才微微松了口氣。

不知從何處傳來低低的蟬鳴,但轉瞬便被腳步聲遮蓋過去,今夜的高麗宮,将會被鮮血染紅。

清明從門縫看出去,颦起眉頭:“他們遲早會搜到這裏來,世子,我們還是盡快想辦法出宮才好。”

世子坐在爐竈旁,朝她笑了笑:“姑娘放心,會有人來接我們。”

清明滿臉詫異,世子柔聲說:“九重先生已經安排好一切了。”

清明在心中細細回憶入宮後的所見,猜測杜九重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為何看到錦囊裏爆出的煙花,宮中的侍衛們會認定國王已薨呢?他究竟幫的是寧海君,還是世子?

“姑娘。”世子輕聲喚她,撕下一片衣袖遞過去,“你臉上都是血,擦擦吧。”

清明沒有推脫,只是暗暗覺得諷刺,當年丢棄她的父母,一定不會想到她竟有機會用四爪龍袍擦臉。

“姑娘,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知該如何謝你。”世子目光溫柔,看到她臉頰處還有血點,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替她擦去。清明一驚,猛地抓住他的手腕,臉色一冷,“世子邸下,我是節律皇帝的妻子。”

世子自知失态,連忙後退兩步,拱手行禮:“臣,有罪。”

“世子言重了,剛才……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清明轉過身,自嘲地笑了一聲,楊恪的妻子,她竟然會說這樣的話。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兩人立刻警惕地起身,躲進儲存食材的裏屋。

“你,帶兩人搜那邊,其他的跟我走!”有人下令,腳步聲和火光又遠去了,門被人粗魯地推開,走進來三名侍衛,清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緊長劍,額頭滲出冷汗。

三人在禦膳房中四處檢查,其中一人的目光落在裏屋,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他每往前走一步,清明的心就跟着跳一下,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門把時,一道黑影從房梁上一躍而下,抱住他的頭,用力一擰,發出清脆的骨骼碎裂聲。另兩名侍衛大驚,紛紛拔劍,那黑影一轉身,長臂一揮,兩人脖子上都插了一枚飛镖,倒地身亡。

清明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猛地拉開門,正好看到那黑影往門外跑去,不由得低聲喊:“且慢!”

黑影回頭,她穿了夜行衣,蒙了面,卻依然可以看出是一位身材曼妙的少女。四目相對,清明輕輕抽了口冷氣:“你……”

黑影沒有說話,轉身消失在門外,世子詫異地問:“你與她認識?”

清明眸中閃過一絲悲涼:“不認識。”

更鼓聲聲,有些急促,四更兩刻了,世子興奮起來,喃喃道:“快了,快了。”

忽然間,宮中喊殺聲震天,清明心中還在疑惑,禦膳房的門已被人打開,門外人頭攢動,火把映天,一名穿将軍服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清明拔劍,被世子按住:“姑娘,宋将軍是忠臣。”

中年男人徑直來到世子面前,跪地道:“邸下,臣來遲,還望邸下恕罪。”

“宋将軍不必多禮。”世子将他扶起,“如今楊敬嫔與寧海君犯上作亂,罪不可赦,将軍還是與我一同去保護主上。”

保護高麗王?這麽說來他沒死?

心中的一團亂麻仿佛被一絲絲地理清,九重先生所設的這個局,仿若浮出水面的巨石,漸漸明晰。

楊敬嫔在永和殿中歇息,忽然聽到爆裂聲,驀然坐起:“方尚宮!方尚宮在嗎!”

至密尚宮匆匆進來,俯下身行禮:“敬嫔娘娘,您有何吩咐?”

“是誰在放煙火?”

“煙火?”李尚宮奇怪地問,“您是不是聽錯了?沒有人放煙火啊?”

“我聽錯了?”

“是啊,娘娘,外面一片平靜。”

“平靜?”楊敬嫔覺得有些暈眩,睡意糾纏不休,“康寧殿那邊情形如何?”

“主上的身體還是很不好。”

“你吩咐那邊,若是主上快薨了,立刻來通知我。”楊敬嫔揉着太陽穴,渾身乏力,軟軟地倒下去,頃刻便睡熟。李尚宮嘴角勾起一道冷笑,往香爐中又添了一點迷藥:“是的,娘娘,您好好休息吧,等您醒了,宮中便是另一片天地了。”

“大君。”統領宮中侍衛的內禁衛将朝寧海君一拱手,“主上已薨,臣等來迎您登基。”

“母親呢?”寧海君望着面前燃燒着的無數火把,心中生出一絲畏懼,旁邊的貼身宦官道,“永和殿傳來的消息,敬嫔娘娘突發急症,身子不适,已經睡下了,吩咐大君莫錯失良機。”

寧海君還有些猶豫:“父王的死訊,準确嗎?”

“康寧殿尚膳內侍傳來的消息,錯不了。”

“大君,下決心吧。世子被人救走,若再不去康寧殿,拿到主上的玺印,恐怕就要被世子捷足先登了!”內禁衛将催促。寧海君深吸一口氣,小宦官捧上寶劍,他将劍猛地抽出,“将士們,随本君去成就大事!”

不知從哪裏來的烏雲,遮住了明月,空氣中氤氲着不祥的味道,但一心争權奪利的寧海君完全沒有察覺,跟随他的熱血兒郎們,也沒有察覺。就像是撲火的飛蛾,義無反顧。

康寧殿很寧靜,至密尚宮和宦官們恭敬地侍立在殿外。

忽然迎面而來萬千火把,宮人們大驚失色,都不知所措。寧海君一身戾氣,厲聲道:“主上呢?”

“主、主上還在休息。”

“休息?”寧海君冷笑,“我已經接到消息,主上薨了。”

宮人們驚慌地說:“怎會有這樣的事?主上二更的時候才吃了藥。”

“打開殿門,我要進去看望父王。”

“可是……”

寧海君一揚長劍:“開門!”

“是誰要見寡人?”殿門忽然開了,虛弱的高麗王在宮女的攙扶下走出來,寧海君悚然變色。

父王還活着?

難道那煙火,不是母親所放嗎?

“寧海君!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高麗王厲聲喊道,被疾病和酒色所掏空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寧海君一直懼怕父親,此時心中不禁忐忑:“主上……”

“大君。”內禁衛将在身後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如果此時退卻,我們都是謀逆大罪。”

一語驚醒夢中人,寧海君握緊了劍,事已至此,他已沒有回頭路好走了。

“父王,您年紀大了,又纏綿病榻,已不能理政,兒臣願意為您分憂。”

高麗王氣得雙眼發黑,伸出手去,指向這個最寵愛的兒子:“你,你這個逆子!”

“父王,請您體諒兒臣的一片孝心。”寧海君不想再拖下去,他已經迫不及待要将那枚玺印拿在手裏,“你們還愣着幹什麽?還不快扶主上回殿內休息!”

“是。”身後兩名侍衛走過去,一人扶住高麗王一只手,高麗王大驚,掙紮道:“放肆!你們這些逆臣,竟敢脅迫寡人!來人!快來人啊!”

“父王。”寧海君見木已成舟,不覺有些得意,“宮中都是兒臣的人,您不必喊了。”

話音未落,破空之聲響起,挾持着高麗王的侍衛突然低呼一聲,背上各插了一支白羽箭,直挺挺地倒下去。

衆人都是一驚,随即喊殺聲四起,無數火把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将內禁衛的人團團圍住。寧海君面無血色,握劍驚慌地問:“你們是何人?”

“寧海君,你謀逆弑父,犯下滔天大罪,還不快束手就擒!”宋将軍從兵士中走出,大聲喝問。寧海君倉皇四顧,看到自己的弟弟——當朝世子一步一步走來,身穿深紅四爪龍袍,器宇不凡,宛若君王。

局,一切都只是一個局。

“二弟……”他惶惑地喊道,世子瞥了他一眼,越過他,徑直來到高麗王面前,俯身拜下去:“父王,兒臣救駕來遲,望父王恕罪。”

高麗王激動得老淚縱橫,親自将他扶起:“兒啊,你來得甚是時候啊。”

世子站起,驀然轉身,大聲道:“內禁衛衆将士聽令,放下武器,主上仁慈,必然會饒你們不死!”

大勢已去,內禁衛們驚恐地互望,紛紛丢下手中兵器。內禁衛将額頭青筋暴起,大聲道:“我乃寧海君之臣,今日中了你們的奸計,不能助我主登上王位,有何面目面對大君!”說罷,大喝一聲,舉劍朝世子刺去。

“保護世子!”宋将軍大呼。

數箭齊發,如雨點般急促,刺入他的後背,他的動作頓時凝固,勉強往前走了幾步,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瞪着世子。世子被那目光逼得退了一退,臉露懼意。宋将軍沖上前去,一劍劃過他的咽喉。

血花飛濺,有幾滴落在清明的臉上,如今她身穿高麗士兵的衣服,跟在軍隊中,只覺得面前這些血腥的場景像是夢境一般,成千上萬的火把宛如鬼魅幽靈。

這就是王位之争,成王敗寇,兄弟手足之間,沒有一絲親情,只有無窮無盡的殺戮與争奪。

有一天,楊恪也會變成這樣吧?不,現在的他,已經是這樣了。如果她再一直跟着他,是不是也會成為這樣的人呢?

不過,現在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曾經她是有機會的,鐘品清并沒有用刀逼迫她,但她無法忘記她曾為她所做的那些事情。

還有……還有師父。

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是救命和養育之恩呢。

意識有些模糊,她閉上眼睛,心中疼痛不已。這就是她的命運啊,從三歲時便被預言,無法逃脫的命運啊。眩暈如絲般纏繞着她的身軀,火把與人影漸漸模糊起來。世子驚慌的容顏,是她失去意識前最後的記憶。

“先生的這局棋,究竟是如何下的?”

杜九重望向楊恪,眼神驟然犀利:“這局棋并不難下,楊敬嫔與寧海君雖得寵,但并不得人心,難就難在,如何才能名正言順,堵住悠悠衆口,不給世子留下個殘害兄弟的千古罪名。”

楊恪端起茶杯,等待他說下去。

“楊敬嫔待宮人極為苛刻,我便在她身邊尋了一人,為我所用,向我時時報告她的動向。近來國王病重,我知道她謀劃多時的奪儲之變必然會在國王薨時發動,又得知發兵的信號正是在宮中升起特制煙火。我這幾日夜觀天象,發現國王還有幾日陽壽,若是能讓國王親眼看見寧海君謀逆奪嫡,而世子則帶兵救駕,孰忠孰奸,一目了然。”

楊恪大笑:“九重先生不愧是九重先生,此計甚妙。”

杜九重以食指輕擊棋盤,唱道:“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楊恪沉吟片刻,以玉箸擊打茶杯,唱道:“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

兩人相顧大笑。

清明覺得自己躺在一片牡丹花叢中,宛如輕雪的牡丹花瓣随風灑落,紛紛擾擾,落了一身,她靜靜地擡頭望天,萬裏碧空如洗。

小腹有微微疼痛,似有另一顆心髒在律動。

意識恍惚不明,她仿佛看到一位美麗而倔強的女子抓着自己的手,大聲說:“不要去,清明。師父和鐘品清都是在利用你,他們只把你當棋子,你又何必用自己的性命去完成他們的囑托?”

清明忽然很悲傷,對不起,我……無法像你一樣,有對抗命運的決心和勇氣。

“如果你真要去,我們就不再是好姐妹了!”她失望地喊,然後上馬疾馳而去,馬蹄踏起飛濺的泥土和野草,灑在她的心上。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泣不成聲。

微微的鼻息在臉頰輕拂,她睜開眼睛,看到輕吻她額頭的楊恪。

“這裏……是哪兒?”

“當然是牡丹園啊。”楊恪輕輕撫摸她的青絲,長發纏繞他的指,他樂此不疲。

“我是什麽時候回來的?高麗王宮的情形如何了?”

“那些俗事,你都不必擔心,我會辦妥。”楊恪寵溺地看着她,輕聲說,“你睡了一天,肚子餓嗎?我讓牡丹做些人參蓮子粥來。”

清明覺得有些奇怪,想要坐起身,卻被他阻止:“你現在懷有身孕,需要多休息。”

清明腦中一片空白,怔怔地望着他,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你,你說什麽?”

楊恪的聲音極盡溫柔,仿佛連寒冰都能融化:“你在高麗宮中暈倒,世子請禦醫給你診治過,你有喜了。”

有喜,有喜……清明渾身無力地靠在絲絨枕頭上,眼角有淚無聲地滑落。

楊恪伸手拭去她腮邊的淚,笑道:“怎麽哭了,該高興才是。我做了近十年的皇帝,後宮嫔妃無數,卻沒有一個孩子。清明,你真是我的福星。”

清明依然怔怔的,目光呆滞。

楊恪握住她的手:“這是我的第一個孩子,名字我都想好了,無論是男是女,都叫他明君。楊明君,你看如何?”

清明忽然笑了一下,笑容裏噙滿了苦澀:“你真的以為你不曾有過孩子麽?”

楊恪愣住。

“品清說過,你的賢妃楊憐兒寵冠後宮,卻一直沒有子嗣,她也不許別人有子嗣。曾有個選侍,懷了孩子,楊憐兒不許太醫向你通報,矯诏賜了一瓶堕胎藥給她。品清趕過去,好容易将她給救下來,當晚,她還是被人給毒死了。”

楊恪的拳頭漸漸收緊,眼底泛起憤怒與殺意,但他努力将滿腔怒火壓了下去,勉強露出笑容:“你放心,今後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和我們的孩子。”

清明側過臉來看他:“你……真的希望這個孩子出生麽?”

“當然。”

“你忘了,我只是個身份卑賤的流民。”

“你似乎也忘了,我的母親也出身卑微。”

清明閉上雙眼,不再言語。

接下來的日子,她變得很安靜,不再出牡丹園一步。楊恪每日回來,都會帶來外面的消息,高麗王被寧海君的謀逆氣得昏迷不醒,世子開始監國,大功臣宋将軍也封了兵曹,開始在朝廷裏清洗寧海君一派。領議政樸大人獲罪,發配濟州島,楊敬嫔和寧海君遷出王宮,在郊外軟禁,聽世子的意思,過不了多久就要賜死。金大人被放了出來,也有升遷,高麗歸順一事,已無大礙。

每天傍晚,杜九重都會來看她,替她診脈,告訴她一切平安,并給她開了方子,讓牡丹熬安胎藥給她吃。世子也感念她的救命之恩,派人送了許多禮品來,多得屋子都快裝不下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多人在乎她。

她坐在園子裏,看滿園綠意蔥翠的花枝,純白的裙裾在臺階前綻放出一朵嬌豔的白蓮。楊恪從園外回來,看到她未绾的青絲映襯着皮膚與衣裙的白,夕陽的光溫柔地灑落,在她身上暈起一層淡淡的熒光。

即使是年幼時的鐘品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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