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淪落為奴,是命運的捉弄還是人世的考驗?她是否能再次絕處逢生?〕

清明腳下一個踉跄,頭暈目眩,喉嚨中宛如火燒。離開山陽鎮已經七天了,犬戎人日夜行軍,她作為奴隸,又只能吃些野菜葉,身體越來越不支。她擔憂地往小腹望了望,若只是她一人,還能勉強支撐,可如今多了一個孩子……

“啪”,一只牛皮水袋扔在她的腳下,她詫異地擡頭,看向馬上的犬戎王子。這個禽獸何時變得如此好心?

“把這酒喝了。”

清明恨恨地剜了他一眼:“我不喝酒!”

王子冷笑:“現在不喝點酒壯膽,我怕你待會要吓得尿褲子。”

待會?清明以目光詢問,待會将發生什麽?

黑馬的步伐漸漸緩下來,犬戎王子以劍柄指向前方,草原盡頭坐落着連綿起伏的帳篷,像一頭蟄伏于此的怪獸。

“你是生是死,就看今晚了。”王子大笑,聲如洪鐘,震得清明渾身發冷。

這裏便是赫特部的營地,帳篷一座連着一座,每一座裏都住着一戶草原人家。清明跟着犬戎王子進營,赫特部的子民們夾道歡迎,高呼王子的名號。山陽鎮乃曦國軍事重鎮,犬戎各部曾多次進攻,從未得勝。而這位王子第一次出戰便能将之攻陷,其威名已經傳遍了草原,赫特部的百姓甚至将他當作戰神一般崇敬。

王子高坐馬上,意氣風發,清明恨恨地想,時無英雄,竟令豎子成名!

她被推進了一處陰暗的屋子,是這營地裏極少見的石頭建築,屋中或坐或站,還有許多人,模樣各異,有犬戎人、曦國人,也有色目人,全是身強體壯的男人。她不由得皺眉,那個什麽王子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喂,你究竟是男是女?”一個色目男人走過來,他身材高大、肌肉結虬,幾乎比清明高出一倍。清明瞥了他一眼:“我當然是男人。”

“既然是男人,怎麽長得像個娘們?”他哈哈大笑,伸手過來捏她的臉,“這細皮嫩肉的,待會怎麽上鬥獸場?”

清明靈巧地躲過,在他手肘處用力一點,他低呼一聲,抱着胳膊後退幾步:“你……”

“打架不是靠蠻力的。”清明冷冷地問,“鬥獸場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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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竟然不知道鬥獸場?”說話的是一個坐在角落裏的犬戎人,“這是赫特部的傳統,每次征戰,都會俘虜一些強壯的奴隸,在鬥獸場中決鬥,供王族與百姓觀賞。只有贏的人,才能活下去。”

清明的心一陣發涼,怪不得王子不殺她,如此說來,她将和這屋中的人戰鬥,不死不休?她不由自主地按住小腹,颦眉不語。

“喂,你也是曦國人?”熟悉的語言、熟悉的聲調,她回過頭,看見一個穿曦軍軍服的男人。

她還沒來得及回話,那犬戎人譏諷地笑道:“你們曦國的男人都是窩囊廢。”

曦軍士兵大怒:“你說什麽?”

“難道不是嗎?號稱堅固如鐵的山陽鎮被我們孤塗王子略施小計就攻破了,你們不是窩囊廢是什麽?”

“如果不是司徒将軍帶了城中精銳去圍剿山匪,月門關空虛,又讓那個書生曹監軍守城,你們又怎能攻得進來?何況就算攻進來了,不也被我們将軍趕得四處逃竄麽?”

“你說什麽?你這個南蠻子!”犬戎人撲過來,和曦軍士兵扭打,周圍的奴隸們都大聲起哄,守門的犬戎士兵操起馬鞭,狠狠抽在木栅欄上,啪啪作響:“反了你們!有力氣留到鬥獸場去,再鬧事,誰都別想吃飯!”

要決一生死,體力是必不可少的,若不吃飽,勝算就會少一分,雖然不甘心,犬戎人還是恨恨地退到一旁。清明問那曦軍士兵:“你沒事吧?”

士兵低聲罵娘:“我沒事。”

清明沉默一陣,壓低聲音問:“山陽鎮究竟是怎麽破的?”

士兵也不起疑,咒罵幾句:“全都是因為那個曹監軍!我月門關守軍的臉,全都砸在他的手裏了!”

“這個曹監軍,究竟是何來歷?”

“哼,他來頭大得很,聽說是西寧侯舉薦給江王爺的,侯爺也是看走了眼,竟然舉薦這麽個草包!”

是西寧侯舉薦?清明心電急轉,驀然想起這曹監軍的奇怪舉動和菲兒在“飛蝠傳書”中所說的情形,沉吟良久,忽然笑起來。

菲兒,我終于明白,為何你會說他很有趣了。

這個人,果然有趣得緊呢。

天已經很冷了,木栅欄外犬戎士兵正就着火盆烤火,火光跳躍不休,光影晃動不止,清明沒有發現,在這屋子的最深處,還坐着一個人,那人一直靜靜地望着她,不發一言。

草原開始下雪,寒風夾着雪片從窄小的窗戶卷進來,只穿了一件夾襖的清明冷得發抖,蜷縮成一團取暖。

已經很久沒見過雪了,曾經她很懼怕這些白色的魔物,它們會讓她的帳篷冷如冰窖,身染肺病的品清會在風中不停地咳嗽,直到手心裏全是血。

每當想起那些過往,就會痛徹心扉。

雪下了整整一天,夜幕再次降臨,他們被綁住雙手,用長長的繩子串螞蚱一樣穿起來,趕往鬥獸場。

鬥獸場其實只是一處凹下去的空地,圍着栅欄,赫特部的族人們聚集在栅欄外,死死盯着這些即将拼個你死我活的奴隸們。清明擡起頭,看到遠處有一個高臺,搭了精美的棚子,孤塗王子端坐其上,腳邊跪着一個女奴。

文卉!

被人猛地一推,她跌跌撞撞地走進空地,孤塗擡頭望天,月從重重疊疊的雲層中露出了半邊臉。

是時候了。

他站起身,侍從捧上長弓,搭弓上箭,箭頭點着火,呼嘯而出,刺進鬥獸場另一頭的火盆,熊熊烈火燃起,伴随着四周升起的火把,将整個空地照得宛如白晝。

人群中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火光映着每一個人的臉,莫名興奮,老子說“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誠不我欺。

各種各樣的兵器被丢入空地之中,一名将領大聲宣布:“場中的奴隸們聽着,今晚誰能最後獲勝,偉大的孤塗王子,就會實現他一個願望!”

周圍的奴隸們大吼起來,仿佛發狂的野獸,她咬了咬牙,只要進入了鬥獸場,她就必須戰鬥,只有贏的人,才有未來。

她俯身撿起一把刀,割斷繩索,背後陰風襲來,她大喝一聲,轉身的剎那将刀鋒遞出去,正好刺進那人的心髒,血濺了她一臉。

是那個曦軍士兵。

她實在沒想到,最先襲擊自己的,會是自己的族人。

最不想殺的人已經死了,她已沒有手下留情的理由。

刀鋒劃過血肉時的聲音像風,她卻從不覺得惬意,從刀尖經刀柄而傳來的切割感,只會讓她心痛,仿佛是刺在自己的心頭。

大腿上一陣劇痛,她驚呼,曲身跪了下來,回頭只看見一道寒光。

兵戈交擊,一把劍替她擋下砍來的斧頭,雪光映照着那人的臉,雖是一身犬戎男裝,頭發也胡亂地束在腦後,依然掩蓋不了那堅毅不屈、美若寒梅的女子容顏。

立夏!

她在心中呼喊:立夏!

擊退拿斧頭的色目人,立夏朝她伸出手:“還能站起來嗎?”

清明扶着她的手站起,兩兩相望,思及過往,不免惆悵。

“你終于肯來見我了麽?”

立夏沒有說話,一劍刺來,擦着她的耳朵,刺進身後一人的喉嚨。

“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兩人身形一錯,以背相抵,幾番厮殺,還剩下六人,他們像是早有預謀一般朝二人圍了過來,在他們眼中,這兩個身材矮小纖瘦的曦國人,最好對付。

但他們錯了。

清明的武功,只算得上中等,而立夏手中的劍,卻像是有靈魂,一劍橫空星鬥寒。當赫特部的百姓們從眼花缭亂的劍招中回過神來,鬥獸場中所站立的只剩下兩人,她們頭頂月光、腳踩白雪,側過頭互望一眼,睥睨而笑,天地為之靜默。

“勝者只有一人。”還是那名将領,“你們倆,只能活一個!”

再次對望,立夏看清明的眼神有些悲哀:“即使師父和鐘品清再三叮囑,你還是陷進去了,那個男人真有那麽好嗎?”

眼前驀然閃過楊恪為她摘取荷葉遮雨的畫面,她嘆息:“世事難料、天意難測,也許這真是我的宿命。”

“我命由我不由天!”立夏目光如利刃。

清明咬牙,提起劍,往前一送,不偏不倚,正好刺進她的胸膛,她低聲嘆息,蕩氣回腸:“你……真是悲哀啊。”

劍跌落在地,清明仰頭,雪下得更大了,遮天蔽日:“孤塗王子,我已經贏了!”

赫特部的王子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欣賞地望着這個少年:“你想要什麽?”

清明往他身邊一指:“我要贖回我的妻子!”

雪光映照美人臉,文卉以手捂住臉,涕淚滂沱。

“這是孤塗王子破例賞賜給你的。”侍從指着一個帳篷說,清明挑開門簾,裏面只有一張床、一個爐竈和幾件禦寒的冬衣。她心頭忽然一酸,仿佛又回到那些與鐘品清相依為命的日子。

“王子很賞識你,特許你做他的貼身侍衛。”那侍從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但你始終是個奴隸,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份!”

見清明一言不發,文卉害怕得罪了侍從,連忙行了個萬福:“大人說的是,我家夫君一定會銘記于心。”

侍從冷哼一聲,轉身而去,依稀聽見他低聲咒罵:“該死的南蠻子。”

“文夫人。”兩人圍着爐竈坐下,清明一邊拾柴生火一邊低聲問,“孤塗有沒有對你……”

文卉臉頰一紅,局促地搖頭:“他原本說……今晚寵幸我的,幸好……柳姑娘,謝謝你。”

清明輕笑了一聲:“可惜,今晚你只能陪我睡了。”

“柳姑娘!”文卉臉紅如彤雲,“不要取笑我了。”

火焰從爐竈中騰地升了起來,噼噼啪啪地爆着火花,兩人沉默了一陣,文卉遲疑着,輕聲問:“在鬥獸場中與你并肩而戰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

“她是我師妹。”

“師妹?她也是女子?”

“沒錯。”

仿佛恍然大悟般,文卉驚道:“她,不正是那日在山陽鎮中得熱病的女子麽?”

清明緩緩點頭。

文卉有些無措,思量許久,怯怯地望着她:“既然如此,你怎麽能……”

“放心吧,那只是個障眼法。我們小時候常玩的。她又怎會那麽容易就死呢。”

文卉嘆服:“這樣我便放心了。真沒想到,我竟能遇到像你們這樣的奇女子。不知你們的師父,是何等的英雄呢?”

笑容在一瞬間褪去,清明的柳眉又糾纏在了一起。

氣氛忽然有些怪異,良久,她才長長地吐出口氣:“我們的師父……是一個很美的女人。她總是喜歡在二十四節氣的日子裏去撿些小女孩回來。”

“所以你才叫清明?”

是啊,所以她叫清明、而師妹叫立夏,師父并不是什麽奇女子,更不是英雄豪傑,她只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十一月了,草原迎來了雪季,赫特部籠罩在一片白雪皚皚之中。連牛羊馬匹都蜷縮在羊圈裏,凍得瑟瑟發抖。

清明手拿長矛,站在孤塗王子的大帳外,今日該她當值,雖然穿了兩件襖子,北風還是鑽進她的領口和袖口裏,刺骨的冷。她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朝手心呵氣取暖,這樣的雪天是逃不了的,沒走出十裏就會迷路,要回曦國,只能等到開春。

“喂,南奴。”帳內傳來低沉的嗓音,霸氣十足,清明深吸了口氣:“在。”

“進來。”

清明皺眉:“我只是個奴隸,不配進王子的大帳。”

“進來!”他加重了語氣,清明只得挑起簾子進去,年輕的王子披着大狐裘,手中拿了一卷書,正看得認真:“火快熄了,加柴。”

添了幾根木材,爐火燒得旺了些,帳中暖意盈盈,她看了看那本書的青色封皮,是孫子兵法,只是譯為了犬戎文字。

她有些詫異,犬戎人逐水草而居,崇拜野狼,雖有自己的文字,識字的卻不多。這些以劫掠征伐為生的人,通常看不起漢人的詩書禮儀,而這位孤塗王子卻在看漢人的書籍,真是少見。

似乎察覺到她在注視自己,孤塗擡起頭,清明連忙将目光移開:“火已生好,屬下告退。”

“站住。”孤塗放下書,“你識字?”

“讀過幾卷書,認得一些。”

孤塗沉吟片刻,從桌上拿起另一本,扔給她,是漢文的《墨子》。

“聽說這是你們漢人的聖人寫的書,讀給我聽。”

“這并非兵法。”

“讓你讀就讀!”

清明吸了口氣,盯着他剛毅的臉:“墨子乃中原戰國時代的先賢,他的學說,主張‘兼愛、非攻’。”

孤塗聽到這四個字,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兼愛非攻?這樣的膽怯之輩,也配稱先賢?”

“墨子主張非攻,并非不敢上戰場,而是不願意黎民百姓陷入戰火之中,何況是不義之戰。”清明瞥了一眼幾案上所放的一盤水果,全是大曦的産物,“試問王子,您喜歡吃蘋果、蜜桃,是願意用牛羊去換呢,還是願意用一條手臂去換?”

孤塗臉色一沉,清明繼續說:“您這次攻打月門關,的确奪來了不少財物,但您的軍隊傷亡慘重,子民死傷無數,值得嗎?”

“當然值得!”孤塗的眸子閃現狼一樣的綠光,“這一戰,令我赫特部的威名傳遍整座草原,連大單于都不得不對我們刮目相看!這是我們一族的榮耀,你這南奴又怎麽會明白!”

“榮耀?”清明想起城中那些死難的百姓,戰火滔天下哭泣的孩子,胸中燃燒着憤怒,毫不畏懼地高聲道,“原來在王子的眼中,強盜一般的行為,就是榮耀嗎?”

“放肆!”孤塗大怒,沖過來掐住她的脖子,“你敢說我是強盜?”

清明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呼吸越來越困難,臉色越來越青,卻還是掙紮着用嘶啞的嗓音說:“有時候……戰争不可避免,但無謂的屠戮與劫掠,除了為自己掙來污名之外,根本毫無意義。”

孤塗狼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直到她的額頭暴起青筋,臉色青紫,才終于放開:“滾出去!”

清明劇烈地咳嗽,脖子上青黑的指印觸目驚心。她不敢停留,匆匆出來,好容易挨到換班的時候,回到自己的帳篷,接過文卉遞來的熱水,一飲而盡。

文卉擔憂地望着她:“這樣下去不行啊,你現在可不是一個人。”

“挨過一天是一天吧。”為了保護文卉,也為了保護自己,她已別無他法。

就算瞞着又能瞞多久?再過一兩個月,肚子就要隆起,到時能騙得了誰?文卉嘆了口氣,轉移話題:“我打聽到一些南邊的消息。”

“大曦的局勢如何?”

“曦國之內,謠言四起,人人都在說,失蹤的節律皇帝回來了,好幾支叛軍都宣稱自己是節律皇帝的軍隊。江王爺為了鎮壓一支江南的叛軍,斬殺了五萬俘虜,血将淇河的水都染紅了。”

“有沒有首陽寨的消息?”

“山陽鎮遭了劫掠,元氣大傷,司徒将軍只顧得上收拾殘局,暫時無法再攻打首陽寨。”

清明松了口氣,看來石龜和摩揭陀的預言已經見效,越多的叛軍以楊恪之名起兵,他就越得民心,只是不知道,那真正的節律皇帝現在是否平安。

天色已晚,大雪紛飛,清明正想躺下歇息,卻驀然發現文卉的手腕上有一道鞭痕:“這是什麽?”

文卉驚慌地抽回手,藏進袖子裏:“沒什麽。”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不必擔心,只是幾個無賴少年罷了。”文卉用袖子擦了擦淚,文羿被孤塗所殺,她一個弱女子,不僅無法手刃仇人,還要在這裏被犬戎人欺負,只覺得萬念俱灰。

清明鼻子一酸,緊緊握住她的手:“文夫人,你放心,我們會回去的,總有一天,我們一定能回到大曦,我們的故土!”

胡風吹朔雪,這個晚上,似乎特別的冷。

第二天天明時,清明驀然聽到一聲驚呼,連忙坐起身來,手按在身邊的牛耳刀上:“發生什麽事了?”

文卉掀開門簾,雪地之上躺在一個男人,看衣着,像是名道士,只是道袍破爛不堪,又像個乞丐,一頭長發散亂地鋪在白雪之上,有一種近乎妖異的美。

“清明,快來幫忙,這位道長快不行了。”醫者父母心,文卉将他拖進屋,找來所有禦寒的棉被和衣物為他蓋好,又讓清明多添些柴火,将帳篷弄暖一些。

“文卉,這人來歷不明……”

“我不能見死不救。”文卉為他把脈,神色有所緩和,“幸好并未凍傷,只是饑餓勞累過甚,吃些東西休息一下便好了。”

饑餓的人不可吃肉食,文卉找出粟米在鍋裏細細地煮,清明嘆息,果然是個好人啊,那些米是她們二人一天的口糧。

将牛皮水袋灌滿了熱水,放進被子裏為他取暖,這時清明才發現,他的容貌竟如此俊美,面如冠玉、一對劍眉斜飛入鬓,鬓若刀裁、眉如墨畫。這樣的容顏,也只有江南水鄉的細膩柔美才能孕育,只是如此俊朗的曦國人,為何會在赫特部出現,而且還淪落至此?

她突然有些好奇,這個人背後究竟隐藏着什麽樣的秘密?

被子裏暖氣蒸騰,他的身體也漸漸轉暖,輕輕呻吟起來。

“文卉,他好像醒了。”清明回頭喊道,話音未落,手忽然被他死死攥住:“你……是誰?”他的聲音很虛弱,嘴唇烏青,雙目無神地望着她,她抽回手:“這句話該我問你,你倒在我的帳篷前,人事不省。”

“原來……是姑娘救了我麽?”他低低地說,“多謝姑娘的救命之恩。”

清明的心猛地一沉,與文卉互望一眼,不動聲色地道:“你看錯了,我是男人,救你的是我夫人。”

“是嗎?”道士艱難地笑了一聲,“那就多謝賢伉俪了。”說罷,又沉沉地睡過去,留下臉色蒼白的二人,靜如死水。

清明自認已經僞裝得很仔細、很完美,卻被此人一眼識破,他究竟是什麽人?

大雪似乎眷戀上了草原,一連下了半個月,才有了漸漸小下來的跡象。自那一日談論《墨子》之後,孤塗每日都會召清明入大帳為他念書,他這次攻打月門關,劫掠了不少書回來,一摞摞堆滿了幾案。

清明念書之時,會談及自己的想法,孤塗有時譏諷、有時冷笑,有時與之争辯,只是再也沒動過怒。

将最後一篇念完,清明輕輕合上書:“王子,《戰國策》結束了。”

“很好,退下吧。”

“是。”清明起身,剛走到門邊,卻聽孤塗王子道:“站住。”

“王子還有何吩咐?”

孤塗打量她一陣,脫下自己的大狐裘,朝她扔過來:“草原的冬天比山陽鎮冷上十倍,你穿這麽單薄怎麽行?拿去穿上。”

清明愣了一下,也不推辭:“謝王子。”

“聽說,你收留了一個道士?”

“是的。”

“他叫什麽,從哪裏來?”

“他得了風寒,一連病了半個月,還未來得及問。”

孤塗臉色森冷:“他若能下床了,帶他來見我。”

“是。”

她走出帳去,門簾翻動,孤塗望着她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

清明抱着狐裘,還未到家,就看見幾名犬戎男人從自家帳篷出來,上馬吆喝而去。她臉色一變,匆匆跑進帳中,裏面一片狼藉,文卉跌坐在地上,臉頰青紫,道士正俯身将她扶起,那張蒼白俊美的容顏憔悴如斯,卻依然掩蓋不了絕世的風華。

他的嘴角,也挂着血絲。

“又是他們?”清明怒道,“我找他們算賬去!”

“別去。”文卉過來抱住她,“他是右大将之子,位高權重,我們得罪不起啊。”

孤塗是犬戎左賢王之幼子,成年之後便來統領赫特部,右大将本是犬戎王庭的高官,受大單于所托,跟着他來到此地,可謂權勢潑天。

文卉的容貌雖算不得傾國傾城,也是小家碧玉,更有一種漢人的書卷氣,右大将之子休屠自從鬥獸場見到她之後,便垂涎于她的美色,先許以重金財帛,文卉不為所動,如此多次,他惱羞成怒,時常來此騷擾。

“姑娘,小不忍則亂大謀。”道士嘴角有傷,卻依然談笑自若,“就算要教訓那狂徒,也須從長計議。”

清明瞪了他一眼:“你叫我什麽?”

道士會意,笑着拱手:“失禮了,應該是‘恩公’才對。”

“你的病好了?”

“托恩公的福,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既然如此,我有些問題想要請教。”

“恩公請問。”

三人圍着爐竈坐下,有陽光透過帳篷照進來,入冬後,這是第一個晴日。

“你是誰?為何會倒在我家門外?”

道士笑得戲谑,拿起木柴撥動火堆:“在下景檀之,自小出家為道,随師父游歷各國,宣揚道法,師父在西域過世之後,我獨自一人在犬戎各部流浪,四海為家。至于為何會倒在恩公門前,想必就是緣分吧。”

緣分?清明望着他的眸子,眸如春水,笑意盎然,不禁冷笑:“那還真是孽緣吶。”

景檀之哈哈大笑:“恩公真會開玩笑。”

清明神色一凜:“你如何知道我是女人?”

景檀之盯着她的臉,笑容暧昧,看了半晌,清明正要動怒,他卻笑道:“恩公面若桃李、唇似朱玉,膚若凝雪,活脫脫的美人,貧道又怎會看不出呢?”

清明忽然不怒了,譏笑不止:“景道長,這些話,不是出家人該說的吧?”

“不過開個玩笑,恩公不必當真。貧道游走九州四海,能活到今天,靠的正是測字相面的本事,恩公是女子面相,貧道一眼便知悉了。”

文卉點了點頭:“這倒是常情。”

測字相面?清明在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既然道長精通玄易之術,何不為我相相面?”

“恩公的面相貧道不敢多言,只有四個字。”景檀之身子朝她傾了一傾,眸中的春水漾起漣漪,深不可測,“貴不可言。”

“那她呢?”

景檀之望了文卉一眼,笑盈盈道:“貴不可言。”

清明嗤笑:“道長就憑這四個字走遍天下麽?”

景檀之不置可否,對文卉道:“姑娘,你這幾日對貧道照料有加,貧道願為你測一字,作為報答。”

思酌片刻,文卉拿起一根木棍,沾了爐灰,在地上寫出一個“夫”字。

“姑娘,您可是在思念真正的夫君?”

兩人都是一驚。

景檀之拿過木棍,在字上輕點:“這個‘夫’字,像是一個人帶着木枷,你的夫君如今應是身陷囹圄,不過性命無憂。再仔細看,這個字又像一個人腰中插着一柄寶劍,你的夫君将來必定會靠着這柄寶劍闖出一片新天,出将入相,榮華富貴,不在話下。”

他說了這許多,文卉只聽進去“性命無憂”四字,驚喜非常:“這麽說,羿哥哥他還活着。”

景檀之點頭。

“太好了,多謝道長。”自從離開山陽鎮,她無一日不以淚洗面。有時候,她會對着雪夜默默地想,也許眼淚流盡了,便是她去見羿哥哥的時候吧。

原來,羿哥哥還活在世上,真是,太好了。

“卉兒,我有些口渴,你能去收些雪來麽?”清明忽然說,文卉抹了抹眼角的淚花,欣然答應,拿着鐵鍋出去了。

清明語氣柔軟:“道長,謝謝你。”

即使是謊言也好,至少給了文卉活下去的勇氣。

景檀之眸中光芒一閃:“恩公,這字還未解完,但貧道只說與你一人聽。夫字天出頭,這是功高蓋主之象,恐會引來殺身之禍。”

功高蓋主,她細細咀嚼這四個字,心沒來由地漏跳一拍,又記起天樞星周圍那四顆将星,莫非文羿也是其中之一麽?

目光落在景檀之的身上,清明再次細細打量他,雖然一臉戲谑不堪,像個江湖術士,但眉宇間、眼眸中,似乎隐隐藏着一絲仙氣。

“道長洩露天機,莫非就不怕天譴?”

“天譴?”景檀之指着蒼天大笑,“我這二十四年洩露天機無數,想說便說,誰能奈我何?上天要懲罰,盡管放馬過來,就算魂飛魄散,貧道也不悔。”

這狂放的氣度,令清明驚詫莫名,又生出一絲敬意,他,必定不是普通人。

帳外忽然響起喧嘩,清明起身出來,問抱着鐵鍋的文卉:“發生什麽事了?”

“聽說,大單于的使者到了。”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支長長的馬隊從雪地的盡頭緩緩行來,馱着巨大的包袱,将白雪踩出深深的印子。

隊伍中最醒目的,是一輛裝飾華麗的轎子。

“公主,大單于的公主到了!”赫特部的人們從帳篷裏出來,興高采烈地迎過去,清明驚訝地問:“公主?”

“是啊,為了褒獎孤塗王子所立的大功,大單于将心愛的妹妹嫁給她為妻。這些日子大家都在談論此事,你沒有聽說麽?”

清明皺眉,怎麽從未聽孤塗說起過?

雖然犬戎王族的習俗便是冬日迎婚,但在這樣的天氣裏還千裏送嫁,大單于拉攏孤塗王子之意,再明顯不過。

馬隊越來越近,一個中年男人騎着棗紅馬,走在馬車前,似乎是送親的官員,他哈哈大笑,從懷裏掏出肉幹和一些吃的往人群裏扔,族裏的小孩子們叫嚷着争搶,一時間亂作一團。

十六個轎夫所擡的喜轎從清明面前走過去,一只塗滿了豆蔻的纖纖素手伸出來,輕輕挑起簾子。美人卷珠簾,玉顏傾人城,這位公主長得太美,連她都不禁看得有些癡。

公主似乎也看見她了,朝她露出一道魅惑衆生的笑,媚眼如絲。

珠簾放下,互相撞擊,發出劈裏啪啦的脆響,清明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這位公主妖媚有餘、端莊不足,美得令人害怕。

不知道,她帶來的是和平還是災禍?

“南奴!”一名犬戎士兵急匆匆地将她從人群中拉出來,“王子讓所有近身侍衛都到大帳去,你還在這偷什麽懶!”

為了迎接公主,赫特部舉行盛大的宴會,大帳前燃起熊熊篝火,美貌的少女們身着盛裝,圍繞着篝火舞蹈,唱着讓人臉紅的歌謠。

清明手拿兵器,站在孤塗身後,這位王子看起來似乎并不高興,勉強應酬着族中官員的敬酒。

清脆婉轉的笑聲忽而響起,清明看過去,發現坐在孤塗身邊的公主正回頭看她,眼神勾人魂魄。

清明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将目光移到別處。

“王子,老臣在此祝賀您與雲娜公主百年好合。”說話的是右大将,他端了一大杯烈酒,朝犬戎都城的方向拱了拱,“也祝剛剛即位的大單于身體康健、威名遠播!”

說罷,一飲而盡。

清明察覺到孤塗臉上一閃而過的怒意。

“王子,您這次攻陷曦國山陽鎮,可喜可賀,草原十六部都敬佩您的勇敢與謀略。”那位送嫁的官員也站起身來,“您的父親——左賢王身體欠佳,思子心切,托在下轉告,請您開春之後回王庭,共敘天倫。”

孤塗斜睨了他一眼,笑道:“左大都尉,我離開王庭時,父王不是說過讓我永遠不要回去麽?”

“那只是左賢王一時氣話,王子莫要當真。”左大都尉眼中閃過一絲精芒,“何況您自從統領赫特部後就一次也沒有向大單于納貢。這次二王子繼任新單于,您不去道賀,恐怕會惹來閑言碎語啊。”

孤塗嘴角一勾,站起身來:“今日迎接雲娜公主,普天同慶,我赫特族人不分貴賤,不醉不歸!”

左大都尉悻悻地坐回去,眼中已有了一絲兇光。

清明冷眼看着一切,忽然微笑,眸如星辰,面若桃花。

争吧,鬥吧,犬戎越亂,于她的計劃就越有利。

孤塗爛醉如泥,清明和另一個近身侍衛将他扶回大帳,剛将王子放下,另一個侍衛便醉倒在地,人事不省。

清明頭痛起來,不得已,燒了水,将棉布浸濕,輕輕放在孤塗的額頭。王子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睜開朦胧的醉眼:“南奴?”

“我不叫南奴。”清明不滿,“我叫清明。”

“清明……”王子笑了一聲,“像個女人的名字。”

清明打了個寒戰,慌忙掩飾:“我只是生在清明時節。”

“南奴,你長得真是漂亮。”王子捏住她的下巴,“別說男人,我赫特部的女人,都及不上你。”

清明連忙将他的手推開:“王子,你喝醉了,我讓侍者去煮醒酒湯。”

“不要走!”孤塗粗魯地将她拉回來,“前日你念《論語》,說到‘孝道’,要遵從父母的意思,不得違背。我問你,如果你有個混蛋父親呢?”

“您是說……左賢王?”

孤塗大笑:“左賢王,沒錯,他是左賢王,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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